将军(1 / 1)

等轿子落地,也已过去几个时辰。

山腰落日,雁背斜阳,落霞映在碧蓝的海水中,顺着天际边翻滚而来的滔滔白浪,粼粼波光,余晖却染红了天角。

可惜,他早已不属于西岸。

轿子外不知为何吵杂一片,熟睡中的温凝雨有些烦躁掀开眼皮,再撩起花帘子,却望见遍城百姓熙攘聚在将军府门前,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

“这新轿子都停那么久了,将军府也不派个人出来迎接。”

“是呀是呀,传闻尉府将军战败后毁容,这莫不是,不敢出来迎亲?”

温凝雨慢慢收回眼神。

恰好这时,紧闭的大门终于拉开一条缝隙,两名身着绿萝衫的婢女小步走出,其中一名垂着脑袋,开口却不失礼貌:“夫人说了,外来人不得走正门,还望姑娘遵循我将军府的规矩,从侧门进府。”

话音刚落,四周的人更是沸水般炸了起来。

“什么什么,侧门?”

“这样就过分了吧?将军不是二皇嫡子么?嫡子也要走侧门?”

“哎哟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世间谁不知正室常青公主与二房不合,我听说呀,常青公主病逝后,二房便派婢女将两岁大的男二扔狼群中,还是近几年被寻回来的呢!”

“这八卦要传出去岂不京城乐哉!?”

新娘子听着这些流言蜚语,漂亮的羽睫轻轻颤动。

他不懂得人类的规矩,也不知正室,二房是何物,更不知道何是正门,何是侧门。

在他的认知中,只要能进的门,都是门。

于是,便掀开轿帘,小步踏出。

娘亲曾教过他,做人,要懂礼貌,会礼仪。

虽然他不懂得礼仪是啥,隐约记得温家来人时,温娘都会弯腰问好什么的……

于是,他勉强学着前者的动作,双手交叠,微微弓腰,“谢谢夫人好心,我会懂规矩的。”

他的声线特殊,不像女子那般高调,却又没得男子低沉,是清纯的,偏软,让人一时间不会想到这位姑娘的性别。

音落,原本吵杂的四周似乎都同时卡了一下。

听着声音,再瞧瞧身高……

不过是十五六岁女子,家里人也舍得让她嫁给一只狼……

在众人沉默片刻,温凝雨已跟着两名婢女入府。

他还盖着红头盖,步伐不稳向前踉跄,婢女们看了,也没人敢扶。

今早才下过雨,院内却并不显得邋遢,看着像长时打扫过,空气中偶尔飘来栀子花香,让原本精神不振的温凝雨瞬间清醒。

百杵因草药而生,自然能通过吸收草药之气从而替自己疗伤。

昨日被扔开时磕着腰部,早日换衣裳时才发现黑了一圈……

踉踉跄跄地走过很长一段路,终于被带进一间卧室。

“将军还有应酬,劳烦姑娘再等候几分,若是饿了,桌上还有些桂花糕,暂时委屈姑娘了。”

温凝雨看不清眼前景物,只能愣愣弯腰鞠躬。

一个婢女捂嘴耻笑出声,门被“吱呀”合上。

室内陷入片刻沉静,温凝雨掀开红头盖,淡蓝的双眸沿着横梁扫视一圈环境。

卧室早已被装扮成喜庆的红色,前方的灵台桌上摆着一个灵牌,两旁各点三炷香。

旁边办公桌上还摆着未来的及撤去的案牍书纸。

至于床……

被子是大红色海牡丹纹,就连垂落的轻纱账,也被染成鲜红。

布料一看就昂贵无比,温凝雨不敢坐床,只得被迫挪到旁边的榻上,轻轻落座。

香火还在飘,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做的,竟让人生出些困倦。

哪有人成亲只准备桂花糕?

不过百杵不懂是非,更不懂七情六欲爱恨情仇。

他只知道,他来了,白露就能在温家有立足之地,妹妹就能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木窗外的余晖跑到脚下,偶尔又照进床位,直到慢慢消失不见,只有香火阑珊,夜色暗涌。

“嘎吱”声响,原本熟睡的温凝雨猛地挑起神经,随后就是门外熙攘吵闹声,漆黑的房事竖起一道光柱,一个黑影慢慢靠近。

温凝雨死死握住手中鳞片,只要他敢过来,他就——

一抹暖光亮起,木门被随之关上,将吵闹声统统隔绝。

温凝雨不由自主坐直的身子,因红盖头还没卸的原因,他无法分辨出对方是男是女,要做什么。

直到眼前出现一双红色布靴,以及强壮的身影,巨大的压迫使他难以呼吸。

混乱中,还有股清爽的,冷冰的暗香。

温凝雨绷紧了神经,直到视线中的布靴离开。那人走在身旁窸窸窣窣摆弄着什么,出神间,红头盖被挑起,刹那间暖光入眼,迫使他不得已眯了眯眼。

门口还是吵杂,待温凝雨睁眼时,身着红衣的男人已背过身去,拉开扇门朝外说的声什么。

不过片刻,闹耳的庭院内除清风细摇而过,已没了任何人类的踪迹。

木门再次被合上,温凝雨紧盯着那个后脑勺,如坐针毡。

传闻尉将军生得青面獠牙,是真的吗?

眼看着男人慢慢转过身,只差一点就能瞧见正面,温凝雨却在此刻闭上了眼。

尉常晏一袭红衣,竖起的马尾帮着红带,右脸至下巴处敷着一块叶片——也不算叫叶片,就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雪白中带着粉红。

常年持剑杀敌训练使他身材健壮,与坐在床榻上的温凝雨相比起来,就似狼见了兔,干用脚就能压制得对方毫无反抗之力。

特别是生了一双凌冽的凤眼,黑得深邃,尾处锋利若刀,是狼群中的领头者,也是战场厮杀中的胜利者。

眼前的女子似乎很怕他,人已经缩到角落边,脑袋垂着,连肩膀都在轻轻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尉常晏居高临下盯着他头顶上方的金钗。

温凝雨始终闭着眼,哆嗦道:“在下——小、小女温凝雨,凝噎的凝,下雨的雨。”

尉常晏双眸一暗,挥袖走到办公桌旁椅子坐下,再度缓缓开口:“以后,这里便是你的卧室。”

温凝雨睁眼,有些不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尉常晏捧起还未看完的军事案件,没有看他,“今晚只是应对母亲,不会对你作出什么,你大可安心休息,明日我便搬离卧室。”

他交代完,又继续看案牍了去。

温凝雨咬着唇,隔着一个灵台能看清男人竖高的发冠,以及垂落的飘带……

他已经一天没吃过东西了,要是棵草药,也得喝口水。

就这么僵持坐了很久。

“你怎么还不睡?”尉常晏忽然站起身,朝他望来。

温凝雨一抖,这回,他终于看清楚他的容貌了,还有些微微愣神。

世夸公子扶苏目若朗星,温润如玉,那么尉将军便是挺拔似松,势破如竹。

那股冰冷却不失豪大的气息远远不低于簪缨公子,反而给人一种寒梅遇雪不灭,冰晶遇阳不化的错觉。

温凝雨不曾反应过来,小声回答:“饿……”

尉常晏蹙眉。

温凝雨:“!”

“对、对不起!我……”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生怕将军生起气来直接将他单手拎起扔狼群中……

只是,将军什么也没说,淡淡瞥了他一眼后,又看向桌上的桂花糕。

“你一日没吃东西?”他问。

温凝雨也随着他的眼神看过去。

桌面上的五颜六色,看着口感很不错,味道估计也很好,只是……

捡到他们两个的医仙娘亲在出嫁不久后就得病去世了,那年若按照人类的说法,他不过四五岁……

在这之后,温娘便将他们赶去草房睡,给温家打下手。

温凝雨不知道小妾是什么意思,更不知道温娘为何要将他与妹妹赶去草房睡。

他只知道,如果他不扫地,不洗衣服,不洗碗,他就没有馒头吃,没有馒头吃,妹妹就会死去。

所以,温凝雨不回话。

尉常晏不语,端着剩下的桂花糕正想出门,可才拉开一丝缝隙,又猛些折回来。

温凝雨正疑惑,男人已将桂花糕重新放好,几步上前将他搂腰抱起。

一阵天花乱坠,温凝雨被高大的身躯按压在床。

他惊慌地打着哆嗦,手掌不自觉抓紧了身上人的衣裳,却听见那人沉着嗓音开口:“别动。”

温凝雨身体僵持,不敢再动。

油灯不知为何被熄灭,身后的窗户从外慢慢打开一条缝隙。

温凝雨被庞大的身躯一整个罩住,只留下虚虚垂落的双腿,男人灼热气息洒落脖颈,引起一阵阵颤颂。

尉常晏抓起他的双手聚过头顶,鼻尖没入衣裳,在窗口的位置处,正好能瞧见他在亲吻新娘子的锁骨。

黑影逐渐远离,木窗合上,尉常晏终于直起身来,走到书桌旁重新点燃油灯。

温凝雨还惊魄未定,他双眸含着泪水,脸颊连着脖子一并红了,胸膛起起伏伏。

尉常晏看此情景,心中愧疚无比,说过对不起后,又端起桂花糕,重新离开卧室。

月白风清,尉常晏望向昏暗的卧室,那人细小的身影被放得很大,他挣扎坐起,拍拍胸口已表示安慰。

以他在狼群多年的嗅觉来讲,温凝雨身上除了有股特殊草药味,还有抹熟悉,并与女子没有任何干系的气味。

他,不是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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