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生自幼时起便豢养着一条雷狼兽。
此兽生有畸形的双角,尖锐的獠牙,丰厚的皮毛,体型壮硕,性情刚猛,奔跑速度快比闪电,喜独居于常年雷电缭绕的枯岭,故以雷为名,是魔界排的上号的凶残猛兽。赦生于武道上禀赋极佳,不仅天生神力,且生来具有操纵雷电之能。只是功体沉猛有余而速度不足,以雷狼兽为坐骑,正可弥补他在速度上的缺憾。而抛却理性上的顾虑,单单就感情而言,这条雷狼兽与赦生一同长大,一魔一狼的感情深密之极,彼此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主人与坐骑,而成为了知心知意的同伴,更是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
若不是受王子身份所限,赦生甚至一度险些要带着雷狼兽寻找一处远离红尘的所在,过只有他们一魔一兽的生活。可他的身份哪里允许他这般为所欲为?这个任性的念头不过只在脑海中转了一转,便被理智的封存在了无人问津的角落。
他倚在一棵树边筋疲力尽的喘着气,月光穿过婆娑的树冠,在少年的脸上投下斑驳清泷的光影。赦生侧耳聆听着呼啸习习的谷风,忽然很思念那只陪伴了自己度过大半生命的雷狼兽。
雷狼兽是极富灵性的生灵,它们可以预知到自己的死亡,并在濒死的时刻到来之前,便动身赶往寸草不生的雷云之峰。远离亲朋好友,于震彻穹宇的霹雳里,孤独而骄傲的迎接生命的终结。
“小鬼,这只小东西的个性硬得跟石头一样,和你很像哦!”邪郎曾如是说。说这话时,邪郎正把彼时还是一只绒团子的雷狼兽扔给彼时亦是一只毛团子的赦生,那是他的升入讲武堂的入学礼物。
兄长当时是什么表情?嫌弃,还是关切?可惜当时的他还是一团孩子气的年纪,所有注意力都被怀里那只毛绒绒的小兽牢牢吸引住,竟忘记了看兄长一眼。
赦生闭了闭眼睛,靠着背后的树干一点一点的稳稳地坐了下来。风卷着他的发丝掠过了脸颊,仿佛一个轻微到不可捉摸的摇头。这里已是京都二百里之外的深山,依着他的本意最好还要再走远些,可如今气力耗尽,寸步难行,便只好随遇而安。横竖此地除了没有雷电缭绕之外,也算个人迹不到的所在,勉强符合标准。
残剩的月光在草木之间徘徊,一如将消逝的霜雪。赦生定定的凝视着,待死之人本应有万千感慨,他的心底却惟余一派宁静的空明。许多曾经令他介怀不已的人和事,都在这片宁静中一点点的冰释。他不再怨怪族人的冷眼与轻视,不再怨怪生父年少时的轻狂孟浪,不再怨怪母亲对养父的负心薄情,也不再怨怪兄长总是拿他没有尖耳的事挂在嘴边取笑,不再怨怪吞佛常把他当做没长大的小朋友一般恶劣的逗弄。甚至连因为一个无厘头的误会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便二话不说动手把他害到这等地步的元瑶,他也提不起半点的怨怪之心。
望着空而薄的月色,他的脑中只余一个念头——异度之魔死后,魂魄将升入天空,无论相隔万水千山也会飞回异度魔界,化作魔界苍穹深处永恒不灭的魂火。而今他与异度魔界相隔何止千山万水,他的魔魂,还可以飞回故土吗?
琉璃般浅色的褐瞳渐渐黯淡,暗淡,直至将将消去了最后一丝微光。
“赦生!”
将黛玉、赦生送回各自居所后,元瑶总觉得心神不宁。魔气一事已被证明只是一场乌龙的误会,而赦生离开后,贾府理应再无灾殃之患。至于宫中,她的长信宫已在她一手操纵下被封宫多日,外人等闲进不去,里面的人也翻不出多大风浪,她又专门炼了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傀儡当替身,平日里抄经、弹琴、做针黹,连抱琴都看不出破绽,自然也是安稳的。可若果真人人皆安,这突如其来的不祥心兆又该如何解释?
她以心神联络留在宫中的傀儡,并无发现异常;飞去贾府各处暗中观察一番,也并没有看出什么异样。她由黎明一直盘桓到上午,及至望见黛玉托宝玉代她前往紫檀堡看望赦生,元瑶才霍然明白了自己的疏漏之处。
她隐身立在大观楼飞翼一般的檐角之上,下方清景如画,映入她的眼底,惟余无尽的悚然惊心。
人人皆安,这是无可指摘的事实,然而那指的只是人——魔呢?昨夜她一心只顾着思索黛玉的那番谤道非难的言辞,见赦生行走言语的样子还算正常,便不再深想。如今认真想来,以她那日所施手段之不留余地,那只名叫赦生的魔物岂会真的像看上去那般轻松无事?
这回的事端全因她的误会而起,倘使伤了那魔物的性命,她又于心何安?速去寻找!
不在紫檀堡……为何会不在?他还能去哪儿?
元瑶抿紧嘴唇,不顾自己眼下实力未复,灵识感应的范围有限,强催真气将搜索范围又扩大了数倍。过分透支在识海中带来了连绵不绝的刺痛感觉,加剧了她心底不祥的预感。
千万要撑住,否则误杀无辜者的自己,一生也无颜飞升仙道!
沿着冰魄玄黄枪所残留的烈气,元瑶找到赦生时,初升的日轮正将第一缕纯净而炽热的日光自地平线托出。
渲浸昏昏天穹一隅的锦绣霞色里,少年睡得很熟。
“我父族领地四时常为冰雪覆盖,主城名为‘朝露之城’,犬朝如深雾,夜如冰露’之意。每年将融月,冰雪稍退之时,父亲都会带我去狩猎。他抱着我坐在漆黑的独角马背上,昂着头吹起墨色的号角。我被他罩在玄狐斗篷里,只有脑袋能露在外,看到冰雪像覆了霜的镜子,一眼也望不见尽头。头顶天空深碧,有时还能看见极光。”
说这番话的时候,褐发的少年正眼望着窗外细而斑驳的竹影,神色悠远而静默。
“极光?什么是极光?”不知不觉间,黛玉已放下手头整理的诗稿,托着腮听得痴了。
“就是光。”他只说了三个字即抿住了薄薄的嘴唇,似是在斟酌着合适的形容词,良久才道,“五色陆离,亘贯长空,壮美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