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不恨。
封家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像利刃一般,一刀刀剜在他心头,他的爹娘,他的姐妹,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失去生命,而下令的人却只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
他的手筋骨曾经断尽,如今接上,也疼得蚀骨,但这疼痛让他感觉自己清醒地活着。
“我身若浮萍,没什么本事,唯有一个本领,就是观人面相,我看,君有帝王气运。”
青夫人向他微微俯身,说道:“我愿倾全力助君成就大业,唯有一个条件,小女顽劣,还望你事成之后,多多照顾她。”
封离知道她的女儿,那个叫唐姝的姑娘,看上去天真无邪,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应当不难应付:“好,我答应你。”
她直白地说出自己有所求,封离反倒相信了她一分。
青夫人唇边勾出一丝浅笑,嘴唇张合,对他低语。
她对他说完,盈盈道:“皇后做的事情,公主殿下心知肚明,却无颜对你说出真相,想必现在对封公子愧疚至极……你可不要白白浪费了这份情谊。”
封离的面上骤然空白,眼神却像针一般刺向了她。
青夫人泰然自若,轻咬着说出‘公主殿下’时,仿佛在嘲笑着什么,并不将姜真放在眼里:“以公主殿下的才智,运作一番,为你博得一个戍边赎罪的机会,并不困难。”
“封公子。”
她看着封离脸色大变的样子,自顾自地笑起来:“我说难听点,你家的灾祸,皆由她而起,就算她无心酿就事端……”
“——你心中现在念着她,想到你父母的在天之灵,难道不会痛吗?”
眼前光影晃动,姜真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小心翼翼地伸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她的手柔软温暖,他身体冷得像座僵硬的冰雕,而她是他能感觉到的、唯一的温度。
他们俩在月光下几乎重合的影子,被摇晃的树影横贯,碎了一地,面目全非。
封离闭上眼,不愿直视她的面容:“我……想离开京城。”
姜真愣了愣,语气温和平常:“我会想办法。”
她退了一步,推了推封离的肩膀:“快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被发现就难办了。”
姜真语气一切如常,神情也是温温淡淡,听不出什么其他情绪。
封离心里却心虚地生出冷意,想要回头再看她一眼。
只那一眼,姜真站在院中,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除此之外,没有异常。
等他离开许久,院子里寂静下来,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哽咽了一声,又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捂住声音,察觉到手心的冰冷僵硬。
她温和、平淡的表情像是僵在了脸上,无法再变换其他情绪。
正是因为了解彼此,所以无能为力、不由自主地难过。
她抿了抿唇,在院子里站了很久,转身拂袖而去,手腕被人骤然被扣住,力道不重,却让她动弹不得。
风骤然大起来,夹杂着碎叶的风掀起她的袖口,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羽毛。
她抬起头,目光从来人的脸,从上到下,扫视到他抓着她的,清瘦的手。“做什么?”
她说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别开眼神,挤出一丝平常的笑意:“哦,我忘了和封离说你的事情了。”
她近日脑子有些乱,是真的不记得还有伏虺的事了,不过封离既然还有这一房的亲人,她没有理由不告诉他。
还是再过几日,写信向他说一声吧。
伏虺一哂,言辞并不强烈,却是与平日语气不同的认真:“他在利用你。”
她听见了,甩开伏虺的桎梏,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伏虺说道:“你知道。”
“你生什么气?”
姜真没有回答,反而回眸认真地看了伏虺一眼,肯定道:“你生气了。”
伏虺脸上情绪淡淡,表情一贯温和,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生气了,听到姜真的话,也只是轻轻一笑。
“你知道他在利用你的情谊,难道不生气吗?”
伏虺不清楚为什么要站在这里,陪她说这样的话。
凡人的朝生暮死,荣华富贵权力,爱恨情仇,对于漫长的生命来说,渺不足道,她的爱恨,纠结,甚至痛苦,对他来说,都是难以理解的天壑。
无论多深刻的记忆,多切骨的爱恨,几百年、几千年之后,都了无痕迹,和脚下的泥泞,壁上的灰尘,没有任何区别。
姜真和他对视,眼里像冬季里漫长的雨,彻骨、潮湿而冰冷,朦胧地润湿了眼球。
她看得那么明白,封离一开口,她就清楚他在想什么,她只是难过,未曾有一丝埋怨。
可他此刻,却在因为她的难过而难过。
伏虺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晦涩:“他不值得你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