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巧越说越愤慨:“还害了我家姨娘睡柴房,简直该死。真不明白,老爷还留着她做甚么呢,要奴婢说赶紧送官,该审审该判判,杀人偿命,赶紧处置完拉倒。放着这么一个杀人犯在府里,真是怪瘆人的呢。”
绿莺心道:不送官当然是想自己处置,姨娘,说起来好听,不过是一介奴婢罢了,私下打杀了可不算犯律。可她仍是觉得哪里不对,所谓慢性毒,是让人一点一点被蚕食,达到一定时间,五脏受损,药石罔效。夹竹桃的毒性不算大恶,按理说已经几个月了,怎么会突然毒发呢?还有,据她看,刘氏哪里像早已中毒的模样,头发密实,身骨硬朗,比自己这没中毒的还强不少呢。
不论她如何想,总之凶手落网,也算尘埃落定了,府里一众下人,看戏的骇怕的,都沉淀下了心思,绿莺回了玲珑院,王姨娘被软禁在莘桂院自己的卧房里。
腊八节的喜庆被重拾,提前浸好的各样豆子下了锅,咕咚咕咚冒着泡,冰糖哗啦哗啦被洒下、融化,一口香甜,软糯爽口,瓷勺磕碰间叮叮当当,如珠子落玉盘般悦耳,豆儿小姑娘吃得满面红光,眼儿都弯成了月牙,里头星星点点细碎的光,像月牙泉,波光粼粼,五彩斑斓。
见碗儿落了底,爹爹的手也停下来,豆儿像猴子一样攀住爹的手臂不放,哼哼唧唧撒娇:“不嘛,爹爹,豆儿都还没吃饱呢,还要,还要......”
“平日里让你吃口鸡蛋还得追你屁股后,一到甜的就没命吃,牙都烂掉就好了?”冯元虎着脸数落她,到底见不得女儿红着鼻头湿着眼珠,软哒哒的一团肉扒在自己身上,铁打的心都能熔成水,又让秋云去盛了个碗底,喂了三大勺才彻底打发了这个小祖宗。
捧着圆滚滚的小肚腩,豆儿微张着小嘴,含着细细一截甜滋滋的小舌头睡了过去。绿莺停下轻摇小床的手,捋了捋女儿颈畔软塌塌的鬓发,转过身,坐回到冯元身边,聚起眉心,若有所思。
正想着事呢,冷不丁被冯元牵过手,放在手心里揉,“怪不怪爷,昨儿将你关到柴房去?”
绿莺摇头:“妾身相信老爷肯定是有理由的,定是为了妾身好。”
“当时让你待在那里,也是为你好,敌在明我在暗,爷不能不防啊。”冯元嗟叹着道。之后也不知想起了甚么,脸色霎时复杂起来。绿莺直觉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很紧要,可等了半晌,他却一直都没有开口的打算。
“爷,你刚才说,刘姐姐中的不是夹竹桃毒?”
“嗯,那人说了,是甚么毒查不出来,但能确定的是,夹竹桃的毒发作后,不是这个症状。不过她也不算无辜,否则不可能平白无故站出来,应该是她所下的毒太轻来不及发作罢了。”默了下,冯元垂下眼,缓缓道:“已派德冒去着人张罗了,玲珑院得建个小厨房,到时候再在外头寻觅几个稳妥的人,保证再也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绿莺霍地抬起头,“老爷的意思......是那鸡汤?”
她不傻,哪能领会不到他话意,碍着冯佟氏,他一直不允玲珑院有自己的厨房,这时为何要建?再见他目光闪烁,她还有甚么不明白的,府里众号人物,还有谁能有幸得他如此忌惮?绿莺总算想起来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那个细节了,除了那三个片段:一,自己先将鸡汤放到桌上。二,她将汤让给刘氏。三,刘氏喝下汤。之前应该还有一个细节——她当时为甚么突然不想喝那汤。
一直堵着的死胡同也仿佛落下了几块重石,从中透出一丝光亮,所谓的真相其实是假象,真正的真相已然露出了冰山一角——原来又与冯佟氏有关。
追逐上他的视线,两人四目相对,绿莺不禁有些尖锐:“府里有人要置妾身于死地,大厨房小厨房又有甚么区别呢,日防夜防,谁又能保证没有出纰漏的时候?”
迎着她咄咄的目光,冯元忍不住轻眨了下眼,黝黑的面庞微不可见地泄露出一丝狼狈来。他有些无力地叹口气,握着绿莺的手臂轻轻捏了下,希冀她能理解自己的苦衷和无可奈何:“爷是怀疑她,可这事儿没证据,难道就把她抓起来?她是太太,可不是甚么阿猫阿狗的,能随意处置。”这话不假,大厨房里的所有人都查了,根本查不出甚么,这也不奇怪,杀人哪能那么容易留下把柄给人。
他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像一道光束,想照进她的心里,好让她相信:他会护着她的,今后一定会倍加小心的。
知道冯元在等她的态度,等她的回话,他希望她善解人意,希望她面对现实,可绿莺终是垂下了眼皮,避过了他,这回她不想再忍了。
蓦地,她冷不丁问道:“那既然这事与王姐姐无关,该放了她罢?”
“绿莺,这件事,没头,但得有尾,总要有个人承担结果,要不你让爷怎么跟府里交代?平白无故死了个人,不抓不惩,人心不都乱了?”冯元轻笑了下,温柔地摩挲着她的手臂,试图安抚着她的一脸震惊。
可这是一条人命,即便不是完全无辜,可也罪不至死啊。绿莺听见自己用极慢极慢的声音,像是在梦中,穿过虚无缥缈的烟雾问他:“她会不会......死?”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念在往日情分,爷会给她留个体面,就让她自我了断罢。”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断了一个人的生死,人命如一根羽毛,被人的袖口轻轻一拂就落了地。虽说身陷囹圄的是王姨娘,可绿莺仿佛觉得就是自己,她的脸很痛,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记,血淋淋的伤口滚着边露着肉,其实她与王姨娘又有甚么分别呢?谁知道,王姨娘的今天,是不是她李绿莺的明天?!
她感觉脸很辣,很痒,很疼,泪水像决堤了的河水一般肆虐,洗刷着满脸的伤口,羞辱、不平、委屈,她咬破满嘴苦涩的泪珠,哽着喉咙沙哑着:“是,太太做事,要确确凿凿的证据,我们呢,随意就能被当做牺牲的棋子,是不是哪天太太出事,指着妾身的鼻子说是凶手,即便没凭没据,老爷也会打杀了妾身好给太太个大大的交代?”
迄今为止,冯元见过她歇斯底里的哭,像凶悍的虎;柔柔弱弱的哭,像妖娆的猫;固执犯倔的哭,像不听话的孩子。可这一次,那泪像细碎的春雨,小巧纤细,一道帘幕接着一道,雾霭迷蒙,永远也下不完。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呜咽轻嗷,无助地舔舐着自己细嫩的爪子。春雨贵如油,她的难过,此时于他心中,有千斤重,心疼得不行,像十几根缝衣针去蹦跳着扎,丝丝拉拉地揪扯个没完。
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何为心痛,冯元将绿莺紧紧锢在怀里,施力,挤压,手掌按在她的背心处,把她死死摁向胸膛,想要与她融于骨血中。脸庞伏贴着她的脖颈,嘴唇轻点着她的肌肤,将怜爱一点一滴地洒向怀里的那块珍宝,呢喃的叹息还带着余音:“怎么会,怎么会,你跟王氏她们不一样,不一样......跟所有人都不一样。”
绿莺闭上眼,抱住他贪享了片刻温馨,不久后轻轻挣扎。她也眷恋这样的温存,可仅仅有温存就够么,她与他不是普通人家的神仙眷侣,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出身、名分,注定了他多数时候的心有余而力不足,也注定了她凡事要更努力些。
毒猪肉吃了、双荚至今还在她眼皮底下晃悠,她曾经以为只要忍,冯佟氏不论是塞女人还是下绝子药,都不过是想让她失宠,进而赶出府的龌龊手段罢了。可没想到,如今已然上升到了要人命的地步。今儿有无辜之人替她中毒枉死,往后呢?忍无可忍,则无需再忍。若不趁着这个机会反击,今后不知还有没有命去后悔了。
下了决心,绿莺也不再犹豫,先走第一步棋:“妾身想去看看王姐姐。”
“不行,万一她狗急跳墙伤害你......”
冯元一惊,满腹情思被吓了个一干二净,松了些手,想也不想便要拒绝,却不防被绿莺冲口而出的话打断。
“那她又何必自首呢,老实猫着谁又能知道是她下的毒?”
女人的泪水真的很神奇,男人烦躁时是能加把火的柴禾,可当两情脉脉时,男人星星都能为你去摘,更别说只是一件小事了。看着绿莺水汪汪的眼睛外还挂着欲落不落的半滴水珠,冯元终是点了头。
第129章
王姨娘与刘姑娘的恩怨,也是老早之前了。当年难产、儿子夭折,若没有刘氏掺和一脚,冯佟氏也不能迫害得那么顺利。此仇不共戴天,哪能不报。
“太太是甚么样的人,并不难看出来。面甜心苦,无人不知,我又怎能不加防备。那时候她给的吃食,我一律不入嘴,因此那绝子药便被我避了开去。有孕后,我日日小心,可千算万算,却独独没有防备刘妹妹。我不明白,她也是被迫害过的,此生再不能做娘,太太是她的仇人,她为何与其狼狈为奸。”
坐在床中央,王姨娘平静地忆及旧事,一段伤痛,经过时间的洗礼,感受不复当初的深浓,可留在心上的伤疤却历久弥新。人生八苦,生可乐、老可缓、病可愈、忧可灭、怨可减、爱可淡、欲可禁,唯独死之一事,尽是无可奈何。
“孩子是男孩儿,走的时候才六个月。他有一根腿又细又短,我本以为太太会放过他,毕竟都这样了,可没想到,还是免不了。最后他是被人用小被闷死的,浑身泛青,像甚么呢,哦对,就像一根紫红的茄子,那么爱哭的娃娃,那个时候安静极了,我没觉得他走,他是睡了,我就哼着谣,他就睡了......”
王姨娘声音渐渐变成呢喃,拿过床顶的枕头抱在怀里,肩膀轻摇,嘴角拉扯起诡异的弧度,像是犯了魔怔病,春巧脸有些发白,这王姨娘曾经得过疯病,她哭丧着眼将绿莺往门外的方向扯了下。奇怪的是,绿莺却并不觉得惧怕,她心里很不是滋味。
没经历过的人,永远没资格去数落别人的感受,未曾生产过的妇人,只觉生孩子就是无止境的痛,可生过的才知,其实满足感远远大于疼痛感。而当你做了母亲,自己的孩子遭遇危难以至于离开人世时,那种痛无法言说,像是巨山一下子砸在胸房上,心脏被捻成了碎肉,又需要多少年,才能将碎裂的心肉拼凑完整?很显然,已经过去十几年,王姨娘却依然没有走出来。
“别怕,我已经不疯了。”说这话时,王姨娘对着绿莺安抚地笑了下,眉眼甚至有些温柔。
“当时我确实是疯了,不过奇怪的是,虽控制不住去做一些蠢事,我却还有意识。可真是塞翁失马,这一病,反而让我认清了一些以往迷惑住我的人,我无意间见到刘妹妹房里有太太的首饰,后来便多加留心,终于偷听到她俩说话,也是那次,我才得知,一切的一切,都有我的好姐妹推波助澜。”
一番往事,引人唏嘘。
此时,当绿莺站在莘桂院的正房中,摆设一如以往,主人也犹在,这一切似乎给了她一种错觉,仿佛这不过是曾经的一次家常见面:刘姐姐翻着白眼仁,不时说两句刺话,王姐姐左右打着圆场,而自己呢,对于刘氏的话,不过左右耳瞬时间的一进一出罢了,从未入心。
往事历历在目,可却已然物是人非,三人为了自己可言说或不可言说的理由,走向通往不同方向的路——一个死了,一个成了凶手,一个不知是为了公理还是自己,还在朝着真正的真相奔走。
绿莺扪心自问,她想揪出冯佟氏,真的只是为了王氏不平?究竟有没有自己的原因呢,她问自己,为了自己在府中的地位,为了豆儿能有个好前程,是不是想借机绊倒太太?其实她也不明白,心房上仿佛被罩上了一层模糊的霜,看不清那里的想法,可她知道,她不想变成在宅门中疯狂汲取别人血肉的水蛭,为了自己而去不择手段,踩着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