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内,由废墟清理出来的一片简陋的营地中,上百名将士席地而坐。
赵行德站在上首,手握着一本书卷,面对众人。他身上虽是革甲军袍,但神态却更像是一个书塾里的先生,正循循善诱地微笑道:“各位可知,所谓人生四大乐事,指的是什么?”
“先生问的,”有人迟疑道,“可是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么?”赵行德笑而不语,有人当时便道:“错,错错,应该是,十年久旱逢甘霖,万里他乡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烛夜,童生金榜题名时,方才对。”他得意洋洋地说完,众人却轰然大笑。有人大声打趣道:“和尚天天摸着女施主,有什么乐的?从军数载,大兵洞房花烛夜才是人生乐事。”众将士又是捶地大笑。东京留守司军中,赵行德的讲帐是最言笑不禁之所在之一。
“非也,非也。”赵行德笑道,“诸位所言,都是可遇而不求之事,我所说的,是无论男女老幼,上至皇帝老子,下至贩夫走卒,都可以做的四件乐事。”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他也不卖关子,谑笑道:“挖耳、修脚、打嗝、放屁,这就是人生四大快事。”
听讲的多是各地投军的士子,赵行德掰着手指数说完后,众人面面相觑,营帐中安静了一瞬,如暴风骤雨一般哄然大笑。“正是,正是如此!”“不分男女,人人使得,确实如此啊!”有人一边笑,一边拍着地面大叫道:“妙哉,妙哉!”“果然是人生四大乐事!”也有些人觉得有辱斯文,憋着不笑,但看赵行德一本正经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微笑起来,也有人暗暗想道:“赵先生为人十分深沉稳重,突然出此戏谑言语,想必有他的深意吧。”眼神在疑惑中带着思索。
果然,在众人的爆笑声告一段后,赵行德咳嗽一声,微笑道:“人都是爱洁净,而恶污秽的,这四件事,皆是排除身体之污秽的,诸位可是从内心里感觉到,这确实是人生之乐事。身体如此,那心性却又如何?”他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吟哦道,“子曰,吾十五有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此乃修身,亦是修炼心性之道。君子洁身自好,吾每日三省吾身,将那些污秽邪念,像挖耳、修脚、打嗝、放屁一样轻轻去掉,亦是一件人生大快事。诸位,”他微笑道,“诸位远赴各地,安抚百姓,必然会遇到诸多利欲污秽之事,那时候,万万还望记得元直这句话,何为人生之乐。”
帐中的军官都是准备分赴各地,治理一营五百户百姓的屯田官,营中又称为士官。此时听赵行德讲话,脸上的笑意逐渐敛去,有些人流露出沉思的神色。赵行德军中普通士卒,要求至少识得三百个字,能读懂简单的军令。而屯田官必须是略通文字,从前在私塾里读过《论语》、《孟子》的将士,通过简拔之后,还要背诵经过赵行德简化的两百余条律令,在屯营中行治理之权。昨天这些人已经通过了最后默写律令的考试,今日是赵行德给他们讲最后的一课,因此在轻松之余,略作一下提醒。当然,除了要这些屯田官洁身自好外,还有屯田百姓推举的护民官,每营百姓推举了两名护民官,他们都是能直接上书赵行德,为百姓伸冤告屈的。
大营的外面,数万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百姓被千余骑兵押解到大营校场中间。这是刚刚打破的一处大山寨里的百姓。大寨主因抗拒大军被斩杀,剩下的头目和喽啰则见势不妙归顺了官军。王彪缩着头在人群中,眼神却四处瞄着他麾下的几个心腹。霸王山的基业虽然烟消云散,但只要这些兄弟能牢牢抓着,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几个心腹也一边和他交换着眼色,一边把手下拢在一起。待会儿倘若官军要强行把他们分开,虽然胳膊拧不过大腿,但总要鼓噪一下。王彪从前是十乡八里有名的光棍无赖,还念过几天书,深知法不责众的道理。只要校场上乱成一片,官府也没有办法,总不能把人全杀了。
押解的只让喝水,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这时,忽然飘来一股浓郁菜粥的香味。“咕——”张五平的肚子响了一声,本能地分辨出这是那种野菜和小米混和起来熬煮的稀粥,他抬头张望,只见空旷的校场上,十几杆大旗杆依次排开,旗帜飘扬,每一杆旗帜都是不同花色图案。张五平略识几个字,见旗帜上分别写着“长垣”、“扶沟”、“封丘”等县名。另有一杆无图案的黑旗,是那些远处流落而来,并不在没在这些县的百姓辨认的。
“雍丘的去白凤凰旗底下吃饭!”
“扶沟的去青龙旗下吃饭!”
“封丘的去黄虎旗下吃饭!”
这时,押解的官军一边招呼,一边各自厉声警告道:“各回出身籍贯,若有冒认的,便是奸细,定斩不绕!”长长的枪杆拍打着,将百姓驱赶散开,这些人原本来自各县,因逃难、被掳等各种原因上山,又稀里糊涂地被官军带下山,此刻茫然无主,见令各归籍贯,都不由自主迈步朝插着州县旗帜的粥场走去,一边走,一边和相同口音的人搭讪,不知不觉间,身边的同乡越来越多,普通百姓的心理也越来越踏实,有的竟有些归心似箭的感觉。王彪手下的几个兄弟分别来自各县,此时竟不知所措,一边随着人流走,一边频频回头朝王彪看来,脸上都是无奈。“要不要挑头闹事,这个场面,恐怕很难闹起来?”王彪满脑子官司,正犹豫不决间,肩头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猛地转身,几乎要抽手便打,定睛一看,却是一人大咧着嘴,吃惊地望着他。
“四弟,”王和吃惊地看着王彪,“来你哪里去了,这些年音讯不通,二老可挂念你得紧?”王和的面目朴实,双手死死抓着王彪的衣襟,仿佛一松手,这个从小不务正业的兄弟就又找不见了。一边说,一边把王彪旁边拉,口中道,“快随我去拜见父亲大人!”
“大,大,......”王彪张口结舌,改口低声道,“兄长。”
他被兄长拉着走了几步,一回头张望,几个心腹兄弟身形已经在人群中找不见。王和拉着王彪来到父母面前,王彪脸上臊得很,垂头低声道:“爹,娘,儿子不孝。”
“这个孽障!”一见王彪,老父气得将脸转过去,“怎么没死在外面。”“彪儿,”王孟氏的泪珠顿时落下来,她双手将王彪衣袖拉住,哽咽道,“回来就好了,我的孩儿啊。”她生了四儿三女,儿子却只养大王和王彪两个,所以自小对幼子特别疼爱。王彪这样一条大汉,被老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拉着,也不能挣脱,只尴尬地站在当地。王和将脸转过去。此时,聚集在封丘旗下面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已经在排队领取菜粥。
“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稍待,”王和拉了拉王彪,躬身道:“我和四弟去领些粥来。”
“好,好。”王孟氏依依不舍地放开了王彪的袖子。
王和生性敦厚,兄弟二人自小便没多少话,王彪跟在兄长身后,领取了菜粥,和父母一起分食,宋朝开国百年,以孝道治天下。哪怕是穷凶极恶的惯匪,若被人说“不孝”,在江湖上也抬不起头来。封丘县粥棚大约聚集了六七千人,有的是一家人,有的是朋友伙伴,相熟的围成一圈。趁着喝粥时间,大营的官吏拿着名簿,一一对照姓名籍贯,凡是来历不明之人,都要有同乡或亲戚作保,不能相互作保的,便被被带出粥场,操着封丘口音的胥吏再一一考问,那些认定是冒充封丘人来的,立刻被带到了法场下,总共四万多名百姓,清理出三十多个冒认籍贯之人,全都反绑双手,由刀斧手伺候着跪成一排。
“大人,冤枉啊!”
“冤枉啊,大人!”
“我等都是良民啊!大人!”
这四十多个人里面,有的面如土色,低着脑袋一言不发,有的在大声喊冤。百姓们捧着粥碗,忐忑不安地看着这场面。“要杀头了!”有些人面带兴奋,有的则不忍地闭上眼睛,有的妇人捂上小孩的眼睛。这时,赵行德带着刚刚完成最后一课的屯田官,也来到了校场中间高台上,看着那些被绑在地上的人,叹了口气,对旁边罗闲十点了点头。
“冒认籍贯,纵然不是辽贼奸细,也居心叵测。”罗闲十挺胸凸肚站在校场木台上,他的声音极大,周围四万多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他看了一眼那些绑在地上的人,脸色一沉,“依大帅军法,当斩首示众!”罗闲十一挥手,喝道,“砍了!”
众刀斧手闻令,排刀一挥而下。喊冤声戛然而止,三十多道血柱冲天而起,整个刑场铺满了血迹。百姓们在流离失所中,曾目睹过许多悲惨事,但仍惊恐地睁大了眼睛,这般杀头场面,让许多人的永生难忘。
“诸位,”赵行德叹了口气,回身对屯官们道,“记住,要善待百姓,否则,被砍头的就将是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