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婆子想了想,没进屋,又去瞅冯元。这事儿可得问好,要不到时候人家反悔,吃挂落的可是她。
等了半晌,那位大人直挺挺地呆坐着,许久不曾给她句言语。哎,这就是默认了,她也不能掰开人嘴让他吱声,再说也理解,毕竟子嗣如此少,估计是身体有甚么毛病,多年才盼来这么个金疙瘩肉,虽说那姨娘相貌上有几分人才,得爷们高眼,可女人跟子嗣比,真不算稀罕。
乔婆子暗自叹息,扭身进了产房。
见她回来了,翟婆子拉她去私下嘀咕;“动静不大,孩子不往下出,我以为时辰还早呢,可你瞧瞧,这羊水都要流完了。”
乔婆子向产床看过去——绿莺咬着牙在痛吟,一个硕大的肚皮耸立着,双腿大开,偶尔一小簇混着血丝的羊水往外淌着,瞬间打湿了半个时辰一换的白布。
“怎么赶上这事儿了,宫口没开,这可咋生啊......”
这孩子这么难生,绿莺不知道跟中毒有没有关,但她知道一旦羊水没了,她跟孩子都得没命。
双荚不知道是清高不爱沾血污还是单纯不爱伺候她产子,反正今儿是自己躲在屋里不出来,产房除了春巧秋云外,只有两个负责不停换热水的小丫头。正赶上那两人端盆出去,绿莺让春巧去门口守着,然后使劲儿往上抬脑袋,往稳婆那里看。
秋云一直负责把着她的手,见到稳婆脸色有异,知道姨娘生产可能要不顺了,早就急得掉了泪,见状赶紧帮着抚脑袋。绿莺直勾勾盯着乔翟二人,脖子弯折,上头冒起骇人的青筋,朝俩稳婆道:“用催产药。”
乔翟二人一怔,她们确实随身带着这药,可用前得跟人商量啊。“那老身去问问大人罢。”
“不要!”
第119章
绿莺又被一阵阵痛扯得四分五裂,撕拉着声音坚定道:“不要,直接用就行,不用请示别人。”
两个稳婆对视一眼,面上有些难看,态度也不如刚才:“不妥罢,这要是出了啥事,咱们可得兜着走啊。姨娘也不急在这一刻,让咱们将厉害与大人说清楚,他自然不会反对......”
“不要!不要去问!”扯着脖子喊完,绿莺停顿了下,将阵痛熬过去一遭,之后将一句话说得半真半假:“催产药没准就将孩子弄不好了,你们非要去大张旗鼓地宣扬,到时候我家老爷一定会迁怒你们。只要我不说,你们不说,孩子生出来,只要有命在,我不在乎是不是个囫囵的,跟你们也无关。”
说着话,从手上褪下了个戒指跟玉镯递过去。绿莺坚持不让她们找冯元,纯粹是怕节外生枝。以他的性子,知道孩子竟然要靠催产,保不准就迁怒她身边伺候的人,追溯从前,再牵连到南门宅子,那中毒之事就藏不住了。
稳婆间彼此嘀咕几声,权衡了一下利弊,将首饰收好后,从箱子中取出药粉,递给秋云。
去灶房熬了一碗蜂蜜水,秋云偷偷将药放进去。
催产药也基本算是虎狼药了,绿莺喝了后,不久就感觉阵痛加剧,频繁得仿佛连续起来,半刻喘息都没有。
“好了好了,宫口开了,开了三指了,好兆头啊。”
“五指了......”
绿莺的手早已经摁不住,产床的四个柱子派上了用场,双手被软带缚住,春巧两个心疼她,不乐意她被五花大绑,两人分别扳住一双膝盖窝。她的血管因疼痛而变得青紫,脖子在哭喊时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往床头那侧折起,像只被扭断脖子的家禽。
凄厉的呼号传到门外,冯元浑身一震,猛地打了个哆嗦。他怔怔地抬起头,有些不明白自己在哪里。隔着个高几,太太一手把着方几的边儿,直勾勾望着一道细门,一脸紧张,隐隐约约还有些激动?她身旁站着个老奴,是宋嬷嬷,再有是小妾王氏,正焦急担忧地悬着眉。这是哪里呢?
一双鸳鸯枕亲亲热热摆在架子床的床头,锦绣花团的吉祥喜被,一方梳妆台上凌乱地摆着几个散落的耳坠跟钗环,昭示着主人当时梳妆的急迫。
又是几声惊破天际的嘶喊,冯元彻底回过神来,一个猛蹿便往小门奔去。奈何腿早已麻痹,本以为是斗转星移,其实不过是踉踉跄跄罢了。
“保大,本官命令你们保大!”他不知离乔嬷嬷来问询时到底过去多久,还来不来得急,可他不能让人夺了绿莺性命。只要一想到玲珑院以后就空荡荡的,日子又回复到绿莺出走的时候,他心内就无比地空虚跟难受,他已经习惯了她,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一个妇人,她是哄他也好,气他也罢,乖巧也好,作死也罢,他都习惯了。
她就仿佛是一抹清茶,不是他生来就会喝的,可却在生命中途出现,再也戒不掉。
“保她,保住她,只要能保住她的命,你们要甚么本官都会给,银子、宅子、铺子,你们只要说得出来,我冯元就给得起。”
“但你们要是让她有个三长两短,就休想踏出这我冯府半步!”
“绿莺,你好不好?疼不疼了?你好好的,好好的啊,爷就在外头,替你挡住牛鬼蛇神,谁也甭想带走你。你快生,好好生,生完就不疼了。孩子的小名儿爷都取好了,就叫天宝,上天赐给爷的宝贝,你一定要好好的啊......”
一声接着一声传来,绿莺心内复杂,其实刚才冯元默认保小,她一点也不生气。若孩子是冯元的指望,对于她来说,就是命根儿,她对孩子的心疼一点也不亚于他,甚至更甚。冯元把子嗣看做是开枝散叶、光耀门楣、继承组训。而她作为母亲,是单纯的爱,可以包容他一切的不足跟缺点。
若只能活一个,她自然也会选让孩子生,可事实上,因为中毒,孩子不一定是个完好的人,她能放心撒手么?故而,她一定会拼尽全力,跟孩子一起活,否则,就一起死!
可当此时冯元在门外的一番话,不论是真心还是冲动之语,都让她感动于肺腑间。试问,世间男人,又有多少人能做到这一点呢?从前她总执着于冯元对她到底有没有情,后来经历出走,知道他心里有她后,她又在权衡他对自己情意的深浅。
此时,不重要了,深浅又有甚么标尺来衡量呢,他心里有她,能为了她去说冲动之话,能为了她抛弃子嗣大过天的固有看法,足矣。
兜头仿佛被泼了一桶水,绿莺早成了落汤鸡,挣扎在潮湿间扯出一抹深切的笑:“爷,妾身好着呢,一定给爷生个八斤八两的大胖小子。”
“嗳,好,好好,没事就好。”冯元模糊着眼,岣嵝在门外,双腿仿佛陷在泥里,脱了力。
喘了喘气,他一步步走回椅子处,路过冯佟氏时,一张仿佛冒胆汁的绿脸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他顿了顿后,旁若无人地坐了回去。王姨娘抹了把眼,既感慨又辛酸,既羡慕又自怜。
心事了了,冯元如释重负之余,也察觉出了些许甘甜。他又不是七老八十,孩子将来不能生了?可绿莺只有一个啊,整个大同府,整个汴京城,整个中原地界,只有这么一个李绿莺,还有哪个女人能让他感到习惯跟喜欢?她没了,再换个人来?他不想。
与她相识近两年,有喜有乐,有气有恨,因为她,他回想起来才觉得这一番不枉经历一场。可若换个人来,即便真能巧合地原封不动地再发生一回,他也不想去经历,太累了,换个人,他就不会觉得不枉,而是厌烦。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不,这话不对,他就是要与她有朝夕,有相处,有点滴,细水长流地走完一生,不可缺席任何一刻。
虚汗、脱力、苍白,绿莺凭着催生药开了十指,靠着老红参补了气,配着稳婆的拍子,一个使力后,终于感觉身体一轻,孩子落了地,小丫鬟拿起粉绸出了门。零
随着绿莺一声高昂的惨呼,接着是几声雀跃,冯元知道这是生了,嘴角渐渐翘起,眼含湿润,深有一种老怀大慰的感触。可当看到小门门框上挂的报喜之物,登时如被重锤迎头凿下,半晌回不过神来。
“她没事罢?”他满脸僵硬问着。
小丫鬟讷讷点头,还没等她开口应答,冯元便沉着脸走了个彻底。
极大的摔门声,绿莺望着被糊死的窗扇,若有所觉,忽略掉心里的失落,她朝稳婆那里伸出手:“把孩子给我罢。”
用烫好的剪刀将脐带剪断,两个稳婆没动,一个一手提溜这孩子的两根小腿儿,一手往那屁股蛋子上啪啪就是两掌,可惜意料之中的哭声并没有响起。乔婆子同情地瞅了一眼湿漉漉的绿莺,无奈地帮着翟婆子将孩子倒回过来,这一瞧,顿时急了。
两个稳婆有意无意地将孩子往这头送了送,好让绿莺有个心理准备,就见那孩子浑身猩红,跟个被剥了皮的猴子似的,这也没啥,谁家孩子生下来后也不是白白胖胖的模样,可那青紫的脸,急促的抽搐,怎么瞧也不像个能活过今晚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