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州的事情……”赵环秀眉微蹙。
她并非不谙世事,也知道一些官府鱼肉百姓的事情。就好像庆历年间,范仲淹革除天下各路不称职的官员。富弼在旁劝道:“这一笔下去,一家人都要哭了。”范仲淹回答:“一家哭,何如一路哭?”然而,对于上位者来说,贵官近而百姓远,百姓深受盘剥、敲诈、凌虐,这些残酷的事实,连久居深宫的赵环也有所耳闻,只是一直都下意识地不去细想。所谓官官相护,正是“亲亲有等,尊尊有术”的延伸,人之常情多如富弼,宁愿选择性的麻木一些,也不愿轻易开罪地位相当或亲近之人。
“以赵先生的处境,也要为百姓仗义执言,”赵环理了理额前秀发,站起身来:“民脂民膏奉养皇家,皇兄又怎能任由这些人胡作非为呢?他们这样鱼肉百姓,除了披着一张我们宋人的皮,与河北的辽贼有什么不同?”她相信揭帖中所言是实,对受害的女子极为同情,当即带着宫女芍药去见皇兄,希望赵柯能帮上那两位蒙冤的女子。
……
行宫后苑花厅中,赵柯坐着绣墩,邓素、王贵侍立在旁。
皇帝不在垂拱殿接见,而是后苑花厅,本身就是示以宠幸。但这份宠幸,王贵却有些战战兢兢。他脸上恭敬,心中却明白,当朝的是丞相,皇帝只是尊贵而已。他是靠陈东和曹良史的支持才掌兵东南行营的。因为有岳飞、曹迪、赵行德拥兵自重的前车之鉴,在重建东南行营之时,朝廷干涉极多,不但护军使都由兵部认命,连统兵官也有不少是理社中人。因此,赵柯的问话,王贵都恭恭谨谨回答,一字一句都没有超越普通奏对的范围。统兵大将能如此滴水不漏的堪称罕见,邓素心中微微叹息,赵杞的脸色也渐渐有些不耐起来。
“王爱卿,你统兵东南,掌握数万之众,可知何为臣子之忠?”
王贵心中一凛,禀道:“臣忠于大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那你说,”赵杞脸色微沉,又问道:“何为大宋?”
“这……”王贵一时语塞。大宋便是大宋,他从来没想过“何为大宋”这个问题。
“朕,”赵杞厉声喊道,“朕就是大宋!”他的声音颇大,在房间中回荡着。花厅外,赵环忽然听见这句,一惊之下,停住了脚步,站在外面。邓素的脸色微变。“陛下,”王贵双膝跪倒,头埋得更低,恭敬道:“臣忠于大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赵杞召见王贵,本来没指望一下就收服他。但心中总有郁积,不自禁宣诸于外,见王贵仍是以冠冕堂皇之词应对,不免有些心灰意懒。
“你退下去吧。”赵杞挥了挥手,看着王贵的背影,萧索地叹了口气。
“陛下,这王贵……”
“邓爱卿,”赵杞打断了邓素的的话,道,“朕就是大宋,你也不以为然吗?”
邓素一时沉吟未答。黄舟山“亡朝代与亡天下之异”流传于世已久,鄂州“尊天子不奉乱命”以来,虚君实相更成为事实。无论理社中人,京东侯党,统兵的大将,还是把持州县的士绅,除了极少数冥顽迂腐之人,恐怕也没有几个再相信赵杞所说“朕就是大宋”这句话了。就连赵杞一向倚重的邓素也是如此。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三者已分了轻重,邓素自己也不认为君王就是大宋社稷。
“陛下当修德以收人心,”良久,邓素委婉道,“人心若在陛下,陛下便是大宋。”
“那若是……”赵杞及时收住了口,“倘若人心不在朕,”这句话,本身就不是一个明君应该说的。他怒极攻心,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冒起,看向花厅之外,目光却由转为柔和,便先招呼道:“十六妹。”赵环轻移莲步,检衽道:“皇兄。”兄妹二人不仅是一母所生,更在大哥赵柯临朝时一起受难,情谊非比寻常。普天之下,若有人能听赵环倾吐心事,则非赵杞莫属。同样,最能让赵杞放下满腹烦恼的,也只有这个亲妹妹。
“十六妹,又有什么好东西让朕鉴赏吗?”赵杞微笑道。
“有一篇文章,不知是好,还是不好。”
“哦?”赵杞笑道,“能得十六妹青眼的,自然是好。让朕看看。”
他看了一眼旁边,也没有避讳,接过文章便看了起来,才看几行字,赵杞的脸上已笼上一层阴霾。邓素就站在皇帝身旁,不需刻意,便看清楚了那文章的开头几行,心下顿时了然。曹良史为赵行德代发揭帖,这文章一出,陈东、吴子龙、邓素等人几乎同时得到了抄本。邓素本身对舒州案子极为关注,赵行德揭帖中的字句,几乎能背诵出来。想到此处,他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十六公主身畔。
这时,忽听一声怒喝:“大宋天下,朗朗乾坤,居然如此目无王法?”
赵杞一边大骂,一边将揭帖递给邓素,厉声问道:“邓爱卿,揭帖所述之事,可是事实?”他天生聪颖,也是读遍圣贤书的人,揭帖上所指责州县官员沆瀣一气,一手遮天的事情,激发了被文官们像泥塑木偶一般架起来的怨气,令皇帝真心怒不可遏。
“陛下,”邓素接过揭帖,只看一眼便折起来,“舒州这案子,臣也略有耳闻,不仅如此。自从中原板荡以来,朝纲紊乱,各地牧守结党营私,将领拥兵自重,鱼肉百姓,甚至残民以逞的案子不知有多少,朝廷却拘于弱干强枝的局面,无法拨乱反正。舒州这案子本来不大,却激起举国正人君子之义愤,也是因如此。”邓素摇了摇头,叹道,“这事情牵涉极广,影响不单单在我朝。夏国太子陈重也指责我朝不善待百姓,他的揭帖也被广为传抄,着实蛊惑人心。这些地方上的乱象,朝廷若再纵容下去,恐怕就要人心思夏了。”
“你说什么?”赵杞更加恼火,气愤道,“连夏国太子都知道了,朕竟然还不知道。今日若不是十六妹将此事告诉朕,难道爱卿打算一直将朕蒙在鼓里?唐太宗曾言,以人为镜,可以知得失?朕被关在这深宫之中,没有耳目,也没有进谏的贤臣,难道是朕的为君之失吗?你…...”
“皇兄。”赵环担心地劝了一句,赵杞才住口,仍怒气冲冲地看着邓素。
“此事未能及时上奏,臣有罪。”邓素的告罪十分坦然,“然而,臣身为礼部尚书,职责在于教化百姓,使人能克己复礼,并非明辨一案之是非曲直。”他从袖中取出一叠奏章呈上,“除了舒州一案之外,还有许多州县、军中官员营私舞弊的案子,都是近日来各地清流、廪生所张贴揭露的,臣也派礼部的干吏做了核实,这些揭帖的内容与事实相去不远。”
赵杞将信将疑地接过了邓素的奏章。邓素则眼观鼻、鼻观心第静静在旁等候。他履新之后,所有下属几乎全部都是吴子龙的亲信。为防止他在礼部培植私人,礼部的人事变更要经过吏部的准许,两部发生龃龉时,陈东基本都会偏袒吏部。但是,邓素调集人手查明各种贪赃枉法,伤风败俗的事,却是合乎礼部职权,也是受到其他礼部官员支持的,他自己也十分勤勉。再加上舒州闹出轩然大波侯,各地廪生都纷纷张帖揭露官场的的丑恶之事,故而礼部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将其中最令人发指的劣迹整理成册。邓素携着这本册子来见赵杞,也是另有一番用意的。
赵杞看着看着,眼神变得凌厉,拿着奏章的手竟发起抖来,怒极道:“这些,这些,这些结党营私、寡廉鲜耻之徒,竟敢混淆黑白,肆意鱼肉朕的百姓!朕要,朕要,朕要把他们,”他虽然气急,但却说不出,自己能把这些“奸臣”怎么样?身为君王,却被臣僚玩弄于股掌之上,谈何惩治他人,他的情绪急剧地从盛怒转为颓废,一股巨大的悲哀涌上赵杞的心头,悲哀地长叹道,“有心杀贼,无力锄奸。做君王做到朕这个地步,可谓古今罕见吧。”撒手将奏章还给邓素,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摸样。
“陛下不可妄自菲薄,”邓素沉声道,“如今这个局势,也是陛下拨乱反正的良机。”
“良机?”赵杞眼中闪过一丝期冀,“邓卿此言何意?”
邓素并不回答,赵环检衽告退后,方才开口道:“陛下,如今朝廷乱象横生,正是朝纲紊乱之故。所谓‘虚君实相’、‘学校推举’之制,就连黄舟山也之说了个大概,鄂州建制不过仓促而就,制度草率,故有今日之乱。这舒州之事,臣观看揭帖数百篇,其中提到最多的一句,乃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说到此处,邓素停了一停。
赵杞点点头,对这句话,他虽不十分赞同,但也没有多少反感。
邓素也点点头,继续道:“倘若陛下以天子之尊,明发上谕,昭示天下,凡我大宋子民,在律法之下,一般无二。王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丞相、州县、大将、学政、豪绅等辈,人人都应该守朝廷的规矩。如此,则天下人必盛赞陛下之贤明。我朝最重大义名分,陛下乘势,为朝中臣僚立下规矩,陈东等人若就范,则整理朝纲可期,若人臣跋扈不就范,大义名分亦落于陛下掌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