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将军府几百里外,临海,有个非常不起眼的小村庄,自称鲤鱼村。
虽如此赐名,村里人抓鱼,却从不食鱼。
纤细结实的木杆延伸入水底,筑撑一片横梁。阁楼临水而立,就连身旁的吊兰,也不那么引人了。
今日鲤鱼村人多,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都是些常年外出做工的男子。
温凝雨握着扫帚,慢爬到围墙上。
村里又开大锅饭了,干枯的禾杆被无情折断扔进火炉中,白烟弥漫,锅里的肉炖得正好,不过温凝雨只能嗅嗅味道。
失落从围墙上跳落,温凝雨正想走,身旁木窗“砰”的一声砸开,金属胭脂盒被扔出,直往温凝雨脑袋砸。
“我不嫁我不嫁!无论今日娘亲您说什么,女儿都不嫁!”
温凝雨揉了揉被砸破的额角,艰难爬起身来。
昨日大雨,好不容易从其他下人手里讨来的衣裳又脏了,玄青的布料染上一层湿重的黑土。
“女儿乖,怎能不嫁呢?那可是大将军啊!安国赫赫有名的将军,嫁过去你就享福了啊!”
姐姐温灼还在哭诉:“阿娘,您就不要骗阿灼了好不好?世间谁不知道尉府将军生于狼群,粗俗暴力,长得那是个青面獠牙,呜,娘亲您真舍得女儿嫁过去被虐待么?”
温娘一时失语,不知何处回。
温凝雨趴在木窗前看得错愣,殊不知侍卫早已到他身后,动作堪称粗暴地将他拎起,甩到一旁。
“你在这做什么?”男人比他高了近两个脑袋,手臂粗壮,被这么一甩,感到脊骨都碎了。
他扶着扫帚坐起身,温娘听闻,皱着眉头从闺房出来。
“怎么又是你这野种!”
温娘大嚷着,气势汹汹朝他大步走来。
温凝雨下意识捂住脑袋,蜷缩起身子。
预想中的巴掌没落下,他颤颤巍巍放下手,却瞧温娘一直望着他看,眼神意味不明。
“对啊,我怎么不曾想到……”她自言自语完,肥大的身躯一扭转,满口唾沫朝着几个侍卫喷,“去!给我将柴房那个病秧子带过来!”
温凝雨愣了愣,瞪大眼睛就想去拦。
“不可以!你们不可以抓我妹妹!”
百杵有个弱点,就是体型不得如正常男子那般壮大,它们是一味药材,能吸收精华转化为人的少之又少。
何况是双生物种。
温凝雨冲过去抱住他的大腿,不过很快就被踢了回去。
眼见他还不肯放弃,温娘蹙眉,一脚踩在他脊背上。
滚烫的液体不断往外涌出,他哑声喊着:“不要抓我妹妹……”
不过几分等候,身着破布的女孩被扛着扔在他身旁。
温凝雨一愣,连滚带爬过去将女孩扶起。
温凝霜不语,她像个不会说话的小孩,甚至被摔疼了也不哼哼,而是在温凝雨朝她爬来前自己坐直身。
“把她带去浴池洗干净,后天给将军府送过去!”温娘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温凝雨如遭雷劈。
“阿蛰,答应娘亲,保护好妹妹。”
女子温柔的嗓音徘徊耳边,温凝雨呆了两秒,发了疯似的朝两名侍卫扑去,张嘴就是一顿啃咬。
百杵本就是个脆弱的种族,在医仙眼中,他们最大的用处不过那颗能愈人生死的心,以及个数稀少而感到珍贵罢了。
何况这类双生的,千年来凝聚不出一对,一强一弱,一方注定能生,而另一方,诞生以来就是为了死。
娘亲说,他是强的那个,他活着,就该保护妹妹。
被拽着肩膀拖起来,温凝霜还是不出声,她似乎只有一副躯壳,双眸空洞,眼角淌着血。
“我可以代替她!”再度被甩去一边,温凝雨大吼一声。
“我可以出嫁,嫁给谁都可以!”
……
月黑风高,每当夜半,鲤鱼村总会飘起星点蓝光,活泼如萤火,穿梭于林间。人们不知这是何物,更不会得知是菊石在乐舞。
西岸海早已被数星蓝点淹没,它们被人类寓为大海之泪,如流动的银河,与星月遥遥相对。
温凝雨悄悄跑到岸边,身旁立起一条木柱,吊兰浮海而上,随着冰轮倒影层层晕动。
他将食指抵在唇边,牙齿闭合狠狠一咬。
鲜红的血珠被颗颗挤出,落入大海中,波浪化为红河,蓝点四起,脚下藤蔓破海而出,卷着木柱一路攀沿。
碧尘缕缕暗香沟,湘空箪床萤火流。
远处传来一道空吟,划过日月星辰,高而空灵。
“惊蛰。”
水面层层晃动,一条白色的鱼尾冒出尖锐的深刺,菊石四散。
“是我。”温凝雨开口。
“哗啦——”一声响,一条人鱼浮出水面。
她生得极漂亮,银白长发湿垂着,上半身裹着白布,耳垂处夹着流苏贝壳,纤细的脖子绕了一圈珍珠,透明的水滴从深蓝的双眸滑落。
“好久不见,小朋友。”锦鱼游到岸边,尾巴早已变成皙白的双腿。
温凝雨盯了她半响,慢吞吞喊道:“小鱼姐姐。”
锦鱼坐在岸边,轻嗯了声,
“你能不能,帮我保护白露?”温凝雨低垂着脑袋。
锦鱼微愣,瞬间蹙眉:“你要去何方?”
温凝雨踌躇的一会儿,答道:“尉将军选妻,温家嫡女不肯出嫁,温娘要白露代替她……可是……”
“你要出嫁!”锦鱼惊呼一声。
温凝雨点点头。
“你是不是忘了,百杵虽然是药,可它也分公母?”
温凝雨再度点头。
锦鱼不语。
大海呼啸,冲刷起一片细碎蓝宝石。
“世传尉军首领战败后面容毁尽,丑陋无比,心狠手辣,男女通杀……”
锦鱼指尖绕着一棵草打圈,“你若代替温灼白露欺君罔上,以下犯上,想必,你的下场可不止于尉军大败,仅仅毁一抹容颜那样简单。”
忽然,女孩身体前倾,沿着海水游往大海。
身旁多了块蓝色鱼鳞,隔着海平面,温凝雨听见鲤鱼的呼喊: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你的娘亲救过我,此后,我保护你们。”
“往后无论遇到什么,请务必保重百杵尽之血脉。”
温凝雨死死抓住那片鱼鳞,鲜血沿着指尖不断滴落,枯萎的海岸边早已繁花盛起。
他说:“谢谢你。”
……
惊蛰时期,临海总是大雨倾盆,海浪冲击着岸边吊脚楼,却无论如何宁折不倒。
园中海棠又开,落雨拍打着花窗外的芭蕉,沿着脉络缓缓倾注,却灌溉了角落间不起眼的野束。
慕雨出嫁,是大忌。
鲤鱼村人们却不这么认为。
只要交了人,这个不起眼的小村庄将永远得到将军府的庇护,无论是金钱上,还是资源上。
门外迎亲队伍早已等候多时,锣鼓声混凝着雨露,将角楼下那装模作样的掌声覆盖一片。
温凝雨坐在梳妆台前,金边铜镜将他原本白净的面容倒影得半黄憔悴。
他被抹上红妆,发丝卷起压鬓金钗,钗尾落下细缕流苏,上面镶着红宝石。
他本有着远比人类还高上一筹的容颜。
娘亲说,他长了一双比妹妹要温柔的杏眼,如春娇暖海棠,化雪为温泉。
如今终有镜子好好端详一番,却早已被胭脂玷污,只掀起两簇微翘的羽睫。
百杵的眼眸,是很淡的蓝色,是冬日冰晶,夏日清泉。
也是……人类从来不曾发现罢了。
门外大雨不知何时停歇,温凝雨被盖上一块红布,迈着不合脚的红布鞋朝外走去。
妆娘扶着“新娘子”笑嘻嘻混入迎亲队伍。
温凝雨落座花轿上,默默掀开头盖我。
随着一声响亮的“起轿”,温凝雨握拳,忍不住掀开窗口花链——
锦鱼站在人群中,朝他点了点头,嘴动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温凝雨一愣。
保重。
天光乍泄间,孩儿们嘻嘻哈哈唱着诗歌: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此生交错,便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