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除了刹那间剧烈的疼痛和腥红的血气,她便再也没了知觉。
寒风凛冽,血珠顺着女子瘦削的下颌一滴一滴蔓延进莹白的雪地上。这边的动静彻底惊动了院子里的人,宋珏和杨禹真并着一些才子停住了步子,朝这边看来。
杨嘉萱快步冲到那边,张罗着婆子将人抬起来赶紧去找大夫。
王绘青立在假山旁,拢起美貌抿着唇瓣,心中愤恨。杨嘉萱怎么这样蠢,这么赶着上去,不是相当于主动承认了吗?方才韩洛宁摔了就摔了,最好死在外面。她醒来了指认自己又如何,一个表姑娘,没权没势,谁还能信她不成。
碍于杨嘉萱都过去了,王绘青忸忸怩怩地过去,帮着她招呼着人。
“妹妹,这是怎么了?”杨禹真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妹妹,下意识地走过来看看。
“我们也不知道,我和萱妹妹走到这边来,就见到一个女子躺在这没了知觉。”王绘青见状,抢先一步挡在杨嘉萱身前,“我和萱妹妹怕出了人命,就过来看看。”
“哎,没曾想,竟然是洛宁妹妹。”王绘青捏着帕子掩着脸庞,声音都带着哭腔。
杨嘉萱没有说话,只是复杂得看了她一眼。
“那确实是人命要紧,赶紧将人送到凌清阁。”杨禹真看着那边的同伴,也不好耽误太久。
宋珏立在人群中,暗自打量着对面的女子,他眸色渐深,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只是大致扫了眼地上躺着的浑身是血的女子,旋即转身随众人离去。
洛宁手中握着坠子,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拼命了往前跑。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跑,只是脚底的冰冷激得她不敢久留。周遭的皑皑白雪覆着高耸墙头,正迅速往后退去。
洛宁心慌如麻,翻飞的衣袂随着她的动作翩翩起舞。她不停地跑,可眼前还是堵着一扇扇耸立的高墙,一个弯接着一个弯,只是地上的雪越来越厚,渐渐没过她的大腿,洛宁再也跑不动了。
她重重喘着粗气,周遭浸润着厚厚的白雪,她的衣衫也不翼而飞。冷冽的寒意一点点侵透肌肤,再没入骨髓,洛宁下意识想喊叫,可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冰雪渐渐没过她的视线,眼底最后的景象只剩那阴沉光影下耸立着的青瓦白墙。
“救命!”她死死抓着身下的褥子。突然坐起身来。双眸大睁,目光无神地看向前方。额前渗出了一层层薄汗。
听到动静,洛宁紧绷着下颌,颤抖着的身子向那处望去。这一动却扯到了额上的伤口,疼得她眼眸含泪,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人只是神色凝重地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深深地看着她。
“知韫哥哥,你的坠子。”洛宁看到是他,渐渐安下心来,从里衣的怀中拿出那颗墨玉坠子,塞到他的手中。
穆广元就由着她一番动静,却并未说话。只是仍向刚刚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手心儿里的坠子依旧是温热的,带着她的体温。穆广元却莫名觉得烫手。
见他还是神色肃穆,依旧不苟言笑,洛宁眼眶里的泪珠也在忍不住的打转。
是不是因为上回杨晟真在门外说的那些话,知韫哥哥还是心中介意的。介意她与杨晟真不清不楚,介意她被迫沦为旁人的玩物。
她过去听过典妻1,穷人家为了活命,常常将自己的妻子典给富贵人家十年八载,替那贵人生儿育女,抒怀解闷。之后到了期限再送回来……
可那典妻的命运也是极惨的,期限结束后归家,约莫是夫嫌子恨……
“知韫哥哥那天我和他真的没有——”洛宁还未说完,只感受到浓厚的男子气息尽数包围过来。
知韫哥哥平日里没有熏香的习惯,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清香的草药味儿。
她被人紧紧抱着,下颌点在他的肩膀上。洛宁只觉得鼻尖更酸了,也抱着他低声啜泣起来。
“珍儿,我不该让你去拿坠子的,对不起。”他闭上眼眸,贪婪的感受着怀里的温热。生怕一不留神,这瞬美好就荡然无存。此处是凌清阁的厢房,目前只有他一人在此为她诊治。
近日事事不顺,在宫里被太子的人识破,险些在圣人面前失了分寸。那日若不是司礼监的干爹替他说着话,恐怕他早已脑袋搬了家。圣人疑心太重,他扮做三方士也属实不易。
潜伏杨氏已有两年,如今看着自己的计划正一点点实现,他岂能掉以轻心。顾孟云倒台了,杨凌还会远吗?他抱着洛宁,垂眸看着手心里的墨玉坠子,在心里冷冷笑着。
这坠子放杨晟真那里,真是讽刺,是天底下最大的讽刺!杨晟真拼了命要救顾孟云,而自己就算是死也不会让他如愿!
“知韫哥哥,没事,珍儿早已将坠子换掉了,他不会看出来的。只是……”洛宁松开抱着他的手臂,抬手点了点额上覆着的白纱,泪汪汪地看向他,“知韫哥哥,珍儿额上会不会留疤?
情急之中,她也顾不得什么,只知道既然是杨嘉萱和王绘青刻意整她的计谋,那她就算逃了也没什么,难不成那两人无凭无据还真敢将自己抓回去?
只是不想自己这么倒霉,一头撞到了墙上。
“这不好说。”他眸色深沉,犹豫了一瞬,“珍儿,以后别在这样了,你的命,比什么都重要。”
“知韫哥哥,若是留疤了你会嫌弃珍儿吗?”她心中一紧,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眸发问。
他唇角扯出一丝微笑,只是如今他以穆广元这幅冷漠阴沉的模样示众,笑起来倒还真有些森然,令人生怕。
“珍儿把我当成何人了?”他替洛宁顺了顺凌乱的长发,安抚道,“不管怎样,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
得了他的承诺,洛宁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眸,安心地看着他,“那坠子拿到了,我们什么时候走啊?我实在不愿意再待在这里了。”
只见他唇角的笑意瞬间消退了几分,只是默了几秒才开口,“珍儿,再等等。”
他说完,复而起身,背对着她不发一言。
“可……若是杨晟真到最后不肯放我走怎么办?”
脑海里瞬间划过那二人在一起温存相依的场景,以及那日躲在梁上在她门外听到的那一句句刺耳之言。袖中的指节紧紧攥紧,他如今竟有些后悔。
他不该利用她,让她接近杨晟真去达到自己的目的。那日杨晟真的一句句诉衷情话,无一不是在昭示着他,这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珍儿,你不用担心,我自有办法对付他。”
夜吻
深灰色的道袍背着光, 洛宁看着他挺拔有力的背影,渐觉心下多了分安然来。
不过既然拿回了坠子,一时半会儿又走不了, 她还是不能将杨晟真和姑母彻底得罪。
那边扶光院内,杨晟真坐在书房里,捻着桌上的佛珠静默不语。
宋珏见状, 挑眉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眼,复而漫不经心地喝着茶。
“她来扶光院做何?”他抬眸, 视线从手中的佛珠转向立在一旁的砚池身上。
“表姑娘说奉公子的命令来扶光院取几册摹本……”
杨晟真抿着唇,冷冷觑着他。奉他命令来取摹本, 最后却将他送与她的佛珠又还了回来, 这莫不是她的借口?怪不得与她一同去祠堂的路上, 她丝毫不问王绘青的事儿, 未曾想转头趁他不在她就将佛珠还了回来。
不过这又是另一码事, 扶光院却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进来的。
“守卫不当, 自去领十板子。”他将佛珠远远掷到一旁,“王氏和嘉萱为何能在我这里为非作歹, 你却不知情?再加十板子。”
砚池的脸几乎都已经垂到了地上。他紧紧抿着唇, 竟然一句反驳的话语也发不出来。见过表姑娘后,他竟心烦意乱,直到去后罩院用冲了冷水澡后才回来。不曾想,却让人趁虚而入。
“看来你还真是对她上心啊!”宋珏眯着眼眸,紧紧盯着那串被掷向一旁,圈口变小了的佛珠,“竟然将自幼带在身上的佛珠都给了她。”
“她如今受伤了, 你不去看看?”宋珏放下茶盏,抱着双臂问道。
“不能去, 王氏做出这么一场戏,无疑是不信任我。”杨晟真一时心烦气乱。
“那我替你先去看看她?不然可就要便宜他人喽?”宋珏唇角扯出一丝调笑来,“凌清阁可不是有一位嘛。”
杨晟真旋即递给他一记眼刀,“事情办得如何了?此次若是能将那三方士驱逐出京,老师的事也算成功了一半。”
“何止是驱逐出京?他妖言惑众,迷惑今上,顾首辅呕心沥血推迟的新政,就因为这三方士的一次问天占卜,竟成就祸国殃民的大患。他毁坏了天下多少百姓的生计,不除掉他是万万不行的。”宋珏捏紧了杯子,神色愤然。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这三方士与王家,还有杨家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从我在家中翻出的信件来看,他与杨家约莫是没有纠葛的。父亲和王次辅属实因党争利益而陷害老师,待我查出证据,便能拨乱反正救出老师。”
“子明,我发现,你无论怎样做,似乎都背上了一个不忠不孝的罪名。”他促狭地看着杨晟真,漆黑的眼眸里逐渐变得黯然失色。
身为顾孟云的得意门生,在恩师遇难时却不能在明处奔走相助。身为杨氏宗子,却要为了恩师将自己的父亲限于不义……
听了宋珏的感慨,杨晟真视线微滞,他凝视着宣德炉中袅袅的轻烟,神色晦暗了几分。
“……父亲他做错了,我身为杨氏宗子……不能看着他带着杨氏一族走向毁灭。”他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宋珏,“若是等殿下来做,那时的杨氏一族就不单单是削官贬谪了。”
“哎,舅舅他分明都做到内阁首辅了……”首辅一职,是多少仕途学子追逐一生都难以达到的高度,舅舅坐到了臣子的高位,再将他狠狠拽下来,且那人还是他养的好儿子,宋珏真是不敢想象,到了那一天王家会发生怎样的腥风血雨。
“终有一天,父亲他会明白我的。大周,可以没有父亲和王承礼这样只会倾轧党争的臣子,却不能没老师这样的股肱栋梁。”
“既然你决定了,那我也不好再置喙什么。我们都是为殿下做事。只希望,到了那天,我母亲不会因为这事伤心难过。”
晚间时候,洛宁已被送回来流云院。韩氏听说了今日的事,火急火燎地朝着这边来。
洛宁依靠在床上,因为失血,唇瓣也苍白了几分,这让韩氏本欲脱口而出硬生生卡进了喉咙里。一抬眼瞅到了她额角的纱布,心下一惊,旋即问道,“大夫怎么说的,可会留疤?”
洛宁在心中暗暗嘲讽,姑母来这怕不是关心她的吧,而是看她头上有没有毁容,还有没有用处。
“姑母。”她眼眸包着泪珠,暗自摇了摇头。
从早上到现在,杨晟真依旧没有出现过一次。若是让杨晟真替她惩罚王绘青,这怕是猪都能上树了。而今,她能利用的,也只有韩氏了。这时候,既然是三房的计谋,那她就少不得要利用姑母与三房的斗争,来为她所用。
“今日我去扶光院寻二表兄,碰巧遇见了王氏二娘,她和八妹妹一起,诬陷我偷拿扶光院的东西,要将我送到大太太的芷梅院搜身。”
看着韩氏逐渐阴沉的面色,洛宁又加了把火气,“大太太那日让我去芷梅院,明里暗里地让我莫要接近二表兄……”
“姑母,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洛宁还想多活几年呢。”她说得声情并茂,还抬起袖子擦着眼泪。
“又是那个王绘青!”韩氏咬紧牙关,对三房的火气莫名达到了顶峰,这三房真是欺人太甚,要了未来宗妇的位置还不够,还想霸着杨晟真妾室的位置,简直是不给她们二房留一点活路。
“洛宁啊,你还是好生听姑母的话,将来荣华富贵都是你享着,姑母和你表弟也能顺便沾沾你的光。”她说话的态度不觉间好了几分,这令洛宁多少有些不适应。她只能不动声色地别开脸。
“现在洛宁都不敢去扶光院了,大太太那边盯得紧,且王氏二娘如今又暂住在府中……”
“你先好好养着,女儿家身上是万万不能留疤的。”韩氏兀自思量着,又瞅了眼洛宁缠着纱布的额角,不耐烦道,“过些时候我会送些药膏。”
如今都到了这份上,韩氏心中对这个侄女真是又急又气,若不是当初她太无用,哪能到了这时候与那杨晟真还没有进展?机灵点的,恐怕早已将杨晟真哄得五迷三道了。任凭世界那个男子,能过得了美人关的又有几个?
实在不行,到时候还得她这个姑母再帮她一把,到了那是洛宁若是能怀上杨晟真的孩子……韩氏简直不能想象那时候三房和王氏二娘气得跳脚的模样。
只是,这计策,只能暗暗进行,以郑氏的性子,就算洛宁在王氏二娘进门前有了身孕,她也不会真对自己的孙子下手的。只是难就难在杨老太太那里,那老婆子一向迂腐刻板,端得架子大了,自然不会迅速有不守规矩的妾氏在正妻进门前怀有身孕……
洛宁浑然不知韩氏此时的打算,只当她是又发神经想着怎么暗算王氏。
只是后来,她记不清韩氏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记不清韩氏究竟说了什么事。
只是夜深人静时,一道苍青色身影融入夜色,无声无息地进了流云院中。
外间的雪色反射着月光,隐隐约约穿过隔窗来,将室内映衬得空明一片。
男人身上泛着一层淡淡的寒意,他在外间默默站了一刻,才掀开帘子进了内室。
昏暗的光影下,女子背着身,抱着被子紧紧缩成一团。乌黑如瀑的青丝堆在枕上,氤氲着淡淡的苦菊清香。
见她压倒了伤着的那处,杨晟真小心翼翼地将她的身子放正。不料,刚为她搭好被子,她又蜷成一团缩了回去。
他没再动作,就静静地看着她的身影。连睡觉都这般警惕,今日晕过去时会有多么害怕?
也怨不得她会悄悄返回扶光院,将佛珠还他。此时他暂且给了不她承诺,约莫她见婚期将近,心中更是痛苦难安吧。
再等等,珍娘……
他渐渐俯下身来,高挺的鼻梁慢慢抵上她的玲珑鼻尖。接着夜幕,杨晟真闭上了眼眸,寻着自己的心意逐渐贴上那片温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