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奇道:“这并蒂莲,不是在付修慈死的地方吗?怎么会移到这里来了?”
韩朗一楞,随即笑了起来。“明淮有所不知,这本来是一对并蒂莲,修慈最近一直在抽空做这事。修慈做这花,花了足足一个月,穷尽心思。如今……唉,我便替他做完吧,一会便放去供着。”
裴明淮道:“一对?”
韩朗道:“正是,一对。”
裴明淮喃喃地道:“并蒂莲。”
他突然记起了,就在丁小叶的屋子里,窗上贴着的窗花,也是对对并蒂,鲜艳如火。那黯淡破旧的小屋,大约也只有那并蒂窗花,鲜艳明媚了。
丁小叶手上那只金丝镯,上面绞缠的花样,历历在目。
一刹那,裴明淮是若有所悟,却又不愿深想下去。
韩朗搁了笔,准备洗手。裴明淮看他身边放了一盆热水,微微冒气。另一盆却是雪水,盛在青瓷缸中,寒气直冒,裴明淮看着都觉得冷。韩朗看出他的意思,便道:“酥油易化,要在上面雕刻绘画,得先把手在雪水里浸过。多少年来,都是这样。”
裴明淮看他一双手,骨节都发红突出,知道所言不虚。“那丁南,就是这样子,冻掉了三根指头?”
韩朗看了他一眼。“裴公子见过丁南的尸体了。”
他这句话,无头无尾。裴明淮立刻便知道,这韩朗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不管怎么看,丁南的断指,都不是冻掉的,而是被利器削掉的。
韩朗笑道:“既然明淮开口问了,我便把我知道的告诉你罢。”
裴明淮听他这么说,便知其中有文章。韩朗道:“那一日,我兄长去看丁南,他染病在身,已经久矣。兄长迟迟未归,我便去寻他……我才穿过佛堂,就听得丁南的声音,说道:这样,师兄,你可放心了吧?跟着便是我兄长一声惊呼……”
他却不说下去了,裴明淮等了半日,耐不住问道:“然后呢?”
“……过了良久,才听见我兄长说道……既是如此,我便信你一回。好自为之,师弟,以后断断不可……”韩朗摇了摇头,眉头深蹙,似乎也极之不解。“过得片刻,我兄长便走了出来,一见我便吃了一惊,忙叫我离开。我一眼瞥到了地上三根断脂……”
裴明淮道:“不曾问过他发生什么事么?”
韩朗缓缓摇头,道:“我问了,我兄长却十分郑重,告诉我,若是听到什么,也一概忘掉,否则,后患无穷!”
裴明淮重复道:“后患无穷?”这四个字,份量可不算轻。
“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韩朗缓缓道,“但是,从此之后,丁南对我大哥言听计从,却是实情。”他不再说下去,只把自己的双手,深深地浸在那缸雪水之中。裴明淮怔怔看着他把手自雪水中抽出,略微活动了片刻,又拿起了画笔。
裴明淮心中疑窦丛生,诸绪纷呈,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看韩朗在那里细细描画,忽然问道:“这并蒂莲应该画作什么颜色?”
韩朗道:“粉色。”
裴明淮道:“可我在付修慈尸体边看到的,却是又有粉色,又有紫色。难道并蒂莲也会生出一对不同的颜色的花?”
韩朗笑道:“是么?若是开出一对不同颜色的,倒也别致。”
裴明淮便问道:“那另外一株现在何处?”
韩朗一怔,道:“另外一株?自然还是在原处了。吴大人的手下,把那耳房给锁了,不让人进去。若是明淮你要看的话,那我就去找钥匙。”
“韩二叔,付修慈这个人,你怎么看?”
韩朗正低头在找钥匙,听得裴明淮这般问,微微一怔。“他?我大哥不是已经对你们说了?我如今自然也不须瞒了,他是我哥哥的儿子,也是我侄子,我也把他当子侄看啊。”
“我是说……他知不知道他母亲的事?”裴明淮问道。
韩朗叹了口气。“虽说我们都不会提起,但他多少该知道吧?毕竟,他被人收养了好些年。凝露,唉,她死得实在是惨。我多年来都没法忘……”
裴明淮道:“韩二叔似乎对她颇有好感。否则,又怎会为她而忤逆父亲?”说罢看了韩朗一眼,道,“韩二叔一直没娶妻么?”
韩朗大约不曾料到裴明淮突然问到这个,一怔道:“不曾。”又是一笑,道,“我啊,跟我大哥不一样。”
二人走到了那间耳房门口,韩朗开了锁,又推开了门。那日发现付修慈尸体,便在此处。吴震的手下,早已将尸体抬走了。
“明淮,你为何想看这株并蒂莲?这跟我画的,一模一样啊。”韩朗道。
裴明淮摇头道:“不一样。”
两朵并蒂,色泽娇柔。并蒂花,原本是两朵同色,同生一枝,才能称为并蒂。可是,眼前的这两朵花,却是一紫一粉。虽说紫色静雅,粉色娇艳,却终究不是一色。
韩明道:“你是说颜色?颜色不同,这并不奇怪。并蒂莲二朵异色,还属异品哪。”
裴明淮摇头皱眉,凝视那朵并蒂莲,半日,道:“韩二叔,琼夜在哪里?”
韩朗长叹一声,道:“她在旁边殿里面上香,你去看看她吧。”
琼夜正跪在弥勒像之前。她一身素衣,黑发如云,头上只插了一支发簪,簪头镶了一颗珍珠。她自己便似一枝白梅,殿中虽无梅花,却似寒香满殿。
她听到裴明淮走到她身后,却并没起身。裴明淮只听她幽幽地道:“听我爹说,我出生那夜,是正月十五。那一夜,塔县酥油花开,灯火满天,映得夜晚也如白昼一般,琼楼琳琅。所以,他给我取名叫琼夜。”
裴明淮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道:“是,我记得,你对我说过。”
琼夜慢慢自蒲团上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裙。她回过头来,裴明淮见她容颜娇艳如花,只是脸上笑容,却是无尽悲凄。
“明淮哥哥,这个送你。”
她递给裴明淮的,却是个极精致的酥油香囊,上面细细地绘着白色的花。裴明淮不觉笑道:“这东西,若贴身放着,恐怕不到半天就溶化了。”
“这是我做的,手艺不好,你别嫌弃。”琼夜笑道,“化了便化了,也是我的心意。”
裴明淮一阵酸楚,低头凝视她,道:“琼夜,我们相识一场,你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对我说。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定会帮你。”
琼夜笑道:“这我知道。可是,有些事,谁都是办不到的。”她低下头,凝视裴明淮手中的酥油香囊。她的声音,柔和娇俏。“再美的酥油花,也至多能保存一年,到了次年盛夏,便会消溶。你看,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明淮哥哥,有些事,就不要再追究了,修慈已经死了,我不想让他泉下不安……”
一阵风把虚掩的殿门给吹开了,“吱呀”地一声,镂空雕花的木门,在风里摇摇晃晃地颤抖起来。
琼夜的叹息声,似有似无,被吹散在风中。殿中供奉的弥勒像,只见着笑容满面。
裴明淮缓缓地说道:“琼夜,你在菩萨面前,就不能告诉我一句真话吗?你跟你娘回塔县的时候,究竟同路的还有没有旁人?我问你,不是想害你,是要帮你,你难道还不信我?”
“明淮哥哥,你既然都这么问了,我就告诉你实情吧。”琼夜轻轻地道,“我本不想告诉你,我娘,柳眉,其实……”
就在这时,从墙的那一边,传出了一声尖叫。琼夜失色站起,道:“是我的丫环画儿,她……她怎么了?”
墙的那头,便是上花馆的内院。裴明淮心知不好,道:“我过去看看。”
本来就有个小小月洞门相通,也不需要绕路。裴明淮一过去,就似中了定身法一般,怔在当地。
那个叫画儿的小丫头,正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院中有个水池,冬天结了冰,但因为要取水,所以是冰块也砸破了些。一个小童,头埋在水中,一动不动。
那小童穿一身红袄,裴明淮认得,是付修慈的儿子付淳。
“出什么事了?”吴震奔了过来,一见这情状,也是呆了。好歹他见过的场面多,忙过去抱起那孩子,试了试呼吸,早已停止。再看那孩子的脸,又青又紫,额头上还有伤痕,想必是被人按在水池里,活活淹死的。
琼夜站在一旁,也不叫,也不哭,两眼呆呆地看着淳儿。裴明淮连着叫了她好多声,她也毫无反应。裴明淮也急了,不轻不重打了她一耳光,琼夜“啊”地一声,方才惊醒一般,两眼直直盯着淳儿的尸身,嘶声叫道:“谁?谁杀了淳儿?”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见她哭了,裴明淮才松了一口气,但见淳儿浑身湿透,死得那么惨,小小身体缩成一团,心里也十分难受。
吴震恨恨道:“一个小孩子,谁会下这样的毒手?”转头问画儿道,“刚才是你在叫?你发现的?”
那画儿本来年纪就小,这时候只是发抖,哪里说得出话来。琼夜听到吴震的话,忽然自裴明淮手臂里挣了出来,推开裴明淮便跑。
裴明淮叫道:“琼夜!”
他要拦琼夜,自然能拦下。吴震却低声道:“跟着她去,看她要去找谁。”
琼夜一路狂奔而去,她头发散乱,又因为付修慈新死,换了一身白衣,脸色死白,两眼发直,那样子真真像个鬼。
她一头冲进厢房,狂叫道:“你为何要杀淳儿?”
裴明淮随后跟进,一见厢房里坐的却是尉端,顿时心里一片明澄,种种想不通的事,这一刻尽数想通了。
再回头一看,吴震并未跟进来,却是远远地站在院门前,心里更是肯定。吴震身在局外,想必比他明白得还早,只是不好点穿,如今更是避嫌,不肯进来。
尉端见琼夜接近疯狂的样子,也自是吃惊,道:“琼夜,你在说什么?”
琼夜狂叫道:“你要娶景风公主,那也罢了,我走便是!你传信给我说你要来,我以为你是来看我,原来你是为了杀他……我都没打算告诉你淳儿的事……你……你好狠的心,连你自己亲生的孩子也要杀?!”
她说着就扑到尉端身上,拳头死命打他。她的力气自然伤不了人,尉端却也没闪避,只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裴明淮见琼夜哭得声嘶力竭,心中难受,正想找些话来劝她,琼夜身子一软,已晕了过去。尉端本能地扶住了她,仍是怔怔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刚才一个人在这里?”裴明淮冷冷地道,“不会真是你杀了那孩子吧?”
尉端一手抱着琼夜,听了裴明淮此话,才像是回过神来,叫道:“我……我根本不知道……不知道那孩子是……”
裴明淮凝神看他,尉端的神情,倒也不似作伪。以他对尉端的了解,也不觉得尉端会干出这等丧尽人伦之事。当下便道:“让琼夜躺下来,我有话问你。你说,你跟她几年未见了,这是真的?”
“是真的!”尉端叫道,“从她随她爹离开京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我苦苦留她,她却十分坚决,走的时候连见都不肯见我!”
裴明淮冷冷道:“她不是不肯见你,是不能见你。我听付修慈说起过,这孩子生日在三月,琼夜走的时候是十月。换而言之,她那时候已经怀孕六个月,你要她怎么见你?这事哪里瞒得过人,是以琼夜只得匆匆离开!她连跟了自己多年的丫头都换了,就是不想人知道。毕竟她是个未成婚的女子,是以付修慈说淳儿是他儿子,只不过……我看这塔县的人,多少都知道些。”
说到这里,裴明淮越想越气,孟固,孔季,个个看着自己眼神古怪,原来都以为是自己干的好事。也难怪,琼夜侍候清都长公主多年,偏偏自己又来得这么巧!
“究竟出了什么事?她说……她说……”尉端问道。裴明淮道:“有人杀了你跟她的儿子!若不是你杀的,那又是谁?”
尉端一个摇晃,几乎站不住脚。“我……我不知道……她从未对我说过……”
“琼夜性子你自然知道,她太傲气,哪怕是到了这个地步,也不肯做你妾室。”裴明淮道,“真不是你杀了那孩子?”
尉端惨然道:“我是那等人么?”
说实话,裴明淮也绝不信他是那等人。但淳儿死得实在蹊跷,他方才看到,地上还遗了几颗冰糖栗子。淳儿爱吃此物,看来是有人哄他到此,若不是熟人,大冷天的又怎会去?
这时,琼夜已悠悠醒转,尉端跪在她榻边,叫道:“琼夜,不是我。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我向你发誓,我根本不知道淳儿是我儿子,我也绝对没有杀他!”
“……我告诉你,又有何益?”琼夜似乎这时候,也冷静了些,幽幽地道,“大魏的公主素来不同……悍妒的多了去了,未必能允你纳妾。即使我能忍,她也未必能容。景风公主可是皇上爱女,谁敢开罪?我既不舍得这孩子,自然走得远远的好!”
话还未说完,她泪又流了下来,哭道:“我本想在这里,远离京城,总能将淳儿好好地带大。没想到……没想到他却……是谁杀了他?不是你,却是谁?谁这么狠心?他只是个小孩子啊!”
裴明淮虽也满腹疑团,但见琼夜哭得断肠,也不忍多问,对尉端道:“你劝劝琼夜,我和吴震去察看一下,看……看究竟是谁,这等……残忍,连个小孩子也不放过。”
他走至院中,琼夜哭声仍然在耳边。吴震见他出来,道:“不会是他罢?”
裴明淮心里甚是难过,道:“你明明早就知道了,为何不说?”
“我怎么说?”吴震道,“这没凭没据的事,你要我怎么说?平白对你说,你怕不给我一个大耳刮子!不过,我自从开始猜疑,已经派人去查了,韩琼夜肯定不是在塔县生的这孩子,她怀孕数月,应该不敢赶长路,想必是在京城不远处找了个僻静地方。照我看,尉小侯爷是真不知情的。”
“那是谁?”裴明淮道,“谁会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吴震道:“你方才在里面的时候,我又过去看了一看。那孩子,唉,想必是认得那个哄他去院子里面的人的。你想想,天寒地冻,就算有什么玩物吃食,若不是十分相熟的人,他怎会去?”
裴明淮想着便觉心惊,不愿再想下去。“虽说我不信是尉端,但……但我实在不觉得谁会跟个孩子过不去。”
吴震瞟了他一眼,道:“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明淮心情本来就糟糕至极,此时更是不耐之极,道:“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你是不是怀疑景风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派绣衣来杀了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