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泰娅回想起在西部荒野的谷仓中躲藏的夜晚。地上散落着米粒,背后是磕得皮肤生痛的篓子。从窗户上的蜘蛛网孔间蹿进来的月光,把没有人影的走道照亮了。当时,这唤醒了她对独自一人呆着的恐惧感,不得不闭上眼睛。
现在的情况不一样。屋里人多得是,但她却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不可抵抗的孤独,就如同内心遭到流放,陷入了沼泽地,而冰冷的淤泥开始爬上她的肌肤。有人在看她;左边的一个男孩盯着她已经很久了。
“都是你的错。他们只是想抓你。”男孩说。他的声音很低,但就像挂在墙上静止不动的刀也能让人不敢接近一样,这句话让阿尔泰娅感到失落和恐慌。她曾经欺负这个男孩,把他的课本一页撕下来折纸飞机,但现在却连他说话都不敢听。
“是你害了我们。”他说。
阿尔泰娅把脑袋埋在双膝里。这句“你害了我们”是如此的真实,仿佛这就是这起事件的唯一核心。无论起因,条件,还是可能的结果,都是一样的:我害了他们。
她自小就有这样的幻想:陷入一个不利的境地,比如说,遭到绑架——然后抓住机会夺取武器扭转局势。这类幻想并不特殊,每一个听英雄故事长大的孩子都曾经有过。但是,如今阿尔泰娅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个幻想也许永远就要埋葬在大脑深处。并不是消失,而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她觉得睡觉是个好主意,但是却没法睡着。闭上眼没多久,就再次看见了死去的贡多雷。
我的好女儿,拿起武器。战斗。贡多雷在对她这么说的时候,脖子上的伤痕张合着。血红色的细线扩大成两侧特别尖锐的菱形,然后恢复原状。
阿尔泰娅听说了对贡多雷的所谓“曝光”。她不相信。
她回忆起八岁以前用木棍随贡多雷练习剑法,曾经很多次击中他。但是从九岁开始,就再也没有击中过。她一直都想着“下次一定能打中”,下次,下下次。每次都成空。原因在哪里,她从来不追究。到了十二岁,贡多雷拒绝再陪阿尔泰娅训练。她给自己的解释是:父亲能教的就这些。我都学到了。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或许八岁以前,贡多雷只是一位父亲,得偶尔让女儿打中才行。
阿尔泰娅抬起头望向窗外,看见摩尼茨和“丑人”凯拉曼站在十余码外交谈。即便他们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她还是立刻转过了头。父亲,如果你想让我和这些人战斗的话……
她没法听见两人在说什么。假若可以,她也会蒙住自己的耳朵。
在屋外的冷空气中,凯拉曼尽量压低自己的声音。
“原来的计划是什么?我在问你。”
“拿到钱,或者报仇,或者两样一起完成。这对你来说很难理解吗?”摩尼茨说。
“你对他们开口要五万个金币。原来说的是五千。”
“因为五万比五千更多,这个你总能明白吧?数数你自己的手指,是九只还是十只?”
“别耍花招了。我们就算有翅膀,裹上了五万个金币也飞不走。我知道你在逼他们交出埃伯洛克一家人。”
“噢,看来那一场火没把你脑子烧糊,反而让你更会想事情了。实话告诉你好了:拿到区区五千金币然后就逃走,从来就不是我的第一选择;而且夜色镇也不可能就这么拿出五万金币的现金。”
“摩尼茨。不是所有人都想着报仇。我们干的活儿就是杀人,如果总是念叨着给死人报仇这档事儿的话,还怎么混下去。去他妈的什么战士的尊严之类的狗屎——很多人只想拿了钱,喝好酒,吃饱肚子,买一两个女人,舒舒服服过日子。”
“过舒服日子……这和你有关吗?你现在吃东西都要用手遮住脸上的洞,钱再多也是补不上的了。”
“去你妈的。”
凯拉曼刚刚把手放在斧柄上,摩尼茨就已经挥出长刀,一刀背抽中他的手腕。接下来是直击在脖颈侧面的一脚,把他踢倒在了地上。
摩尼茨将刀尖对准凯拉曼的咽喉。
“你要尊重我,凯拉曼。别忘了现在的头儿是谁,我说的话就是一切。你过去不会这么愚蠢,看来贡多雷那一把火真的把你烧傻了。钱什么时候赚都可以,但要偿清耻辱只有眼前这一个机会。如果总是想着‘拿着钱走就好’,你知道我们会变成什么样?——一群软脚虾,到最后只能捕野兔过日子。想站起来?等等。触犯了首领,照规矩应该怎么做,总还记得吧?”
凯拉曼没说话。他仅存的左眼透过面罩盯着摩尼茨,滞重的呼吸声在空气中下沉。
“快些,”摩尼茨说,“任何人都没有特权。”
凯拉曼咬紧牙关,抓住自己的左手小指,把它扭断了。他颤抖了一下,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