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薇家原来并不住这里,这里是黄薇外婆家,舅舅一家原本和外婆住在一起。八十年代初期,上海兴起了第一波出国潮,黄薇的舅舅冲进了这波浪潮,在美国站稳后就将黄薇的舅妈和表弟办了过去,留下外婆一人守着这处两层小洋楼。小洋楼里有黄薇妈妈的记忆和无数的欢乐,在舅舅一家走后,很自然地就回到这里,不仅承接着之前的欢乐,也肩负起照顾外婆的责任。
黄涛家并不富裕,兄弟三人和父母一起挤在平凉路的一处石库门房子里。这和向菊芬的家庭环境大相径庭,按上海人的旧说法,黄涛住在“下只角”,而向菊芬则住在“上只角”。别看这高邮路只是条不长的小街,两侧的建筑也多其貌不扬,住在里面的人却并不简单,不是各艺界权威,必定也算得上精英人士,所以单论家境,两人如何也是走不到一起的,只是年轻时两人都处在同一个特殊年代,这才有了交际。
说起来缘分还真是有些玄妙,黄涛和向菊芬在上海时并不相识,到了随县,被分在同一个知青点,这才算是有了接触。
别看黄涛家境不怎么样,但是看女人的眼光却是极高。向菊芬是属于那种外貌一般,但家族遗传的那份优雅与自信令她显得有些与众不同。如果换在上海,别说两人没有机会相识,就算是认识,怕也是很难起相爱之意。
他们所在的知青点,属于五湖四海汇聚型,同一个地方的不会超过两位,其中有两位是从武汉过来的,许是仗着地域的优势,经常捉弄黄涛和向菊芬,让他们倍感烦恼。黄涛不是那种体格特别好的,瘦瘦小小,文质彬彬,看上去就知道是那种长期营养不良一类人,他有心护着向菊芬,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幸好有何博文,论地域,比那两位武汉伢更有优势;论身体,健壮有力的体型总是会令人退步而自忖。有了何博文的干预,那两个武汉伢才有所收敛,这才让黄涛和向菊芬免除了烦恼。
说来也怪,他们那个知青点男男女女十几个人,何博文唯独与黄涛投缘,也许两人都有着与众不同的爱好吧,同样对传统文化痴迷,也就造就了两个人的情谊。
向菊芬对何博文的干预心存感激,有那么一刻,她感觉到自己喜欢上了这个湖北的小伙子,但是一想到自己早晚是要回到上海去的,就熄灭了那团欲将燃起的爱火。
农村的生活单一而乏味,黄涛算是知青点有些才华的一位,口琴、二胡、长笛样样精通,向菊芬很喜欢在傍晚的时候听他吹《喀秋莎》和《送别》,特别是在秋天的时候,鄂北大洪山升腾而起的袅袅炊烟伴着西沉的落日余辉,令向菊芬觉得周遭的一切美得像幅画,这让她暂时忘记了所在的环境里所经历的一切。
狭窄的交际圈令向菊芬越来越喜欢和黄涛相处的日子,尽管那时候还有何博文在一起,她依旧觉得黄涛那并不宽厚的肩膀是她在随县的唯一依靠。
向菊芬并不知道,黄涛对她的关爱,在那个阶段只是出于同乡的情谊,他的目光始终都在随县姑娘闫彩英身上。
要说闫彩英和向菊芬的区别,黄涛觉得不仅仅是容貌上的。向菊芬身上那种祖传的优雅时常令人望而却步;而闫彩英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令人自在、愉悦总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黄涛觉得自己喜欢上这位随县姑娘,他和向菊芬不同,家里的孩子多,即便是有机会回到上海也会遇到就业的问题,呆在随县也还不错,农活并没有想像的复杂,再加上这里的人都很热心肠,从来没把他们当知青对待,村里几位年长的老人甚至都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家里但凡做点好吃的总会想着他们。如果有闫彩英这样的姑娘陪伴,在随县就这么呆上一辈子,黄涛内心也是情愿的。
黄涛喜欢闫彩英,却没有勇气去告白,只能把对闫彩英的喜欢默默地装在心里,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何博文和闫彩英并肩走在河边,那一刻,他才意识到,这一辈子都不能与闫彩英在一起了。他有些失落,感觉自己像是失恋了;也很清醒,知道自己只是起了单相思,或许闫彩英牙根儿就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喜欢。
很长一段时间,黄涛都不搭理何博文,总觉得是何博文抢走了自己的喜欢,那种感觉无异于小时候被邻居家的小哥哥抢走了心爱的玩具一般。对于黄涛的这种反应,何博文不甚理解,也无瑕顾虑,恋爱中的情侣眼中只有对方,容不下其他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向菊芬早就看出了黄涛的单恋,她有些失落、有些嫉妒、又有些伤心。她时常会想,自己是哪里不好,堂堂大上海的姑娘居然比不上一个鄂北山岗地的小丫头。她把自己和闫彩英比较了一番,觉得不论学识、家世还是个人修养,自己都比对方强出许多倍,只是在相貌上去做对比的时候,她显得有些不自信,她也纳闷,像随县这种小地方居然也能生养出闫彩英这么可人的姑娘,别说是在随县,即便是放在上海,闫彩英也绝对不会输给自己的那帮女同学,如果稍加打扮,怕是要赛过那些电影明星了。这一点是让向菊芬无法接受的事情,也是她对闫彩英嫉妒的根源。
闫彩英知道向菊芬、黄涛和何博文是要好的朋友,也就会经常邀请他们到自己家里作客。向菊芬倒是逢请必到,她想得很明白,再怎么着不能跟自己的肚子过不去,再加上闫彩英手艺很好,比知青点食堂的伙食不知道好出多少倍。黄涛也是逢请必到,他觉得只要能见到闫彩英,让他做什么都愿意,只是他这一杯倒的酒量,每次都让闫世雄办得妥妥的,这个时候不是何博文出面带他回到知青点,而是向菊芬。并非何博文不出面,而是闫彩英提醒他,把机会和时间留给向菊芬,她能从向菊芬看黄涛的眼神中洞悉那种熟悉的爱意。幸好黄涛瘦小,向菊芬倒也能把他安全带回去,只是她要忍受黄涛一路上喊叫着闫彩英的名字,这种习惯直到他们有了黄薇,在向菊芬一顿发作之后,黄涛才做出了改变。
要说向菊芬和黄涛的结合还得感谢那两个武汉伢。
向菊芬下乡纯粹是因为父亲的问题,当时只是个权宜之即,后来向菊芬的母亲四处活动,总算解决了父亲的问题,这才有时间来处理向菊芬返城的问题。
返城前三天的晚上,黄涛和何博文出去巡逻,两个武汉伢不知道在哪里喝了酒,两个人像是在酒缸里泡了一夜,浑身由内而外地散发着酒气。回到知青点的时候,发现向菊芬一个人坐在院场里。那是个夏天,虽然有风拂过,还是难掩燥热。向菊芬刚洗完澡,就穿着一件碎花的短袖,把头发盘了起来,摇着蒲扇,想等头发晾干,顺便等黄涛和何博文回来。
两个武汉伢老远就闻到了向菊芬身上散发的茉莉清香,热风、花香、碎花短袖,再加上开始发酵的酒劲,不断刺激着两人体内蕴藏过剩的荷尔蒙。借着热风的劲,他们想起向菊芬这两天逢人就讲要返城的话,这让他们既羡慕又嫉妒。
说实话,两人家境都很一般,家里兄妹多,街道上又安排不了工作,没办法才选择了下乡。在随县两年多,每天都这样周而复始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单调而乏味,两人早已厌倦。向菊芬返城的消息让他极其怀念武汉的生活,蔡林记的热干面、米窝,老通城的豆皮、汤包……想起来就让他们流干口水。
两人并不讨厌向菊芬,只是不太喜欢她生装出来的那种孤傲与冷漠,他们觉得,像向菊芬这样的姑娘,武汉满大街都是,那些姑娘可比这向菊芬好出许多倍,至少不会生装孤傲。最让他们窝气的是,每次跟这个向菊芬友好的打招呼,对方总是脑袋上仰,不肯正眼瞧他们一眼,甚至于连基本的礼貌性回应都没有,有时候他们甚至在想:上海人都这么傲慢吗?
最令两人生气的是这段时间,向菊芬逢人就炫耀,用一种极其夸张的语气和表情告诉对方,自己要回城了,回到大上海,再也不用闻这些臭牛粪味了,那种表情令两人感觉很不舒服,一直想找机会好好收教训一下她。
今天是个机会。两人发现,平时三人行的组合只留下了向菊芬一人,再加上酒精作用、向菊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好闻的茉莉香味,令两人性致勃发,一股邪念顿时涌上心头。向菊芬说不上漂亮,但身材还是很出众的,那件碎花短袖更是将她那出众的身材展露无遗,看得两人心旌荡漾。
说来也巧,那天知青点的人像是约好了一般,全都有了各自的安排,单剩下向菊芬一人。向菊芬觉得房间里有些闷热,就坐在了院场里,一来可以借着晚风驱散那股燥热;二来也觉着一个人呆在房间里不安全,倒是院场里,遇到什么状况大声喊一嗓子,四邻都能传到。原本黄涛想留下来陪她,但是今天正好是他和何博文当值,向菊芬怕黄涛挨处分,也就没同意,她觉得反正黄涛他们巡逻也就半小时左右的事,时间应该很容易就打发的,再说了,院场里还有何世雄送的那条大黄狗陪着呢。
想法是没错,只是向菊芬忽略了一点,这大黄狗见生人才吠,对这两个武汉伢反而安静地很。也别说,两个武汉伢对这个大黄狗也是够可以的,每次在外面喝完酒都会打包一堆骨头回来。狗这种生物也是有感情的,平时谁对自己好,他定会回报。所以,当两个武汉伢靠近院场时,大黄狗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任由两人一步步向向菊芬靠近。
向菊芬并没有意识到危险在向她靠近,依旧边哼唱着《喀秋莎》,边用毛巾擦拭头发,边畅想着返城后的生活。
两个武汉伢刚开始只是想教训一下向菊芬,靠近向菊芬时才临时起了歹意。向菊芬对他们回来并非没有感觉,只是不想和他们打招呼。她从内心里讨厌这两个人,曾经在心里默念,希望这两个人永远呆在这农村里返不了城,这才是他们的命数。其实,她不惧怕这两个武汉伢,要归功于何博文,在她看来,只要有何博文在,这两个武汉伢就不敢欺负她和黄涛,再加上,除了何博文,还有一个何世雄,以何博文和闫彩英的关系,一旦与人动手,何世雄是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
向菊芬还是没有想到,这两个人居然色胆包天,对自己动了手。当她意识到危险即要降临的时候,拼尽全力大声喊了一声“救命”,就被其中一个武汉伢捂住了嘴,再后来的声音都被闷在也口腔中。
那天说来也怪,黄涛自打离开知青点就觉得心里无法安定,和何博文巡了一段路,开始感觉到右眼皮跳动,按民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的说法,总觉得有些不好的事要发生。何博文知道今晚知青点就向菊芬一个人留守,也担心会出些什么事,就和黄涛商量,两人分开巡逻,黄涛就呆在知青点附近两百米以内,但凡有点事可以及时回去照应。
向菊芬的那声“救命”虽然只有一声,还是被黄涛和何博文听到。山村的地形本来就空旷,再加上是晚上,别说是大声喊叫,就是日常夫妻间的玩笑稍微大点声都能传出很远。两人并不能肯定这是向菊芬的声音,他们都想到一点,如果真有危险,听到的第一个声音不应该是这句“救命”而应该是大黄狗的吠叫声。但是,他们又很肯定,这声音的来源就是知青点的方向。其实两人并没有用声音沟通,而是心有灵犀的一起往知青点跑去。
黄涛到的时候,向菊芬已经被两个武汉伢逼到了院场边的草垛上了。向菊芬的头发早已变得凌乱,那件碎花短袖的领口也已被两个武汉伢撕开了。向菊花正奋力将压向自己的其中一个武汉伢从身体上推开,但很快双手就被另一个武汉伢按住了。两个武汉伢没想到黄涛会在这个时候返还,只想着征服眼前的向菊芬,黄涛见状,情急之下,顺手抄起院场里散放的一根木棍,使用全力朝那个压在向菊芬身上的武汉伢用力打下去,那个武汉伢被黄涛这突如其来的猛烈击打震住了,愣了一下,就歪倒了下去,另一个武汉伢见状,赶紧撒手,放开了向菊芬的双手,向菊芬哭喊着将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个武汉伢推了下去,急忙起身,也顾不得衣衫不整的样子,整个人窜到了黄涛的身后,紧紧地抱住了黄涛,这个时候,大黄狗开始吠叫起来,连续的吠叫声惊醒了准备入睡的村民,瞬间,知青点周围的住户都燃起了灯。
没晕的武汉伢还准备对黄涛发起还击,他是知道黄涛的实力的,以自己的身手,对付这么个瘦巴巴的男人不成问题,大黄狗的吠叫让他开始心生怯意,紧接着周边接连而起的响动让他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他没想到事情的结局居然会是这样。也就在这个时候,何博文跑进了院场,同来的还有何世雄和几个同村的壮劳力。
乡下人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欺负女人的龌龊事,几个年轻人把两个武汉伢绑了起来,并想办法弄醒了那个被黄涛一棍棒打晕的武汉伢。几个年长的老人还把村书记和村长请了过来,结局可想而知,两个武汉伢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所幸的是,两个武汉伢并没得逞,向菊芬除了被毁了件衣服,就剩下惊吓。
可谓是因祸得福,这件事让向菊芬对黄涛刮目相看,她没想到瘦弱的黄涛遇到事儿的时候如此男人,这让她感觉到一种何博文身上才有的安全感。也就这件事之后,向菊芬的心里开始有了黄涛。
因为惊吓,向菊芬没有按原定的行程返回上海,她在知青点多停留了半个月,直到母亲写信来催,这才启程返沪。
在这半个月里,黄涛没有离开过向菊芬半步,照顾得也是无微不至,向菊芬感动之余,把自己家里的情况和盘托出,反倒让黄涛起了疏远的念头。黄涛觉得,以他们的家境来看,即使开花,也是无果,与其这样,还不如就此作罢,一别两宽的好。
向菊芬离开随县后,黄涛决定开始忘记她,他比之前更加努力地下地干活,那种心境只有何博文和闫彩英知晓。也就是那段时间,三个人的情谊变得更加深厚,直到一年后,黄涛突然收到返城的通知。
回到上海后,黄涛才知道,原来向菊芬返城后就被安排进了区文化局工作,家里觉得她的年龄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就四处张罗着给她介绍对象。这一年里,她也没少相亲,但是最长的时间没超过一个月,这个时候,向菊芬才明白,自己已经把爱情的种子播撒在了随县那个地界儿。
对于向菊芬的婚事,母亲很纳闷,她仔细分析了一下相亲对象,觉得每一位条件都是那么出类拔萃,母亲很清楚自己的女儿,这些人的条件配女儿个个都是绰绰有余的,她觉着问题应该是出在随县。
母亲尝试着询问女儿。起初,向菊芬并不愿意向母亲袒露,她觉得以黄涛的家庭情况,母亲是不会接受的,直到母亲再三追问,这才把压在箱底的一张照片拿了出来,指着照片上的黄涛说:
“其实,在随县,我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人,就是他,他叫黄涛……”
见女儿心有所属,做母亲的十分高兴。对于照片里的黄涛,她还是蛮喜欢的。对于一位母亲来说,未来女婿的长相如何、家境如何,都算不得什么,对女儿好,能给女儿安定、幸福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
母亲责怪女儿,既然有了喜欢的人,就应该大大方方的说出来,也省得家里人担心,更加不用四处找人相亲,弄得好像向家的女儿嫁不出去似的。向菊英讲了他们在随县共同度过的那段时光,还有黄涛把她从两个武汉伢手上救下的事情。这些对于母亲来说,都是第一次从女儿口中听到,除了心疼还是心疼。
当向菊芬讲到黄涛家里的情况时,没想到母亲的反应如此冷静。她也知道,母亲不是一个势利的人,特别是自己在做完之前那些铺垫后,黄涛的家境已经不是横亘在他们面前的阻力,反而是自己,既想和黄涛共结秦晋,又略有不甘,想着如果将来与黄涛结婚,住哪里就是一件烦心事。
是向菊芬想多了。母亲在听完女儿述说黄涛如何勇战两个武汉伢手的事情时,就已经在心里做了个决定,以黄涛的体型敢这样为女儿出头,这样的男人是值得托付的。至于黄涛的家境,她觉得以自己和丈夫的能力,为这位女婿谋得一个前程应该没有太大难度。
向菊芬没有想到,仅用了一年的时间,她就在平凉路上再次见到了黄涛,那一刻,她毫不犹豫的投进了黄涛的怀抱。
黄涛回上海的那一年,何博文和闫彩英向所有亲友宣布了婚期,随之,黄涛也传来了与向菊芬秦晋之好的佳音,只是那个时候开始,向菊芬的世界里只有黄涛,而黄涛的心里却住着闫彩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