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暮春时节,正是花草繁盛的时候。而在那四面摇绿的乡间,那花儿却是点点浪漫的心思。也不知为何,一想到花,心儿就会柔和起来,笑意也会从嘴角边一直荡漾开来,家乡的那些花儿草儿也就会浮现出来。
乡间的花也只是极其普通的几款。普通即贱,贱得让人不觉得惊奇,贱得让人们不为心动。对于家乡的那些花,如同面对一向熟悉的邻人,天天见面不觉得什么,但若几日不见就不免在心中念叨起来了。
如今看不到那些曾经就在近旁的花花草草,才明白失去的是却不能再有,才明白那些素朴的花儿曾点亮我一段心情。
一、野蔷薇
在乡间极为普遍的花是野蔷薇。暮春时节正是其繁盛的时候。村头野外那一丛绿云间,散满点点细碎的小白花。花朵上方,总看到一只小蜜蜂低旋成一朵云雾。蜜蜂似乎对野蔷薇总是鉴赏玩味不足,也许它也能感受到那野蔷薇花香的特别:细如花针,悠长馨远,清清凉凉。
但对于孩童而言,更专注于野蔷薇那碧绿柔嫩的枝条。用手轻轻一掐,再极为小心地批开密布红刺的绿皮,娇嫩滴绿的透明茎肉便乍现眼前。放到嘴里细细的咀嚼,那冰冰凉凉的一点液汁一直凉爽到心尖上,那青涩微甜的幽香则一直缭在唇齿之间。
野蔷薇的粉红嫩刺也总会扎伤馋嘴孩童的指头,留下一滴殷红的血迹,但那美味柔茎的诱惑总能激发孩子们的热情。陶醉其间的乡间孩童总是嘻嘻哈哈的把笑声洒落在丛丛茂密的野蔷薇之间。
野蔷薇,家乡人称做“刺姑姥”大概是其浑身密布着粉红的细刺的缘故吧。留给我的记忆第一就是那常常刺破我手指的细密红刺,其次便那点点白花的清香余韵。
野蔷薇的缤纷凋谢也多少令人感伤。那片片粉叶飘落如雨,纷落一地,不免滋生一线惆怅之情。但你会惊喜地发现花萼处竟吐出豆粒般的青果,或许正如东坡先生吟咏的“花褪残红青杏小”感伤处也多少有些慰藉。
野蔷薇成熟的果实也是小如豆粒,但果子很红,青绿之间举簇摇曳着火红的小果子,那是多么动人的情景呢。
野蔷薇的红果自然不如山里红之类的果子好吃,但辛辛甜甜的感觉很能刺激人的味蕾,让人难以忘怀。
野蔷薇花期虽然有限,但那可口的嫩条儿,从春天一直到秋天都可以采到,你可以在那冰爽青涩的液汁里看到花的颜色、花的香味。
二、木槿
这时节,木槿也该开了的。那木槿的花要比野蔷薇的花大得多,也总是呈现即将收拢的姿态。粉红的花朵像是皱纸扎就的,害羞地的藏在粗糙的绿叶间。
木槿的花,朝开暮落,故而又有“朝开暮落花”这样悲悲凉凉的名字。李笠翁倒看出了些许禅意,以为“木槿者,花之现身说法以儆愚蒙者也。花之一日,犹人之百年”愚蒙如我者不曾有过这等觉解,更何况那时节是正值愚蒙的孩童时光。那时只是看着早晨带露的木槿花谦逊的开着,而第二天的早晨那粉红的花朵竟零落一地,不免心存一丝惋惜。
木槿花香清淡,但花蕊很奇特,形似钉螺,但娇弱轻灵,上面满附金色花粉。我们总是粗暴地把木槿的花萼扯掉,再把花瓣一片片掐掉,只留下细细长长的淡黄花蕊。那花蕊的底端粘似胶水。孩子们总喜欢把花蕊粘在耳垂上,像异域岛民,一路嘻嘻哈哈的招摇而过。孩子的奇思妙想,总会吸引大人们的惊喜目光,会招来善意的啧啧称赞,也会招来刻薄的戏谑嘲骂。
那时,邻村紧靠我家有一个驼背老妪,她的菜园篱笆墙上的木槿花开的极为繁盛,自然吸引来好奇如蜂蝶的孩子。而那老妪是难以亲近的人,在孩子的眼里她就是童话书里骑扫帚巫婆的鲜活标本。
她驼背而面部严酷扭曲,没有人见到她笑过,那时节认定她笑一定比哭更怕人。她平素头上总裹着一方边角绣花的蓝布。总背着手在她的园子里巡视,嘴里叽里咕噜的骂着。
有一回,她看到孩子们嬉笑着攀附在她的篱笆墙上,便跌跌撞撞地一路骂了出来,什么“遭炮子的”什么“遭冷枪的”还有什么“有娘养无娘教的”
孩子一哄而散,继而用一排幼稚的童音回击,什么“老巫婆”什么“老棺材”还有什么“万人嫌,祸八方”她也只能无助地坐在地上骂着。她知道自己无法追到孩子,即使抓到又能怎样?
也许村民讨厌她喜欢骂人,某个促狭鬼,在她的墙头横出的烟囱里堵塞上乱砖碎瓦。她做饭的时候被烟火呛的够戗。那回她足足骂了一个星期,连祖宗三代都骂了出来。
有一回早晨,我看到她弯着驼背在地上极小心地捡拾什么。感到很好奇,躲在她的篱笆上茂密的木槿枝叶后偷偷的看着。原来她在把地面零落的木槿花捡拾起来,还用衣角兜着。这回没见她絮叨骂人,只是抿着干瘪多皱的嘴唇,蠕动松弛的喉咙,还不断用袖口擦拭着昏花的老眼,原来干枯的眼窝里还流下一滴泪水。
我意外的发现后来竟成了公开的秘密。后来隐约知道她与两个儿媳关系都不好,一个人独住在老宅。再后来一连几天听不到她的骂声,人们不竟念叨起来,提醒她的两个儿子去看看。儿子破门而入,那老妪竟安静的躺在床上过世了,木槿篮子里已经盛满了干瘪的木槿花。
那老妪虽然儿孙满堂,却原来是这样的孤苦,后来也能理解她不通过漫骂不足以发泄的心头的郁闷呢。而那朝开暮落的木槿花大概让她有所会心,触动心中的软处吧。
那木槿暗褐的枝条极其柔韧的,村民总把它栽种在篱笆边,也总会用木槿的柔韧的枝条编织心里的梦。那柔枝在巧手的村民手里欢快的跳跃,变化出种种奇迹:一只精巧的花篮、一只肚大口小的鱼篓、一张粗朴但很结实的藤椅
记得先前我那耳聋的祖母总弯着背拿着镰刀出门,用不上半天工夫,弯背上总多了一捆木槿的枝条。一连几天,祖母做在后院,默默地编织着:什么半大的猪头蓝、什么敞口的大罩、什么坐上去吱呀有声的小凉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