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节(1 / 1)

吴震想驳,却无从驳起。仰头看那穹顶,高达十数丈,满眼都是千佛,看得人眼花缭乱,个个好似都一模一样,细看却没两个能一样的。裴明淮默然半日,道,“王常侍,我记得石窟常常都会有附窟,不知道这里有没有?”

王遇一怔,道:“我记得仿佛是有一个。也不是附窟,而是里面本来就有相通的……”说到此处,忽然顿住。

裴明淮朝上望去,道:“我只是方才忽然有这个念头罢了。不,不会,即便有暗窟什么的,也不会放在画像下边,那根本就再打不开了。要藏,也得是上面那佛龛那种才方便。想必是有别的缘故。”

吴震点头,道:“对,所以我也没继续往下想了,我也觉得不怎么可能。”

苏连却是一笑,道:“公子,我倒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也不知有没有用处。就在出事的头天晚上,清都长公主殿下与众嫔妃、众公主前来礼佛,那可真是排场大得很,能来的差不多都来了。”

“哦?”裴明淮道,“这倒有意思了。你怎么不早说?”

吴震道:“怎么说?”

“这里离京城不近,不是时时都能来的。”裴明淮道,“我母亲这回到寿安宫住,才会有与众嫔妃一同来这礼佛的事。换平时,她怎么都不会特地带着一大群人来,所以那个主使之人,一定是平日里不会有这机会的人。”

韩陵忳道:“公子是说,与此事有关的人……是宫里的嫔妃?”

“按理应该不会是公主或是王妃。”裴明淮笑道,“她们要来,容易得很,随便借个什么由头便成。最难出宫的,还是嫔妃。”

苏连却道:“那也未必。冯昭仪不就常常来这石窟旁边的尼寺住么?”

裴明淮又是一怔,还未说话,忽觉脚下摇动,只听吴震大叫道:“怎么地动又来了?锁龙峡也来,这里也来?”

这地动委实不小,砂石纷纷落下,众人只得奔出洞窟。过得片刻方才宁定,裴明淮一抬头,见头顶的木质殿阁都已经震得裂开,木片掉了一地,山上也掉了不少石头下来。韩陵忳叫道:“公子,各位,还是先出去吧!”

“……等一等。”裴明淮笑道,“我还真想进去再看一看。”

见他又进了洞窟,众人无奈,也只得相随。进去一看,众人都是呆住。原来刚才一阵地动,震得石壁上那些佛像纷纷裂开掉落,东壁双龛的两尊佛像更是整个掉了下来,露出后面一个黑黝黝的大洞。

王遇道:“原本将里面的附窟封住了,想必是这一阵地动,又被它给震开了。”

吴震见裴明淮两眼盯着那双佛龛不放,已知他心里所想,叫道:“别,别,裴三公子,你千万别打这个主意!这是什么地方,能让你胡来的?”

裴明淮笑道:“我真是想进去看上一看。”

“不行!”吴震叫道,“不管里面有什么,你都不能去看!这是五帝洞窟,不管里面有什么,你碰都不要碰!”

王遇也道:“公子,此处实在是不能动,这是皇家礼佛的洞窟啊,能有什么?大约也就是封住了的暗窟罢了。”

裴明淮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脚尖一点,人已飞身而起,落到那双龛外侧,弯腰朝里看了一看,漆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吴震叫道:“你等等,我也进去看看。既是天意,那也就认了。”

苏连与韩陵忳都跟着飞身上来,只有王遇站在下面,仰头看着,叫道:“小心啊!”

裴明淮弯腰方能进那个小洞,走了没几步,便觉着开阔了。原来这暗窟是上下两部分,王遇说的这附窟便在上面那一半,看得出是天然的,下面一半却是凿出来的,才会如此阔朗。吴震把火折子点燃了,眼前顿时大放光明。裴明淮原本想着不管是什么,自己怕也不会吃惊,可见着面前的情形,仍是怔在那里。

本章知识点

云冈石窟第16窟的谜案——《菩提心》一案即由此发端

在云冈石窟第16窟的东壁上,二佛并坐像大龛台座的供养者像被切断了。那里曾经有的男女供养人像被挖去,又在上面重刻了千佛,但切断的脚却留了下来。

日本学者吉村怜认为,这可能是一桩政治事件。第16窟比较主流的说法为北魏文成帝造像窟(文成帝即九宫系列中文帝原型),吉村怜推断说是文成帝皇后即文明太后冯氏对文成帝之子献文帝的报复,据传献文帝为冯太后毒杀。可是,这毕竟是文成帝的石窟,即便后来冯太后参政多年,她是文成帝皇后的事实也无法抹煞,拿着自己丈夫的地盘报复未免不合情理。

当然,也有可能是后来随着昙曜失势,武州山石窟寺作为皇家石窟的功能也丧失了,人们都能自由地进这些石窟刻像发愿,把原来石壁上的图像抹去再重刻,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一般这种情况会再开龛造像刊文,而16窟东壁的这个现象很奇怪,被挖去的供养人像上面重刻了千佛,费时耗力,又没看到发愿的痕迹,不太像是个人会做的事。

而文成帝的这个石窟情况又比较特殊,其主像工程是昙曜五窟(即北魏五帝石窟)中最后完工的,而且完工时间推定为太和时期即云冈第二期晚期,已经接近孝文帝迁洛的时间段,这是一个让人相当疑惑的现象。按理说,文成帝亲令开凿昙曜五窟,对自己本尊造像不应该不上心,就算没修完,继位的献文帝也该接着赶紧修,实在不应该拖到那么后面,感觉是在某个政权交接或是斗争激烈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影响到16窟的工程进度(就供养人被切断的情况看甚至可能跟16窟本身有关),最后直到比较稳定的孝文中期才重新施工修好一样。

结合文成帝主尊完成时间的疑点,我个人仍然倾向认为这供养人像被切断与政治相关,因为如果是云冈第三期个人造像阶段的产物,就不该只有千佛而没有发愿的小龛,而原本那个大龛下的供养人必定是北魏皇室贵胄,是跟文成帝非常亲近的皇亲。

究竟是一桩政治事件,还是历史的一个偶然,我们已经不得而知。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三朝政权交接,《魏书》记载十分含糊,迷雾重重,我们只能在历史的断垣残壁里寻找某些碎片,由此去拼凑和想象,却永远得不到真相。

“怎么都是牌位?”吴震搔头道,“谁会把牌位供在这里?”

这里面不小,却除了一张长案,什么都没有。案上放了一排牌位,苏连望着一个,念道:“大魏景穆皇帝斛律昭仪……”还没念完,苏连脸色都煞白了,哪里还念得下去。吴震看旁边一个,上面写的是“盖椒房”,喃喃道:“怎么会?景穆太子的妃妾,都应该陪葬云中金陵,她们……她们的牌位怎会在这里?那她们人呢?”

韩陵忳也不明所以,道:“皇上即位后,便追封景穆太子为恭宗,闾妃为恭皇后,别的妃妾按理说应该也都能陪葬,配飨太庙才对。”

吴震道:“那为什么她们的牌位会在这里?”

这个问题,可是谁也答不了了。苏连脸色惨白,裴明淮道:“苏连,你若知道些什么,不妨直说。”

“……公子,照我看来,是有人不肯让这几位夫人给恭宗陪葬,所以才会让她们的牌位留在这里。”苏连低声道。

吴震又朝里面走了几步,“砰”地一声,不知撞上了什么,惊得后退了好几步。他举高火折子看了片刻,叫道:“明淮,你过来看!”

裴明淮一转进那个小室,便目瞪口呆。这石室虽小,却是特意修葺过,跟外边全然不同,四周满绘壁画,却是墓中常见的仙人引龙飞升图画。中间是一口绘着龙虎升仙的石棺,顶上张着宝帐,立了一块半圆形的石碑。

“大魏景穆皇帝闾……”裴明淮这一回也念不下去了,后面数百字,都是碑铭。苏连颤声道:“为什么?闾后的棺木怎么会在这里?就算景穆太子别的妃嫔没福陪葬,她是皇上的亲娘,她配飨太庙是名正言顺的啊!”

“……是名正言顺,所以皇上的诏是这么下的。天下人也是这么认为的。”裴明淮盯着那石棺,缓缓地道,“可是其实没有,不管是闾后还是别的夫人,都没有陪葬金陵。闾后是皇上的亲娘,所以她还有墓室有碑铭有棺椁。别的妃妾……大约就只有一个牌位了,也不知埋骨何处。”

苏连道:“为什么?”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不知道。从先帝杀景穆太子,一直到宗爱弑主,也许其间妃嫔也有牵连。皇上既然不说,那便也不为外人所知。”

苏连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昙曜开窟,是皇上的旨意。”裴明淮道:“要在这个地方造个墓室,自然是决不可能瞒过昙曜大师的,应该是皇上的意思。”

苏连叫道:“恭宗是皇上的父亲,皇上为什么不让他的妻妾陪葬金陵?这事若传出去,实在是……实在是……”

“所以才会做得这么秘密。”裴明淮低声地道,“皇上想得周到,在这里……旁边那洞窟,便是景穆太子……是恭宗的造像石窟,这样的话,他的妃妾也等于是与他在一处了。而且,灵岩石窟是京师香火最繁盛的地方,又与天宫寺或是永宁寺不相邻,格外清幽。牌位设在这里,也算是能享尽香火了。”

吴震听着只觉浑身发冷,叫道:“可是你还是没说明白,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不管怎么说,景穆太子既已追封恭宗,他的妃妾也大可以堂堂正正地葬在云中金陵,为何要如此……”

“宫闱之事,既然做得这么秘密,就是不欲为人道知。”裴明淮淡淡一笑,道,“皇上要把自己亲娘葬在何处,是他的事,面子也做够了,本来也没什么。”

吴震叫道:“你不会是想说,皇上舍不得亲娘,不肯让她远至云中下葬吧?”

“胡说八道!”苏连瞪了吴震一眼,道,“不管是妃嫔还是臣子,能陪葬云中金陵都是最荣耀的事,怎么着也比葬在这地方好!”

吴震回瞪了他一眼,道:“哦,你既然觉得陪葬是荣耀,那就向皇上讨道恩旨啊,以后你也给皇上陪葬?皇上反正宠你,这恩旨你一定能要到。”

苏连怒道:“你说什么?”

“别吵了!”裴明淮道,“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这是皇上亲生母亲的墓室,你们可还有点敬意?”

吴震和苏连都不说话了,韩陵忳在旁道:“公子,既是皇上的家事,那我们还是出去吧。擅闯了恭皇后的墓室,委实不该。”

裴明淮道:“既进来了,该有的礼,也一样别少了。只是……只是我现在担心,是不是还有人知道这件事,也想进来证实?”

韩陵忳道:“公子,咱们出去再说吧,实在是对恭皇后和诸位夫人不敬。”

裴明淮嗯了一声,走到棺床一侧,正欲下拜,忽听吴震道:“明淮,这里墙上有个龛,里面……”

吴震的声音戛然而止,一手举起了火折子。火光都集中在那壁龛之中,这时众人看得分明,那龛确是自石壁上掘出,四周尽是火焰纹。有个僧人端坐其中,低眉垂目,宝相庄严,面色如生。

“……师,师贤大师!”韩陵忳叫了出来。

火光跳动不止,师贤大师的脸也忽明忽暗。吴震手在发抖,火折子也摇动不止。苏连自进来后,脸色就没好看过,这时已经白得跟死人无异。裴明淮慢慢地道:“都说师贤大师仙逝后,昙曜大师接了这灵岩石窟的督建。原来……原来师贤大师仙逝是真的,但……但……”

“他为什么圆寂在这里?”韩陵忳道,“京师里是有师贤大师的墓的,那……原来只是衣冠冢?”

苏连面色如雪,却笑了起来,道:“为了替皇上保守这个秘密,除了一死,还有什么法子。”

裴明淮对着师贤大师的法身拜了三拜,又在恭皇后石棺前跪下,道:“误闯墓室,扰皇后安,是我们不是。”

几人从那暗窟下来,却见王遇在那里等得跺脚抹汗,心焦不已。一见他们,王遇便道:“哎哟,你们总算出来了。我叫又不敢叫,外面麒麟官和虎贲将军都来问过几次了,都不知道我们在里面做什么。”

见几人脸色都难看至极,王遇奇道:“你们怎么啦?里面有什么?”

“……王常侍,赶紧将那地方封起来吧。”裴明淮道,“这事我作主,皇上那边,我自己去回。”

王遇望了裴明淮一眼,道:“封起来自然是应该的。公子,你是不是看到里面有什么人了?”

吴震盯着王遇,道:“王大人怎么知道?”

“吴大人,你忘了,我最善营造之术。”王遇笑了笑,道,“天下营造的祖宗是谁,你可知道?”

吴震道:“这谁不知道,公输般啊。”

“对了,他留下了一本书。”王遇道,“这书里面有颇多邪门之处,其中有一样,各位怕是听过。”

吴震道:“我知道,据说凡习那书的人,鳏、寡、孤、独、残必得要占上一样。怎么,王大人也习过……”话还没说完就知道这话不对,忙住了口。王遇笑道:“反正我自幼便因坐事受腐刑,残是肯定残了,自然要读上一读。”

这话自然是没一人能接口的,王遇又笑了一笑,道:“我说那一样,俗称打生桩。若是要建甚么十分重要的东西,又屡遭意外,便会以人相祭作基石,就跟以人祭水神一样。”

吴震叫道:“对,我不日前才遇到过,就是要用个少年去当人牲,才能顺顺当当去个什么地方。”

裴明淮问道:“王大人,你知道里面是谁?”

“有些疑惑。”王遇叹道,“你们几位都年轻,有些事不怎么清楚。我也管这里的事,跟师贤大师也熟得很,他突然就圆寂了,我自然心里疑惑。不过……不过公子,还有几位大人,你们也别太当回事。师贤大师必定是自己愿意的,不会是谁逼他的。”

苏连低声道:“这也能愿意么?”

“萨埵王子以身饲饿虎,毗楞竭梨王身受千钉以得佛法,虔心向佛之人原与我们不同。”王遇叹道,“先帝法难之时,师贤大师得景穆太子护庇,对他是十分感激。后来皇上践祚,重振佛理,高僧们第一想的便是如何能不再遭灭顶之灾。若能在众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开窟礼佛,那是功德无量的事,哪怕是以己身相殉,也是甘之如饴。”

说罢望向裴明淮,道,“所以啊,公子,你即便要就这事去讨皇上的示下,也得好好地说,千万不要造次。”

裴明淮默然半日,道:“谢王常侍指点了。”

吴震却道:“听王大人这么说,你也是精研佛理的了?”

“不敢,不敢。”王遇笑道,“只是若一窍不通,又如何能修寺开窟?”

出了那洞窟,裴明淮道:“此处便劳烦王常侍了,越快越好,不得让人看到里面的物事。”

王遇躬身道:“是,公子勿须担心,我知道如何行事。”

韩陵忳道:“我也要回宫复命了。”

见韩陵忳带了麒麟官走了,吴震道:“皇上大半夜地派人来进香,就是为了……为了里面的人?”

“想必是吧。”裴明淮道,“我虽知道哪怕是有内情,也是宫闱之事,最好不要过问。但既然有人想把这事给翻出来,那恐怕就是免不了要去回皇上,问个究竟了。”

吴震摇头,道:“我只是可怜这里的工匠,若要守密,怕是都活不了的。王遇看起来笑眯眯的,嘿……”

“你连我母亲身边的大长秋卿都要议论。人家长得面善,你也看不顺眼?”裴明淮皱眉道。苏连哼了一声,对吴震道:“吴大人,你方才也听到了,那王常侍王大人说了,他是因为什么才成宦官的。”

吴震道:“坐事的那不多了去了。”

苏连笑道:“我就猜你不知道。吴大人,这王遇原不姓王,是关中西羌大族。盖吴之乱波及李润镇,他爹是功曹,也无法独善其身。盖吴被执后,先帝又将李润叛羌一并肃清,王遇就是那时候因连坐而受腐刑入宫的。”

吴震怔住,苏连又笑道:“所以吴大人啊,你也不用讥讽这个讥讽那个的,要论起来,你父辈结下的仇怨,怕是比谁都多……”

“苏连!”裴明淮喝道,“这些旧事,有什么好说的!”

苏连冷笑道:“纵然你觉得你与你父辈并无干系,可是,别人也未必这么想了。吴大人,我奉劝一句,你的身世永远不要让别的人知道。尉氏本来就快查到了,我替你了结了,你不感激我,还在这里讥刺于我!”

苏连说罢,一跃上马便走。吴震叫了两声:“阿苏!阿苏!”苏连头也不回,打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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