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上了高速,路边成排的树木和间隔固定距离的电线杆重复地向后滑去,天空雾蒙蒙的好像要下雨了。
车上一片寂静,大家都在座位上昏昏欲睡,又开了差不多半个小时,外面突然开始下起了大雨,雨点像是复苏了一般噼里啪啦的砸在车窗上,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模糊雨幕。
昏暗的车厢像是末日里的一个小小的避难所,坚实的玻璃隔开了外面狂风呼叫的声音,坐在座位上看着被吹得歪七扭八的树尖像是一出滑稽的哑剧,似乎无论发生什么都波及不到我们一样。
我掏出手机,想拍一段视频给我哥看看,镜头对准了车窗后突然拐了个弯,然后我就看到镜头里我们冲出了路边低矮的灰白色的护栏,接着是一段在空中让人搞不清方向的旋转,身体也跟着有一股失重感,伴随着车上乘客惊恐的尖叫和行李箱敲击车体的闷重的咚咚声。
最后车重重地摔在了树干上,卡在了几棵树之间,以一种危险的频率在空中晃动。直到这时我好像才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很意外的拿着镜头的手居然一直很稳。
我的第一反应是按下了屏幕上的终止键,然后窗外又有一阵大风吹过应该是吹断了哪根树枝,堪堪维系的平衡被打破,笨重的客车像一只身中数箭的战象摇摇晃晃地从高处滑落又在地上翻了个滚最后侧倒在了地上。
一切都安静了,像是回到了半小时前。
卡在树上的那几秒我听见有人在叫喊,在坠落加翻滚后车上安静了,不知道是他们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已经不能说话了。
我的手机不知道被甩到哪儿去了,很不幸的是车倒下的时候是车门那一侧紧挨着地,整个车倾斜过来,我被压在最下面,只能看见旁边坐着的人的后背,但我知道他好像已经死了,因为他的脖子正以一个不可能的姿势歪着。
我想推开他,因为身体压在我身上很重快要喘不过气来了。但是安全带死死地勒着我的腹部,我被困在椅子和尸体之间了。我想动动身子,发现右边的腿动不了了,像是失去了控制。脑袋也被玻璃撞得很疼但是还能忍受,应该是撞到之前受伤还没好的地方了。
伤最重的地方应该是上半身,我每次呼吸都是钻心的疼痛,好像肺里有一把碎玻璃,我猜最坏的情况就是肋骨断了插到了肺。
不知道为什么,一转眼我就身处一个荒无人烟的山上的树林里,在下着大雨的傍晚躺在一俩客车里,身上还压着一具尸体。这并没有使我恐慌,反而有一种在拍电影般的不真实感。我想这是大多数人面临突发情况时的想法。
车上的乘客并不多,大约只有十几个人,这时终于听见一声微弱的呼唤——遥远的像是从天边传来的——“有人还活着吗?”
我喊了一声,然后那个人等了几秒像是积攒好了说下一句话的力气说道:“你能打电话吗,我现在动不了,旁边的人好像都死了。”后面几个字好像有了点哭腔,但是控制的很好,像是不想让绝望在仅存的两人之间蔓延。
我咽下泛上来的血沫说:“没有,我的手机好像也摔出去了。我找找别人的看看有没有能用的。”
在上面那人的身上摸了摸,在上衣口袋里摸出来了个完好的手机,当时我对着一个普通的手机露出欣慰的那个表情放在平时应该很好笑。
按了下屏幕,上面显示需要指纹解锁,我费力地扒开那人的手指终于打开了手机,然后设置了无需解锁。但是不幸的是这里没有信号,也不知道是摔在了哪里,一方小小的屏幕闪烁出的蓝光在方圆十里已经一片漆黑的山上看起来格外渺小,如同地狱入口处的信号灯。
我对着头顶上方对面的车窗玻璃喊了一声:“这里没信号。”半天没有回音,不知道是那人太累了没力气回答还是也已经坚持不住了。
身体里一阵阵泛起的疼痛一点一点地拉锯着神经,我调整了下呼吸的频率,尽量控制好力度。时间久了压在身上的重量好像越来越重,那让人无法忽视的窒息感正从四面八方一点点收紧。
我强忍着手夹在缝隙里的痛去试图解开安全带,在努力了大约十分钟后,平时只需要一秒钟的动作终于完成了。左腿已经压得麻木了,好像砖头般踩着地面,我小心地挪动着身体避开骨折的右腿。
在离开座位的一瞬间,旁边的尸体直愣愣地倒在了我腾出来的空地上。那一瞬间肺终于畅通了,可以自在呼吸的感觉是那么幸福。恢复了下体力,我缓缓地以一种从没有过的视角弯腰走遍车厢想看看有没有幸存者。
这里简直是人间地狱。每个人都以不同的姿势倒着趴着,像是一群喝多了睡着的醉汉,有的人还保留着生前受到惊吓的表情。
我挨个探了探呼吸,最终确认只有我一个人活在这辆客车上。我找到逃生锤,砸了几下玻璃,蜷曲着身子艰难地爬了出去,带着那部手机。
外面的雨停了,我看清了我们身处的地方,离脱出的护栏大约五六层楼那么高,在夜色的掩盖下很难发现下面有东西,不过我祈祷着经过的司机能注意到不寻常的围栏可以请来救援。
我拖着腿一瘸一拐地跳到附近的一棵树下坐下来,脚下的野草湿漉漉的打湿了裤腿。心里想着等一会吧,没准一会就有人来救我了。
脸上好像有水滴,我伸手抹了一把,该死的好像流血了。我眨了眨眼睛,看着对面蓝白色的车体拼着上面的英文,同时脑子里想着我为什么在想这些。
拿出手机,我找到了手机里自带的录音软件,想要和季川说点什么以防我真的出不去了。按下录音键的前一秒,我的心突然跳的很快,好像这是个什么虔诚的仪式。
我喘了口气,手指抠着地上的草根转移着注意力,想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没那么痛苦。我先喊了句哥,然后万般委屈忽然涌上心头,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但是我忍住了因为现在任何大幅度的动作都会很痛。
“哥,你在干嘛呢,没什么我就是想跟你说点话,现在外面有点冷了。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好像还不知道要说点什么,你知道的吧我喜欢你,无论是作为兄弟还是爱人。
其实我一直觉得我的人生挺不幸的,本来他死了以后我以为我们就要幸福了,真的。
但是不知道怎么的我就在这儿了,是怪雨天路滑呢还是司机开车不小心呢?我也不知道,咳咳咳。
其实很多时候我都很茫然,我希望有人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一定要努力读书;告诉我今天做什么、说什么话才不会被骂被打;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像别人一样不用喜欢自己的哥哥;告诉我怎么快乐的活在世界上,快乐的秘诀是什么……
我好像适应不了这个世界,觉得周围所有的东西都是如此的……无聊,做不到坦然接受别人的甜蜜。这或许是我不能幸福的原因吧。
感谢你的出现,我一直都觉得这个世界糟糕透了,但是有你在好像也不是不能忍受。
哥,如果我能活下来的话,和我在一起吧。我也算尝到了濒死的滋味,好像和失去你也差不多。
算我求你了,骗我的也好,只要对象是你我都愿意。你不能让我爱上你了又不要我了,不是你说的吗你会护着我,那就实现你的承诺好吗?在我身边,永远…都别离开我。
我永远爱你,季川。”
短短的一段话,我录了很久,中间有几次是因为肺叶像是烧灼般的疼,不得不终止说话,缓了很久我还是坚持着开口,还有几次是因为自己也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在这种时刻觉得说什么都是那么苍白无力。
最后手机提示电量过低,我摁灭了屏幕,像是关闭了我和外面世界的通道。
闭着眼睛感受着夜风冷冷的吹在脸上,下完雨后山里的空气很清新,带着金银花和薄荷的味道。我心想,也许这就是我上西天的时间和地点。在这么奇怪的一个地方,而且,是因为这么一个奇怪的死因。
我不怨恨命运,事到如今我已经接受了,就像接受一个我不喜欢的盘子花色。今晚的一切是它用最直截了当的方式给了我一巴掌,让我不得不俯首帖耳卑躬屈膝。
黑暗中,我笑了一下,脸上的眼镜早没了,衣服是湿的,看起来像是一个绝望透顶的人,一个已经对什么都不抱希望又即将失去一切的人。
指尖传来被我碾碎的草汁和泥土的触感,这让我心里无端的很踏实,就像回到了妈妈的怀里,虽然我记不太清那是什么感觉了。
这种结束也挺好的,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一棵我从来没见过面的树下,没人注意到的夜色里结束我这毫不珍惜的生命。
我有点困了,并且分不清是真的困了还是要疼晕了。耳边有一种似乎在刮风的声音,有那么一阵我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可能人死后的感觉就是这样的。
树叶上残存的雨滴在空中舞动,划分,挤塞着天空。我觉得自己好像独自呆在一个辽阔的帝国里,漂浮在半空远离尘世。心里异常的平静,好像生命已经远离了我,又好像置身于一个除了星星的微光外什么都没有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