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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瑗相隔蓬山一万重1(1 / 1)

最开始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临安城不过是皇帝临时的落脚点,总有一天,他会带着他的大臣、仪卫、军队,浩浩荡荡渡过长江,回到黄河南岸,他的故乡。

一年,两年,三年……

宋建炎十八年,临安城春雨初霁,朔日。

普安郡王赵瑗打马过众安桥,杏花缠绵在他的衣襟。

众安桥一带瓦肆众多,人呼之为“下瓦”,伶人们需要展露歌喉以招徕顾客,白天是他们最佳的练嗓时刻。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杏花被颠簸到马蹄下,成为一滩花泥,熏风和歌声抚过赵瑗的耳朵。他在和宁门前勒马,步行进入宫城,去福宁殿向皇帝赵熹请安侍省。

翻身下马的时候,他衣襟上最后一片杏花飘下,盘旋的雪影让赵瑗忽然想起年幼时赵熹把他抱在膝上时的场景,他和他说汴梁,美好如同天阙。皇城,延福宫,延福宫上的杏花岗,艮岳里的杏花海,东华门上的丛丛雪,一片晶莹世界。

赵瑗此生都没有去过汴梁,对于这座旧都的想象,全部依托于赵熹的唇齿。

赵熹是他的养父,当然,他还没有被正式过继给赵熹,因此从名义上来说,他还是赵熹的远房堂侄,只是享受了皇子的待遇,这样的侄子赵熹养了两个,或许有一天赵熹会从中选择一个作为他的嗣子继承他的皇位,赵瑗有二分之一的可能。

也或许有一天,赵熹会有一个亲生的儿子,那他俩就会一起出局,在绝对的血缘面前,谁都得低头。

福宁殿的大门紧闭,赵瑗不出意外吃到了闭门羹,这是他早就预料到的,每年春天,赵熹都会闭关一个月,在此期间谁也不见。

赵瑗被允许在福宁殿外下拜:“官家圣躬万年。”

过了一会儿,内臣从福宁殿里走出,来传达皇帝的玉音:“官家圣躬安,请大王好生读书、保重身体。”

赵瑗听命谢恩,准备起身回去,福宁殿的门却忽然开了。

一队宫人捧着皇帝刚用过的早膳鱼贯而出,杂菜糊、玉蕊羹、生豆腐……皇帝向来饮食清淡,更有定期茹素的习惯,这些菜色没什么不对的,赵瑗侧身避让,视线飞掠过托盘,他希望通过食物的痕迹来揣测赵熹的食欲如何,也许还想知道些别的,譬如精神是否健旺,身体是否舒适,心情是否喜悦,他关心这个。

没什么特别,胃口看起来一般,菜没怎么动过,最喜欢吃的仍然是杂菜糊糊,几种蔬菜切成绿色的碎末再勾芡,有点像婴儿吃的流食。

至于主食,也许是因为赵熹白天胃口没开的缘故,烧饼只被咬了一小口,半月一样的弧。

赵瑗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他盯着那个离他越来越远的烧饼看,再一次确认,的确是一小口,好像只出自于赵熹的一时兴起。

不对……

旁边内臣见他一直盯着托盘上的早膳不放,笑道:“大王来的早,是不是还不曾用饭?不如去婕妤娘子阁中请安时吃一口,别饿坏了。”

皇帝的后宫和他的子嗣那样稀薄,赵瑗的养母张婕妤是他后宫中唯一有名位的嫔妃。

赵瑗按捺下心中的疑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似乎在羞赧自己露了饿态:“来时吃过,骑了一阵马,又饿了。”

内臣道:“大王年轻,正是强筋骨的时候,是容易饿些。”

赵瑗又和他寒暄几句,便在宫人的陪同下向张婕妤所居住的丹若阁走去,临安宫城依傍凤凰山与回峰而建,并不大,但美在景致,云霓萦绕着凤凰山的峰峦,犹如传说中的蓬莱仙境。

云霓很快被一群目露精光的仪卫驱散,领头的人正是执掌殿前司禁军多年的,皇帝的心腹要臣杨佑。

皇帝正在闭关,按理来说太平无事,无缘无故调动禁军干什么?

赵瑗心下警铃大作,走上前暗暗挡住杨佑的去路:“杨公安好。”

杨佑向他行礼:“大王好。”他虽然被皇帝倚重,做派却很谦虚谨慎,平日里见人即有三分笑,半点傲气也没有:“大王是往张娘子阁中去吗?”

赵瑗说:“是,我来向官家与娘子请安。”

他看向杨佑身后的禁军。

杨佑带着人去干什么,这不是他一个身份敏感的养子应该问的,但那个被咬了半口的饼又出现在赵瑗的脑海中:“杨公带着人,可是官家有什么吩咐?”

杨佑缓慢眨了眨眼,几乎有了表演痕迹:“喔……不是官家,是太师。”

秦枞。

赵瑗没想到他这样明目张胆,也没想到秦枞竟然敢以臣子的身份调动禁军,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秦枞调动军队干什么?杨佑作为皇帝的重臣,竟然听秦枞的吩咐吗?

赵瑗警醒他:“这是官家的禁军。”

杨佑又笑,笑容里有一点无奈和挑衅:“可,那是太师的命令啊。”

太师能越过皇帝吗?杨佑不怕自己和皇帝告状吗?

显然是不怕的。

在说完这些话以后,杨佑就与赵瑗告别,禁军武士擦过赵瑗身边,陪在赵瑗身侧的宫人都低下头不敢多言,赵瑗好像被钉在地上那样,目送这一队人消失在宫墙后。

良久,他拔动脚步,走向张婕妤的丹若阁。

张婕妤和皇帝一样大,然而未经生育,在宫中又一枝独秀,因此美丽如同少女,不见一丝老态,当然,作态也如少女——并不是说她娇俏,而是说她有一些怯。

赵瑗是她名义上的养子,虽然是由赵熹本人亲自抚养,和她并不亲,但归根结底也是小辈,可她见到赵瑗来,竟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开口就是一句:“大王好。”

称自己的养子作大王,她大抵也是头一个,赵瑗向她问安,她又结结巴巴开口:“我听人说,大王今天过来时,还没有吃过饭,就叫人送了些。”

这么多年都这样,赵瑗习以为常,再次行礼道:“多谢娘子,实在叨扰。”

张婕妤胡乱摆摆手:“大王客气了。”

食物来的很快,赵瑗侧坐在凳子上吃饭表示恭敬,他其实并不饿,可还是拿了一个烧饼吃。

福宁殿的那个烧饼有问题,他一边吃一边想。

气氛沉静如水,又凝结如冰。

张婕妤一边绞帕子,一边道:“烧饼是不是噎?要不要喝点浆子?”

不等赵瑗点头,宫人就奉上来一碗紫苏熟水。

也许是看他吃饭吃得香,张婕妤也不再紧张,终于显出了一点作为养母的关怀:“还要吃么?”

赵瑗摇头道:“谢谢娘子,我不吃了。”

张婕妤点点头,宫人们上来撤盘子,她盯着赵瑗,看起来大概是想说一些“大王又长高了”“又瘦了”“又胖了”之类的场面话,然后打发赵瑗滚蛋。

憋了半天,她来了一句:“大王真是饿了,吃了一整个大烧饼。”

赵瑗垂着眼睫,开口道:“那烧饼有些大,我吃了半个就有些吃不下了。”

张婕妤估计没想到赵瑗会说这么一句话,愣住了:“啊?哦、哦,那怎么还吃呢?吃不下就不吃了。”

赵瑗等的就是她这句话:“我想起小时候头一次进宫来,官家带着我吃饭,也是吃一个烧饼,那烧饼做的大,官家吃不下一整个,就掰了一小半给我,结果还是多了,官家撑得慌,带着我在殿前散步消食。我当时和娘子想的一样,吃不下就不吃了不行吗?”

张婕妤很僵硬地笑,顾左右而言他:“官家有时候是爱积食。”

赵瑗点头,先认同她:“是。”然后继续说:“我将这话问官家,官家对我说,他吃剩的饭,会分下去给宫人们吃,他觉得叫别人吃剩饭不好。尤其是烧饼这种东西。因此,即使吃不下还是吃了。”

张婕妤停顿了半天,终于在脑子里搜到了对应词:“官家真是体恤。”

赵瑗说:“这习惯保有十余年,我半个月前侍奉官家吃饭时,官家也是先将自己的那份膳食匀出来,再将剩余的赐给宫人,只是今天有些奇怪——”

张婕妤打断道:“也许是官家吃了饭以后还饿,又多吃了一口烧饼。”

她话音刚落,就立刻意识到不对,急急刹住了车。

果然,赵瑗反问道:“娘子也知道官家吃了烧饼?”

张婕妤顿时色变,别过脸道:“我看大王也吃了烧饼,随口猜的。”

赵瑗点了点头,面色如常:“我的确见那托盘上放了一枚咬了一口的烧饼。”

张婕妤勉强道:“也许是官家吃了一口以后觉得饱了,就不吃了,也许是那烧饼做得差,难入口。”她笑了笑,又重复道:“不奇怪吧?”

奇怪。

临时吃东西,又临时决定不吃,这对于赵熹来说是天方夜谭的事,他这个人一向是做了,然后做绝,从来不半途而废,作为赵熹最亲密的两个人,他们对赵熹的习惯心照不宣。

气氛僵持了一会儿,赵瑗没有从她这里得到哪怕一点暗示:“娘子说的是,的确不奇怪。”

张婕妤长出了一口气,赵瑗捧起那碗紫苏熟水,喉咙滚动两下,一碗水就喝尽了。

把自己的那份东西吃干净,不浪费,是赵熹教他的第一件事。赵瑗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他吃干净自己碗里的每一粒饭,喝干净自己杯里的每一滴水。

内侍把东西撤下去以后,赵瑗又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丹若阁,张婕妤叫人送他出门,赵瑗的脚步刚跨过门槛,椅子勾连碰撞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大王!”

赵瑗回头,看见张婕妤抿着唇,幅度很小很小地对他摇了摇头。

赵瑗满怀希望的看向她。

皇帝闭关,行为有异,而秦枞竟敢在这关头调动禁军兵马,连半个月进一次宫的赵瑗都看出了蹊跷,生活在宫中的张婕妤怎么会一无所知?

安静了两个呼吸,张婕妤低着头,把自己臂间的披帛从椅子的扶手上扯出来:“吃多了别走太快。当心肚子疼啊。”

赵瑗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转身,作揖,恭恭敬敬的:“多谢娘子关怀。”

他离开丹若阁,走向和宁门,准备回家。

和宁门外停着赵瑗的爱马白义,这名字来自于古时周穆王的八骏马,这马洁白如霜雪,没有一点瑕疵,每次赵瑗骑它出门时,都会引来无数侧目——南方没有养马的地方,早年间连军中战马都是靠抢的。骡子或者人才是主要的交通工具。

果不其然,白义马被一堆班直侍卫围在中间,不耐烦地打着响鼻,见到主人来了,连忙长啸一声。

能来皇城做侍卫的,多少也是勋贵之族,见了赵瑗这半吊皇子亦不害怕,其中有一个更是与赵瑗熟稔:“大王这马真俊俏,咱们上次打马球的时候,您怎么不骑它?”

打马球是赵瑗强身健体的方式之一,他笑一笑:“打马球重在球,又非马,骑驴也无所谓。”

大家纷纷大笑,艳羡地看向这匹神驹宝马,临安远离北方,这种马有价无市,可少年们谁不梦想有一匹好马?

“听说官家给大王选这马时,只隔着墙听了听马蹄声?”

十岁的时候,赵瑗的骑术小有所成,恰巧北方有马商来临安做生意,赵熹带着他出宫去看,隔着一道墙,赵熹就为他选定了白义。

那时候他们绕过墙,赵瑗一下下抚摸白义的鬃毛。

马商似乎看出了他很喜欢,开口就要十万贯,那是很大一笔钱,赵瑗抚摸的手一下就停止了,他收回手,把嘴撇下去,试图挑出这匹马的缺点,可赵熹同意了,第二天白义就出现在了宫中。

赵瑗还是个小少年,白义还是只小马驹,赵熹在廊下看赵瑗跑马,微微笑了:“小羊骑小马。”

赵瑗抚摸着白义的鬃毛。

“是。官家只要听见马蹄声,就能知道马的产地、年龄,还有优劣。”

众人纷纷赞叹:“这却难,要怎么分别?”

赵瑗垂了垂眼睛,众人对赵熹的赞叹让他有一点开心:“官家对我说,万事万物都有其固定的形色,只要知道个中要领,分辨起来就不难。就好像人那样,一个人如果议论刚正、面目严肃,必定不会干坏事;而一个瞻前顾后、谄媚阿谀的人,是绝对不可以用的。”

他这话一出,空气顿时安静了。

赵瑗知道他们为什么安静,也知道他们的脸上为什么会浮现出尴尬的表情,但他并没有很在乎。

过了一会儿,卫士们纷纷告辞,说要回到职上去,赵瑗打眼一望宫门,果然只有稀稀疏疏的几个人还在坚守岗位。

他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四五个侍卫,又看了看门岗上站着的,这数字显然对不上,宫城里怎么只剩下这么几个护卫?

“好像还少了一些人,是去了哪里?”

赵瑗一时之间没有得到回答,大家的手都胡乱在白义的毛上蹭来蹭去,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那个、太平翁翁说……”

又是秦枞。

秦枞为相,签订宋金和议,皇帝将他称为国之司命,宫人不呼其名,都叫他作太平翁翁。皇帝是君父,他秦从之竟能做起了宫中的翁翁,足见其不法与嚣张。

赵瑗攥手成拳,大家见他面色不好,灰溜溜蹿回岗位上,目送赵瑗打马离去,他身后的王府亲卫纷纷跟随,一个很俊俏的人,一匹很俊俏的马。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不知道是谁埋怨了一句:“你不该和他说这些,唉,咱们压根不该去摸那匹马,这事要是传出去,恐怕要受牵连。”

赵瑗作为没有被皇帝正式承认的养子,身份地位极其尴尬,一旦皇帝生出儿子,他随时都有可能被“退养”,并且,即使皇帝一辈子都生不出亲生儿子,他也还有一位竞争者,恩平郡王赵璘。

赵璘和秦枞关系密切,他的老师是秦枞的兄长,而赵瑗呢?

谁是他的支持者?

一个不能说的名字,浮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

不知道是谁喃喃说了一句:“我听说,当年……也是骑的白马,打颍昌的时候进阵厮杀,人是血人,马也成了血马,但只要跟着他的人,没有一个往后退。”

春风拂过朱红的宫墙。

有人低低骂了一句:“不要命了!他的事你也敢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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