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细的碧色由小巧的壶嘴倾注入杯,微绿的茶烟袅袅而氛氲,清泠幽芳沁满禅室。
“今日你们玩出了好大的热闹,我在庵里也听得见,”妙玉置壶,入座,抬起眼皮望了望黛玉的面容,又垂目于杯中香茗,“满座欢洽,原该是极乐之事,为何你却不仅不见欢笑,反倒隐有愁容?”
幽微茶香徐徐淡去于唇齿之间,黛玉轻阖星眸,感受着这轻盈曼妙的变化,闻言淡淡一笑:“我天生喜散不喜聚。”她顿了顿,望进妙玉的眼,“世间欢乐固多,锦绣烂漫直如春朝之花、秋夜明月,令历者无不欢欣爱悦,可终有花谢月缺消尽之时。乍暖还寒时候,尚且最难将息,何况乍聚还散?我便生出一脉痴心,想着……与其痛心于好梦难驻而徒留无尽悲戚,不如从未有过欢聚的好光阴。”
芦雪庵诗会固然尽欢尽善尽美,可这样的好光景又能留驻几许?她与探春终是要各自归回各自门,湘云、薛宝琴亦离于归不远,余者亦然——嫁人生子,这本就是世间所有女子的宿命。而视世间红粉皆为可爱的宝玉,也终将被一名女子束缚于一个家庭之中,这也是他的宿命。
离散既为注定,相聚的时光愈是曼丽优美,他日离散便也愈是痛心彻骨。与其徒然悲戚却无法挽回,宁可从未欢聚,甚至……从未相识。
嘉许的浅笑自妙玉寒冰冷霜似的玉容之上水波般漾开,这名桃李年华却与青灯古佛相伴多年的妙尼轻轻一颔首:“能出此言,可见你也是有知识之人。你可知道,古来名篇佳句多如泥沙,我皆看不入眼中,独爱两句旧诗……”
黛玉本是随性而谈,并未深想,见她故作停顿,当即迎合问道:“哪两句?”
“‘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妙玉再无笑意。
如天火倾盖,九泉喷涌,极嚣烈与极森寒的碰撞激出了斩天绝地的雷光电闪,黛玉蓦然心头剧震。
是夜,黛玉在梦中看见了一团火焰。
世界无声,可那团火焰却是如此的美艳而丰盈。它是如此的红,比垂落的残花、沉淀的胭粉还要明粹;它又是如此的芬芳,仿佛百花、百果、百木之精华凝为一髓,清神涤世;它又是如此的耀眼,仿佛自亘古辉灿的星海、皎洁皓然的月轮、燎原不熄的爝火。
它就这么在无声的风中不转不移的燃烧着,风盛,它便衰弱成微微的光苗,风弱,它便滋长为盛大的炎火之花。黛玉的心随着焰光的明灭而忽上忽下着,蓦地,八方四阖的风声呼啸不绝,直有摧梁断柱、海天易色之势。眼见得那火焰被逼得缩小成了一只娇弱的萤火虫,不久又衰减成了针尖也似的一点,大有黯淡灭去之意,黛玉只觉得心焦如焚。不知何时,右手手心握住了一截莹润如玉的干枝,她想也不想便将它投入了焰光之中。
如涸湖之遇甘霖,枯木之逢春意,火焰腾腾绽放,刹那间,光波潋滟,万象更新。
耳边似有无数女声呢喃哭笑,此情此景无疑是有些骇人的,黛玉却觉得,比起先前的万马齐喑的死寂,如今的世界要活泛太多。左手里还握着一截玉枝,她正欲将它也投入火焰,忽听一声清叱:“速速罢手!”
黛玉回眸。
斑斓锦绣的霞彩铺开了天之一隅,一名仙子翩跹而至,羽衣霞袂,云鬓风鬟,容颜莹然而生光。分明素昧平生,梦中的黛玉却下意识的觉得她是自己极熟稔而极亲善的好姐妹,是以她自然而然的唤了声:“姐姐,经久未见仙姿,令妹妹好生想念。”
那仙子姿容之绝世,委实是不存尘世之丽色,只是眉宇间神色端严矜重,俨然有一动而天下变色的威仪。她轻启朱唇,声若凤鸣龙吟:“红尘障目,狂悖损质,那神瑛沉迷儿女温柔也便罢了,连妹妹也不记得自己的来历了么?”
清莹圆润的露珠自深朱而妙丽的叶间垂落,轻羽入水也似的细微碎响。黛玉惊怖而醒,浑浑噩噩的仓皇坐起身,水滑的红绫百子被自肩头滑落,堆在了腰间,曲曲折折的叠住了背面上孩童们玉雪可爱的笑脸。
稳厚而不失柔和的力道扶住她的双肩,引着她重新躺下,腰间一紧,却是被一条劲健的手臂圈住,脸颊靠入了一个坚实的胸膛,铿锵有力的心跳声像坚韧的风筝线,将惊悸飞散的神思轻缓而不容拒绝的一分一分拉回现实。赦生的嗓音含了深眠忽醒的轻哑,暖暖的呼吸触动着她的耳廓:“噩梦?”
黛玉急促的呼吸着,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的记起到身处何时何地、自己又是何人,这才察觉背上已浮出了细细的一层冷汗。她往赦生怀里又钻了钻,汲取着他炙热的体温,含糊的“嗯”了一下。
赦生用鼻尖蹭蹭她被冷汗黏在额上的发丝:“你梦到了何物?”
稳定心神,黛玉闷声将梦中情形讲了讲,其实这个梦并无一丝可怕之事,可不知为何,就是令她感到无边的畏惧。因为梦境太过简单,不过三言两语便说完了,奇异的是,果真将梦讲出,那份莫名的恐怖感即蒸腾殆尽。赦生的身体暖和得热烘烘的薰笼,黛玉满足的偎着,睡意又一点一滴的侵蚀了她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