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莫要多想,我只是不喜杏仁,并非不喜你做的糕点,也不是对你有意见。”杨晟真默默整了整凌乱的衣衫,沉声道。
“啊!都怪洛宁,若是知道二表兄不喜杏仁,洛宁那日怎么说也不会做掺了杏仁的云片糕的。”眼底升起水润的波澜,洛宁抬袖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洛宁真是太笨了,那日竟然还让二表兄去吃云片糕,二表兄不仅没怨我,还处处挂念洛宁心疼洛宁……”
“你也并不知情……好了,表妹,回去抄写《雁塔圣教序》吧,到时候我来检查。”折腾了一整晚,心下的那股火似乎愈发旺盛,目前他再也没有精力和心思去与她纠缠了。
终于要结束了,洛宁拿着药膏,轻抚着心口安慰自己。
这一晚上,简直要颠覆了她前半生所学的所有事。矜持娴静,礼义廉耻,如今都被她远远抛到了脑后,若是母亲知道,定然会气得吐血三升,甚至棺材板都压不住了。
洛宁冷笑着,想起她如今不管不顾,为了活命,为了过得轻松些抛弃矜持去使手段耍心机勾引一个男子。现在,她到底是变成了曾经的她最讨厌的模样。
洛宁紧紧抱着胳膊,纤细单薄的身影沿着扶光院外的竹丛,最后默默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翌日,天不亮洛宁就被院中的动静吵醒了。云芝和一众丫鬟仆妇欢天喜地地往来于西厢房中。
纵然眼皮沉重得打架,身子一动就牵扯到后背上的伤处,洛宁还是匆匆起身洗漱。
洗漱后洛宁寻着记忆,在圆凳底下找到了昨日被人一怒之下扔出的笔筒。她细细摩挲着上面的福禄寿喜纹,思量片刻,将那笔筒放在了案前。
再怎么厌恶姑母,可一想起那日在栖香院七表弟那灿烂的笑容,露出两颗可爱的兔牙说要送她礼物……以及昨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苍白面容,洛宁还是于心不忍。
与姑母的这场博弈中,杨文真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刚一开门,洛宁看见门旁蜷缩着的鹅黄色身影,动作突然愣住。
“洛,洛姐姐?”说话时呼出一口白茫茫的热气。杨嘉雨抱着身子蹲在格门旁,小鹿般清澈的眼眸诧异地看向她,似乎好奇她为何会起这般早。
握住她冰冷的手,心中一惊,旋即洛宁带她进了屋子。
“怎么在门口蹲着不进来?外面多冷,你看你身上都是凉气,若是得了风寒怎生是好?”洛宁声含愠怒,面色凝重地看向她。
“听说你回来了,我本想昨日就过来的。”杨嘉雨接过洛宁递来的一杯热茶,小口抿着。
“昨日听说七弟病了,我想过来看看,却被母亲一顿怒骂……今早听说母亲带着七弟走了,我就过来了。”
听罢,洛宁握紧白瓷杯的手一顿,蹙着秀眉,心中涌起一阵心疼。
“下次再来,直接进去就行了,外头多冷啊,若是连你也不好好爱惜自己,更别论旁人了。”
“洛姐姐~”杨嘉雨眼眶一酸,握着她的手声音哽咽,“洛姐姐,听说再过不久家里就要办喜宴了,到时候他们就会逼我去和那黄大人相看,我……”
她鼻尖微红,“怎么办啊洛姐姐,我还想多活几年呢,这次相看后就会订下来……”
洛宁蹙眉沉思,她倒是不知,这府中还有什么喜宴,至于订婚,按理说杨晟真该没订婚,杨嘉雨不应该这么着急的。
“六妹妹,你先别急,二表兄的事不还是没有着落吗?”
“正是因为二哥,我才越发着急。洛姐姐你知道吗?这次喜宴不仅是因为大伯要升官儿,那太原王氏会接替原先大伯的位置。原本我以为是郑姐姐会嫁与大表兄的,没曾想出了那样的事。”
“洛姐姐,我昨日听祖母的意思,似乎要让王家的二姐姐嫁给大表兄,万一他们定下来了……王氏的姐姐过了年就要十八了……我……我真的没有机会了。呜呜~”
洛宁看着面前平静无澜的清茶,视线渐渐凝滞于此处。杨禹真之前便定下了范阳卢氏的女儿,前不久杨简真也被姑母随便定下了一个小户女……不对,重要的不是这些。洛宁猛然想起昨日杨老太太说的要与太原王氏亲上加亲的事!
怪不得他一直不愿面对二人之间的那些若有若无的旖旎,甚至对她的心意视而不见,只说着尽一个表兄的职责……原来他还是没有正眼看过她……
虽然答应了姑母,去勾引二表兄,可她心中还是隐约抱着一丝侥幸,万一他沉溺于此,不能自拔,那她还是有机会做他的妻的!
手被人反握着,杨嘉雨突然抬起眼眸,怔怔得看着一脸决绝的洛宁,心下诧异。
“洛姐姐~”
“别怕,二表兄不会那么快成婚的,我们的计划不还没有开始吗?”
“那,那洛姐姐需要我帮忙吗?”她声音糯糯,面上的悬挂着的泪珠在晨光的照射下闪着晶莹的水光。
洛宁点了点头,心下微乱,“其实,我也不愿对你有所隐瞒。”
“姑母说,若是我不去勾引二表兄,她便要把我送去给保定府那六七十岁的老头子冲喜——”
“啊!”杨嘉雨突然站起身,眼眸里的惊讶不停跃动,不过也只是微愣了一瞬,便又恢复平日里那幅有气无力的悻悻之色。
“像是母亲能做出来的事。”她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你是母亲的亲侄女,她对你至少该比对我好些……”她声音越来越弱,看向洛宁的眼光愈发同情。
洛宁只是苦笑了一瞬,视线渐渐落回她的脸上,发觉她面上的苦色,突然调侃道,“看吧,至少你嫁的只是年轻的鳏夫而已,我却要给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冲喜!姑母更疼得应该是你才对啊!”
奇怪
虽是这么说, 可洛宁知道,这不过都是陶侃而已。杨嘉雨再怎么样,也是姓杨的, 她身后还有杨府,以后出嫁了也是杨府的脸面。而自己,却是姑母手上一条不停挣扎的蚱蜢……
“洛姐姐~”杨嘉雨见她面上浮现出一抹凄凉, 苦涩的涟漪在心中渐渐荡漾开,“洛姐姐, 我虽然做不了什么,平日里与二哥也没有什么交集……可我……我会尽量帮你的……”
“哈哈, 六妹妹也觉得二表兄比那个糟老头子好是吧。”洛宁见她愣愣地点头, 莫名觉得好笑。
“其实, 哎, 旁人都觉得做二表兄的妾是好事, 可是我不想做妾。且二表兄又是那般霁月光风的君子, 哪是我能肖想的……总之,若是能出杨府嫁个普通人过一辈子也不错。”
“洛姐姐, 那若是没有母亲——”
方才洛宁说得太多莫名口干舌燥, 正要喝茶时却被她的话惊得险些握不住杯子。
“六妹妹!”洛宁放下茶杯时视线也不忘向四周扫去,不知道附近还有没有姑母的眼线,她现在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可那样,我们两个人不都不会痛苦了吗?”杨嘉雨眼眸低垂,漆黑的长睫掩去了她眼底的情绪。她紧紧揪着袖子,就连声音似乎也在轻颤。
“那样,那样就没有人逼你嫁给二哥做妾了, 我……或许我也不用嫁……”
洛宁转过身看着她,眼眶微红, 双手紧紧攥着,良久却又无奈地叹了口气,“可你知不知道,那样你就会背上不孝的骂名,且不说杨府会不会留着你,可你……你怎么办?”
“我……”猛然间像是被抽了线的木偶,双手无力地撑着桌上,“我本来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好不容易有了个人待我好……我不想看着她变得和我一样……一样痛苦。”
“六妹妹,你千万别做傻事,何况若是叫姑母知道了,你哪还有命活着啊。”
“以后不许再这样想了,你得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洛宁一时有些别扭,原来,杨嘉雨竟然能为了她去做这样的事,可自己却帮不了她……
二人正说话间,门外两个穿着柳黄比甲的侍女端着漆盘便过来了。
洛宁扫了一眼随即瞅见了漆盘上的两碗三蹀。她心下了然,今日云芝不在,扶光院的丫鬟送的早食自然不可能有假。
那平日吃的一碗一蹀,看来都是云芝从中间吞去了……
“六妹妹先吃饭吧。”洛宁给她盛了一碗白玉豆腐瘦肉粥。
“她们是?怎么以前没有见过?”杨嘉雨看着那两个侍女神情一时有些警惕,二房除了母亲那边,哪个用得上这么多丫头?
“回六姑娘,奴婢是未雨,这位是先雪,都是二公子派来伺候表姑娘的。”
“二哥?”杨嘉雨看着那名叫未雨的丫鬟呆愣片刻,而后闷闷地接过了洛宁递来的粥。
二哥那种清冷淡漠的人,洛姐姐要怎么做才能令他……何况如今还送了两个丫鬟,那以后洛姐姐还能有机会离开杨府吗?
洛宁紧赶慢赶,总于在几日内将那一百份摹本抄完了。她看着那歪七扭八的字,忍不住轻嘲,这样誊写,甚至感觉自己原本的水平都有所下降。
她将誊写的摹本装订好,换了身素雅的雪青色披风,打算去寻杨晟真。
未曾料到在门前转角扭到了脚踝,身子一倾,怀里抱着的摹本尽数随风飞去。
看着漫天飞舞的纸页,心中似乎有焰火在腾腾燃烧着。此刻洛宁也不顾脚踝处的扭伤,只得尽快将地上的纸张拾起。花匍中的纸页还算好捡,可是那随风飘扬的纸张却越来越远……
“回来!”洛宁手里攥着一踏纸另一只手指着那飞远的宣纸,也不顾长发散乱,一瘸一拐地跑过去捡。
凉风吹起身后瀑布般的长发,洛宁没看清,一头栽往前栽了去。
“呦!这不是洛宁表妹嘛!”杨简真禁锢着双臂,死死抱着怀中挣扎的女子,眯起眼眸勾唇笑道。
“你放开我!”洛宁听出了声音,心中气闷,她怎么这般倒霉一出门就碰见了杨简真这个纨绔浪荡子!
然而她越挣扎,他抱得越紧,“这么赶着给哥哥我投怀送抱,那就多抱一抱。”
“放开我——”
洛宁声音一哑。
还未等她抬起腿踢他,却猛然被人一把推开,被长发遮住的混乱视线里,杨简真似乎退得远远的。
身子一倾,腰间突然被宽阔的大掌覆盖,直到依靠在那带着松香气息的怀中时,洛宁才知道杨简真方才为何那般害怕了。
“二表兄!”洛宁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愣了一瞬,轻声唤道。
待站稳后,杨晟真慢慢抽回了手,冷下面来,凌厉地视线迅速扫过,继而走向不远处的杨简真。
他身为杨氏的嫡长子,更是未来的宗子,有权对杨氏子弟进行规劝。
“你在府学中读了数十年的圣贤书,就是教你如何轻薄,如何无耻,如何不思进取?”
视线里的月白色衣袂随风飘扬,杨简真察觉泛着冷意的气息越来越近,不由得迅速垂首低眉,“二,二哥。我真的没有非礼洛宁表妹。”
“是她自己非要撞到我的怀里来的!”
闻言,洛宁一惊,眼眶微红,带着哭腔朝着杨晟真道,“二,二表兄,他血口喷人!唔!方才风吹散了我抄的纸页,我急着找东西,一时没看清……可,可方才他……”
“二哥,你莫要听这女人胡诹!她就是蓄意勾引我!谁不知道,府里哪个表姑娘敢说自己心里是毫无想法的!我就在这站着,她非要朝我身上撞!这能怨我吗?”
这旁三人凑成一台大戏,与杨晟真一同而来的穆广元的视线正从那雪青色身影上渐渐移至地上的宣纸上。他将脚旁的宣纸捡起,正欲收进袖中,可看到上面的字时忍不住蹙起眉头。
“去祠堂跪上三个时辰,将家规抄写两百份。”不待洛宁开口,身后杨晟真的淡漠的声音已然从耳畔传来。
“看来自从上次你夜宿春香楼受的惩罚还不够。这次便好好跪着反省反省。”
“我——”杨简真正欲狡辩,抬眸看清杨晟真眼底不动声色的怒气后有失落地垂下头去。
“哎呀,我抄的摹本!”杨文真走后,洛宁才想起来自己的正事,慌不迭地过去捡纸张。
见她步伐蹒跚,一瘸一拐地四处找宣纸,穆广元轻眯眼眸,在她之前捡起了那张掉落在花丛旁的纸张,“你的脚怎么了?”
“啊?穆大夫你也在这里啊!”洛宁看见他,微愣片刻,“没什么,就是崴了一下。穆大夫,我的独墨菊怎么样了?”
穆广元正欲开口,却见杨晟真向这边过来。
“不过短短几天,哪能这么快。”微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越来越近。洛宁不用猜也知道是他,不过这不重要。她在意的是穆广元有没有救活她的独墨菊。
“穆大夫,我的独墨菊活下来了吗?”她没有理会方才杨晟真的回答,自顾自地看向穆广元。
“二公子说的没错,时日尚短且天气寒凉……不过根茎内里仍是绿的,能活的可能性很大。”穆广元顺势将她身旁的纸捡起递给她,诧异的视线落在她的眼眸上,“姑娘的字怎生写成这样?”
“这……这样不好看吗?”洛宁只是有些不敢回头看身后的杨晟真。她这字在行家看来是毫无美感,但是比起之前在杨晟真面前的鬼画符,已经算得上是飞跃了。
“好看还算的上,但并未用心,你若肯花些心思在上面,定然不会写成这样。”穆广元淡淡地看向她,似乎极为肯定。
洛宁轻轻咬着唇瓣,抬眸看着穆广元,眼底生出一丝紧张,若是他的话被杨晟真听去了,那岂不是要自己重新抄!
“二表兄,你看我这字写的怎么样?穆大夫说我并未用心,可是我每一笔都写得很仔细。为了能早日交给二表兄,洛宁是夜以继日的写……”她虽对着杨晟真说话,可余光却时不时瞟向一旁轻抚衣襟的穆广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