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两手紧握,牢牢抓着手心,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产房里躺着她,也是在这么煎熬着。她暗自祈祷,李姨娘一定要生个好孩子,可别跟自己似的,坐下个怪胎,经历了万千冷眼薄待后又不得善终。
冯元侧过头,冷冷扫了一眼后,冯佟氏悻悻地放下嘴边的糕饼,装模作样地正襟危坐,也跟着皱起眉头摆出个担心状。
“呃啊——”
从门缝中突然传出一声绿莺的尖叫来。冯元立马跟被针扎了似的腾地坐直,竖耳再听去,安静一片。还没等他放下心,又是一声尖叫,这回不是孤零零的一回便罢,是连成了片,叫一下喘息一下,叫一下停一下。
冯元坐不住了,腮帮子绷得死紧,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门外,凑在上头高声问着:“如何了,是要生了么,姨娘可还好?绿莺?”
“大人放心,姨娘身子好着呢,不过是头回胎,生得久了些,老身估么着起码也得天黑才能下来呢。”
绿莺没回话,她根本听不见外头的声音。肚皮往死里下坠,仿佛里头跌进了一桶发酵十年的老醋,又酸又胀,跟要炸了似的。可她也知道,这离生还早着呢。
里头传出的是乔婆子的声儿,笑呵呵的,不着急不着慌,看样子情形还好,可这时间也太长了,得生一天?冯元眉宇间一片茫然。
冯佟氏紧紧盯着他,见他面色从紧张担忧到放松释然,最后是迷茫不解,心内冷笑不已。想当年她生毓婷跟渊儿的时候,他在哪里?不过一个小妾产子,也值得他这么心焦难忍,如坐针毡?简直是讽刺。
“大人。”乔婆婆隔着门,犹豫片刻,仍是开口道:“可准备了参片到时候给姨娘补气用?”
她也是想了许久,会请她与翟婆子的人家,无一例外,没有普通人,一水儿的富贵权臣。谁家不把该备的东西备妥了?一把崭新特制用于生产的剪刀、新的白布、干净的被褥、严实的门窗、机灵的丫鬟,最最重要的,还是能补气固脱、吊命续命的人参。
妇人天生柔弱,生产时耗时耗力,中途喂水进食更是在所难免,可这些还真没有人参管用,等你消化完有力气了,孩子早憋死了。
要说大户人家不缺手笔,可这却东少西的就惹人琢磨了。妻妾争宠,嫡庶逾墙,外人本不该插手,更别说她与翟婆子俩了,若是以往,她们连提都不会提,可这冯家不一样。
说起稳婆来,规矩自古传承。在产期前一个月内,被请的稳婆去登府认门,待产期临近前往即可。可极为重视的人家,干脆重金包活儿。这不,她们俩在这冯府都住了半个月了,这可不是小笔银子。
故而,她觉得这趟活不一般,能保人就保人,多说一句虽算不妥,但冯家太太还能杀了她?顶多今后不找她来,也别在今儿这日子摊上事儿。
人参是保命的,冯元知道。乔婆婆一问完,他虽对生产用到人参一事明白得模棱两可,可仍是转身问冯佟氏。
冯佟氏心内一抽,暗恨里头那老货多事,面上却恍然大悟,站起来朝冯元欠了欠身子笑着道:“都怪妾身,李氏新生产,妾身就着急赶过来,忘了这码事了,这就让人去库房......”
“唔。”冯元点点头,拧眉回忆了一番,“爷记得有支百年野红参,拿那个罢。”
冯佟氏一听差点没厥过去,脸上的笑也一滞,开始挂不住了。红参已经就够值钱了,况且还是百年的,这要在战乱时,一箱金子都买不到。她拉了拉脸,不赞成道:“那个可是宝贝,李氏的身份哪能合适,库房里有几支四五年的普通白参,妾身看那个就行。”
冯元的脸色变了变,她没察觉,仍是不间断道:“其实啊,妇人生产也没多么凶险,世上这么多女人,不都挺过来啦,怎么轮到她就这么事儿多?老爷,这人啊,不能太娇惯,越养就越娇,将来还不知道怎么娇气......”
冯佟氏还在没完没了地絮叨,冯元冷冷地看着她。
王姨娘看着眯眼脸发青、神色越来越不对的老爷,有些矛盾。既乐意看太太被骂,又担心影响李妹妹生产,暗自发急。
“你给我住口!”冯佟氏正语重心长地劝导,不防一声呵斥如雷样劈到她头上,半晌没回过神来。连在场的宋嬷嬷等人都呆滞着不敢动作。
他对这孩子有多重视,冯佟氏不是不知道。冯府将来没人维系,同僚背后的嘲笑,兄长冯开的瞧好戏,他本打算就这么顺其自然了,可谁知无心插柳柳成荫,子嗣就这么在不期然间到来了。在这紧要关口,她还在这不说人话,絮叨一堆小家子气的话,冯元只觉脑袋中的一根弦忽然崩了。
在这一瞬间,他哪还记得隔壁还有等待生产需要安静的妇人,张开大嘴就是一声暴喝,连杯子都颤了颤:“是不是等人没了,你就高兴了?是人命重要,还是你的一根儿破人参重要?”
盛怒之下,人往往会一刻间失去理智,自小被灌输的仁义礼智孝全成了摆设。休了她,让她滚回佟家,蠢妇!冯元真想飞奔到库房,将所有大参小参老参新参全抱出来,通通都向面前这可恶之人头上砸去,不让她受点教训难消他心头之气,当初怎么就瞎眼娶了这么个人物,一辈子不消停,早晚得气死。
王姨娘怕越闹越大,犹犹豫豫地上前,朝冯元指了指小门,讷讷提醒道:“老爷,李姨娘......”
冯元扫了她一眼,阖了阖眼,深喘了口气,又使劲儿吐出一大团郁气,刷一下泄愤般撩起下摆坐下。
刚端起茶盏,冷不丁想到绿莺曾说刚动气不能喝水,否则会炸了肺。顿了顿,又将茶重新放下了。
静了片刻,屋内响起冯佟氏的啜泣。她委屈得很,不仅是老爷对妾室的偏爱,还有被当众打脸,面子上过不去。
“真不知道你怎么在佟府长大的,一辈子没见过银子?”冯元待了半晌,气少了些,再一看冯佟氏,觉得对着这人气也是白气,她就是个没脑子的傻货,四六不懂,没个眉眼高低,从来就是擅长拆台。要说她这辈子为冯府为他冯元做过甚么有用的事儿,就只一样,生了个冯安,最后还让她给养废了。
“行了,别哭了。那些钱财东西,不过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根破人参,在地里长百年是值钱,可你挖出来还能放一百年么?你死捂着不怕捂烂了?”
冯佟氏眼圈红着,颤抖着勉强维持着声气:“老爷,不是妾身小气,那老红参是妾身打算爹寿辰时送的礼啊。”
“那就算了。”冯元懒得去分辨她话里真假,但佟尚书确实年老多病,既然是给泰山大人的,他也不好为个小妾去争抢,免得让人传出不好听的话来。退而求其次道:“拿个年份小点的,要红参。算了,德冒你去。”
冯佟氏刚要打发宋婆婆,听了这话,跟生吞了个饺子似的,被噎得上不去下不来,甚么也不顾了,不哭也不笑,虎着脸冷冷坐着。
冯元顾不上她,此时屋里的哼吟声渐大,听起来跟乌鸦惨叫似的。他的心已然挂了十五个水桶,不只七上八下,还乒乒乓乓撞个没完。无措地扫了眼屋内,冯佟氏、王氏、宋嬷嬷、几个小丫鬟,人不少,可没谁能帮到他,除了等孩子安稳落地,在场的人,没人能帮他将心放稳,没人能代替绿莺生产,除了等,还是等。
将热茶握在手里,半晌忘了喝。想了想,他看向身旁的太太:“你当年生的时候,也这么久?”
可算记起她的苦了,冯佟氏以为他主动示好,登时喜形于色,心内自得,开始念叨起来。
“渊儿时省事儿,不过两个时辰,噗嗤就生出来了。不过生毓婷的时候就难熬多了,疼了一天一夜才生下来。那时候老爷还在打仗,妾身一个人怕得很,夜里常常哭醒,可为着这个小丫头,妾身也得挺着,幸亏仗打得不长,老爷平安凯旋,咱们全家团聚。”
“哎,辛苦你了,信芳。”
冯元唏嘘了一下,握了下她的手,还没等她红着眼眶再说两句,就听他道:“那这么说,果然头胎比较艰难,李氏得疼到傍晚,只要别出意外,母子能平安,不说一天了,就是一天一夜咱们也等得。”
冯佟氏刷地扭过身子,再不看他一眼,兀自生起了闷气。王姨娘一直垂着头,此时嘴角微不可查地翘起。
产房内,翟婆子狠狠揉着绿莺的肚子,将胎儿往下顺,争取生的时候是头下脚上的正位置。
虽说是早产,但其实也没提前几天,可看着今儿这情形,羊水源源不断往外流,肚子里不大对劲啊。
“大人,老身来循例问一声,要是不妥,保大还是保小啊?”
冯元听了这话,登时就眼睛一瞪:“怎么回事,你刚才不是说她还好着么?”
乔婆子苦着脸,矮着姿态:“是是是,但女人生孩子,就跟风雨天儿似的,变幻莫测,上一刻好,下一刻就危及了,也是常有的事儿,咱们这问好了,也不代表就肯定能遇上不好的情况,但事事不都有那么个万一么,到时候再现问,是会耽误事儿的啊。”
见冯元不说话,冯佟氏抢着上前,边打量他的脸色边道:“这还用问嘛,当然是保小的了,我家的子嗣可是顶顶尊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