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在思考对图纳德斯的袭击所代表的意义。那一刀扎得很浅,刺破了受害者的玻璃药瓶,随后刺客就离开了。这听起来像是一个酒醉的人突然决意报复,又因为壮胆子的酒没喝够而手腕子打抖,失了准。很难说这件事情和鲍尔的死有关,而目前可选的答案,比如老头儿联合他人整治图纳德斯,又或者确实只是醉鬼的失败袭击――它们就算不是荒谬的,至少也是微不足道的。事实上,从结果看来,这就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袭击,并不比小混混用酒瓶打架更值得注目。乔贞决定把这件事先放一放,先确认了摩尼茨的行踪再来考虑。
乔贞出了屋,在走廊上的窗户边看见了达莉亚。她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比医生预想的来得快,但是两名侍女仍然紧张地守在她身边。她的精神并没有因那一次谈话而遭到真正的打击――和乔贞一样,她从所有遗失的碎片中所得到的力量,要远远多过让它们扎伤手指而流失的点滴鲜血。
“发生了什么事吗?”她说。“我看见约瑟夫走出去,很急的模样。”
乔贞本想说没什么。要是在往常,他一定会顾虑到不想波及达莉亚,而用这一句话来把她排除在事件之外。你没必要知道,这是为了你好――一种不会揭穿,但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欺骗:它在自以为保护他人的同时,无可避免地伤害了互相的信任。但今天,乔贞说:
“我们要去斯塔文的庄园做调查。如果有什么事的话我会通知你的。”
“好的,”她说。“一定要小心。”
乔贞离开之后,她静静地站立,望着窗外,抚摩着右手食指上的蓝宝石戒指。
阿尔泰娅不知道自己这一年来做过多少次噩梦。
这事她从来没有透露给任何人,就连莫蒂琪雅也没有。
噩梦的内容都是类似的。或者说,都存在着一个关键性的普遍要素。
养父贡多雷。
在阿尔泰娅梦中出现的时候,他有时是活人,有时是死人。
多数情况下,是死人。
在梦里,她会若无其事地和脖颈上有一圈勒痕的贡多雷谈话,一起做剑术训练,踏上某片未知的土地,等等。那勒痕是如此之深,甚至四周的皮肉已经溃烂。在梦里,她想转开视线,却做不到。只有醒来之后,她才能够回想起刚才经历的一幕有多可怕。
但是,这一类的梦并不会让她半夜惊醒。下面这一类才会:
她走进地底之下的一道走廊。有时候是地牢,有时候是城堡地下室,有时候是溢着黑色浆液的藤蔓状植物互相纠缠而成的墙壁。她不知道自己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只是往下走而已。
走了一段路,她不由自主地望向旁边。透过眼前的栅栏,她可以看见屋子里面的贡多雷。一根破布条状的东西,或许是撕裂的衣服,一头缠住了他的脖子,另一头扎在天窗上,把他吊了起来。
然后贡多雷可能会睁眼,可能闭眼。可能张口对她说话,也可能只张口却不发声音。无论是哪种情况,这梦中的幻影都不能证实自己的生命力,更不能真正地断气。它一直在阿尔泰娅的脑海里,无生无死。
每次让这梦给惊醒之后,就算只是半夜三、四点,阿尔泰娅也没法再睡着。无论睁眼闭眼,她都没法把方才的影像抹去。这恐惧至少会保持到凌晨,然后才暂时放过阿尔泰娅,在她昏沉的大脑活动中隐藏起来。假若正好是该上课的日子,她是注定没法精神饱满的起床了。这时候她往往会选择逃课。
但是今天,阿尔泰娅还是来到了教室里;她对自己说,不能再做让妈妈担心的事了。这仍然是单纯的孩子的承诺,但至少她今天能够坚持。
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忍着不打瞌睡。在斯塔文的历史课上她就已经开始昏昏沉沉,到下一位老师开始讲课的时候,她几乎已经睡熟了。无论是周围的学生还是老师,都没心思去叫醒她。按照过往的经验,这样做纯粹是自找麻烦。
趴在桌面上的她,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一些声音。有脚步声,撞击声,沉默中骤然响起的低语,还有毫不掩饰的喊叫。这一切只发生在一分钟内。随后,她让什么东西跌落地面的声音给惊醒了。
她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跪倒在自己座位边,四肢着地的斯塔文。然后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她就是埃伯洛克家的女儿?”
循着这个声音,阿尔泰娅发现了斯塔文后面站着的一个男人。他身材高大,左手执着一把长刀,灰蓝色的眼珠子瞥着她。那眼神让她脊椎一阵刺痛,就如同在每个因噩梦而惊醒的夜晚所感受到的一样。她不得不别开脸,逃离这让她恐慌的视线;随之整个教室内的情况都进入了眼内。
有二十多个陌生人站在屋里,每个人都带着武器。他们的打扮杂乱无章,并不像统一的组织,但无一例外都很轻便。这些人和大部分学生都在望着这边,还有一些学生在哭,但是不敢发出声音。方才讲课的老师趴在讲台上,鲜血溢满了台面,沿着木纹流下来。血是那么多,但他还没有死――个陌生人用短刀穿过他的口腔,把他的脑袋钉在台面上;嘴里的血泡在冰冷的刀刃表面浮起。
灰蓝色眼睛的男人踢了一下斯塔文的后脑壳。阿尔泰娅先听到了斯塔文的额头撞击地面的响声,然后是他不停颤抖着的话语,就像老树上剥落下来的朽皮:
“是,就是她。阿尔泰娅。请不要,不要杀了我。啊,我流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