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明星携着黎明前的第一缕光辉潜入了地平线的浑浑黑暗,元瑶与黛玉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晨星之后。赦生记得,在魔界,这颗星辰还有另一个名字,长庚,乃天魔显像,主永无边际的血夜,死亡与杀戮。
遣退侍候的仆人,赦生的口角登时止不住的溢出血来,他淡然的以手背擦去,再一次深切的意识到一个他在二女面前所竭力掩盖的事实——他快死了。
他本就是重伤未愈,之前强行提气去追被元瑶劫走的黛玉,业已耗尽了体内无数不多的魔气,后来的交手更是以透支躯体潜能为代价换来的力量,至此肉身已然油尽灯枯。再之后被元瑶以镇魔诀强行激出夜叉鬼相,道魔气息相克相冲,魔魂不堪冲击,险些当场魂飞魄散。
然而所有这一切,他一点也不想让两个女子看穿。确切的来说,是不想让黛玉看穿。
没有任何理由,就只是单纯的不想。
赦生并非没有经历过死亡。父王去世,林如海过世,前者是他的至亲,后者是他在这方陌生世界难得的欣赏之人,他眼看着他们无法违逆的离开,心中滋味百般,难以言传。然而赦生从未想过死亡这件事降诸于自己身上会是怎样一番情形,他还太年轻,远不是考虑这种行将就木的老人才会思考的问题的时候。可有朝一日它果真来了,他又觉得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魔,生于沙场,死于沙场,是为无上荣耀,这是他自幼便接受的教育。只是有些遗憾,他的归途并非是战场上轰轰烈烈的捐躯赴难,而是在亲人们一无所知的时候,因为一个堪称无妄之灾的误会而被伤及魔魂内核,无声无息的埋骨他乡。
会有人记得他吗?
黛玉应该会记得他的。然而她有元妃那样的强者照应,此后理应一生顺遂。她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总之他在林如海临终前许下的承诺,做不到也罢。
他银赦生,本就不是该出现在此方世界之魔,被遗忘也是理所当然。说没有不甘那是假的,但死既已是无从趋避的既成事实,那便坦坦荡荡的接受,哭哭啼啼、凄凄惨惨、拖泥带水,从来不符合他的个人气质。
魔,就是如此爽快利落。
黛玉打生下来从未有一天能如这一夜一般过得惊心动魄,待到终于躺上潇湘馆幽软的床榻,才发觉整个人的手脚都隐隐发酸,疲累得厉害,偏偏大脑还沉浸在某种新奇的亢奋之中,怎么也睡不着了。她不欲惊动潇湘馆内的其他人,只能合着眼养神,可一直捱到窗外隐隐投进青微的晨光来,她才稍稍有了点儿困意。
细细的笤帚刮地的声音极有韵律的来回晃荡着,约莫是早起洒扫的粗使婆子们闹出来的动静。黛玉焦灼的翻了翻身,发觉自己为数不多的一点倦意也彻底没了,心头仿佛梗着一块大石,上不去、下不来,只来来回回沉甸甸的坠着。这感觉令她不安,失眠的大脑却还兀自混沌着,一时理不清头绪。
手臂不耐的一探,碰到了里侧的枕头,上面的枕痕犹存。黛玉盯着枕头看了半晌,忽然意识到徘徊心底的不安的源头究竟是什么——赦生!
他今晚伤得太重,元瑶的那几下黛玉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都觉得疼,何况他这名正面其锋的当事人?虽有亡父生前送他的产业容身,可没有妥善之人照顾,到底让人放心不下。
紫檀堡。黛玉默念着,赦生并未说明自己的庄园究竟位在紫檀堡的哪里,不过她记性好,早随着元瑶送赦生去庄子的时候便不动声色的将周围的一应景物一丝不落的默记下来。
“回头便托宝玉去打听。”她想,“我是女儿家,再怎么发急,照例也得一门不出二门不迈。宝玉是男子,平日里再怎么打趣他像女孩儿,在这些事上到底还是比我们这些真正的女孩儿松快得多。”
想通了这一点,她心下微松,睡意顿时一拥而入,将她柔柔的淹没。
赦生所说的紫檀堡位在京城东郊二十里处,因田地肥沃,又多水塘山丘,常有人在此买田置地,建几进清凉瓦舍。虽不像都中那般富庶繁华,也算人烟兴旺之地,更妙在来此置业的外乡人既多,如赦生这般形貌奇异、行踪成谜的人物便不易引起注意,故而林如海派人为赦生置办田宅时,首选便在紫檀堡。
“往西五十步处有一家小小的酒铺,挑着一杆酒幌子,上写‘刘伶醉’。宅子的正门前有两棵伞盖一般的公孙树。赦生就住在那里,听他说,他在外惯是托名‘黄舍生’女扮男装行走的。”黛玉提供的信息不算详细,但只要下心思认真去寻,却也并非大海捞针。至少宝玉托柳湘莲寻了一趟,当日便有了消息。
“我在外面的朋友回了消息,确实有一家主人叫黄舍生的,是关外来的皮货商人。平日走南闯北的,也不大回来住。前几天倒回来过一回,也不过呆了一夜就走了。”宝玉道。他没有说的是,柳湘莲还特意翻墙进去悄悄搜了一圈,宝玉所说的样貌绝好的番邦少年没见到,倒是颇看到了几样分量骇人的练武之人操练身体的器械,自此对这黄舍生大感兴趣,连连说逮着机会定要与其切磋一番,若是脾性相投,说不定还能再交个好朋友云云。
“走了?”黛玉一呆,手里正吃的茶险些洒了出来。宝玉不意她会如此失态,当下笑道:“你可是担心她?你也说了,赦生是伤好了才离的潇湘馆,又能只在家呆一晚就走,可见是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