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雨就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始终没有松开握着马彦卿的手,她将目光投向了演武场中的最后一人,那是一个看上去与秦素衣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少女一袭白衣,一头青丝间却有一半是如雪的白发。她双目紧闭,左手收于腰后,右手横在身前,食指中指间夹着一片泛黄的树叶,在她身前三步远的地上,立着一根铁棍。
铁棍一动不动,少女也一动不动,只有衣裙顺着风的方向轻轻摆动,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本该柔顺如水的衣衫穿在少女身上,竟也如剑一般绷得笔直。
她一时间看得心驰神往,以周身万物为剑,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剑蕴啊……可那还不是这位少女的极限……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三个罗刹人早就随着素衣而去。苏湄向前走了两步,紧贴着她站立,而后低头看了眼师弟,轻声说道:
“小马儿,去盯着罗刹人,还有你的小师妹。”
林朝雨握着马彦卿的手,自然也很清晰地感受到师弟那陡然加快的心跳,但她还来不及制止,彦卿就勐地挣脱了她的手。
“盯着罗刹人就罢了,为何要盯着素衣?”
“哦,你还不知道。”
苏湄的眼神从林朝雨身上移开,她右手直直地垂在身侧,左手揽着右臂肘部,一下子变得极为忧伤。
“素衣似乎察觉了什么,师父回来前,她一个人在角落里自言自语,想要去提醒师父。”
“所以呢?你对她做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随口吓了她两句,然后告诉了她一些……她很多年前忘掉的事情而已。”
“忘掉的事情?”
林朝雨愣了愣,她初时真的没明白苏湄的意思,等反应过来时,脸色一下子变得极度扭曲:
“你……你该不会……她本不需要知道那些!”
“为什么不需要?”
朝雨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她沉默了半响,才怔怔地重复道:
“她没必要知道这些。”
“或许吧,但是现在她知道了。”
林朝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何必呢,苏湄。师父之所以抹去她的记忆,正是不想让她如你一样痛苦……你先前不也曾劝她不要去回忆那些忘却的记忆吗?”
“此一时,彼一时。”
苏湄生硬地答道:
“再说,我不认为她没有权利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死在谁手里的。”
“……”
林朝雨紧抿着嘴唇,也跟着偏过头去,看着山间缓缓飘荡的白云。
“那两个罗刹人看出了些什么。”
她说。
“我看出来了,所以才故意激一激你。我也不知道你暴露了多少,但愿方才的表演能让那个罗刹人把你的问题归结到我身上吧。”
而后便没什么话好说了。
明明是十来年的师姐、师妹,此时站在一起,却都无话可说。
最后,又是林朝雨先开了口:
“彦卿他并不情愿。”
苏湄摇了摇头:
“我知道他不情愿,但他一定会听我的。”
“……”
“婉兮、婉如也没得选,只有听我的。”
“素衣若是仍要向师父告密,如何?”
“她不会的。”
“罗刹人怎么处理?”
见这位大师姐终于问出了个有价值的问题,苏湄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说道:
“有他们,没他们也没有多少区别。小变数而已,今日自然是再没有机会行事,那就放在明早。真要与师父过招,胜负不过在一瞬之间,他们愿不愿助师父还两说,而我们,只需要在六人的掩护下刺出致命的一剑即可。”
苏湄的话音落下,一道剑光在她身后闪过,她转身与林朝雨一同望去,只见凌霜站在原地未动,枯叶依旧夹于指间,而散步外的铁棍已被分为大小一致的一千零二十四片。
苏湄捡起落在脚边的一片,厚薄如面皮,断口光滑如镜面。
“叮!”
她用指甲轻弹了下,声音清脆而悠长。
…………
“三……三三三位,客客房就在前……前面。”
奥托没有出声,他一手端着下巴,视线向一旁瞥了瞥,身侧是仙人所在的主殿,他们的客房离主殿还有些距离。
又走了大约百步,领路的少女浑身一颤,连忙退到一边,口中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声音细若蚊蝇。
奥托抬起头,只见两个长相极类的女子站在院子门口,一个正对着自己,另一个则极其古怪地侧身而立,似乎在掩饰着什么,也正是她这样藏住了半张脸,让奥托一时间无法确定她们是否是双胞胎姐妹。
而她们二人,除了长相极其相似外,更为一致的,是神色间的那抹哀戚。
当然,从登上太虚山到现在,奥托已经对这种神情见怪不怪了。
只是……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似乎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
“两位这些时日就暂且在这个院子里歇息吧,院里正好有两个房间,床铺被褥都收拾好了。”
正向站着的那位轻声开口说着,她的语气温柔,让人很难不想到软绵绵的鹅绒毯,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抹柔软之间又多了些生硬的……死气沉沉的感觉。
奥托刚想开口道谢,冷不防卡莲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
自钦察草原一战后,两人极少再有肢体接触,可奥托还来不及欣喜,就听见了卡莲尖锐的叫声:
“黑死病!”
奥托一愣,随即将目光投向了那一直侧立的少女。
“嗯?”
卡莲方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自然不会是神州语,无论是婉如、婉兮还是素衣都只听见了一声尖叫,至于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低头想了想,奥托突然迈上前了一步,先鞠了一躬,才请求道:
“这位小姐,您可否将身体转过来?”
“罗刹人,你想要做什么!”
刚刚还十分温柔的婉兮当即抽出长剑,在身前的砖石上斩出一道横线,将自己、妹妹与罗刹人分隔为两个世界。
奥托看着距离自己的脚尖仅有两指距离的横线,他明智得不再上前,而是耐心解释道:
“恕我冒昧,这位小姐,您的姐妹是不是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不怕您笑话,我在罗刹也是一位极为有名的医生,也处理过类似的症状,救活过很多人……”
他在最后一句话上咬字极重,这或许是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
“所以,我想看一看您妹妹的症状,或许我有办法医治?”
“哐当!”
长剑掉落在地,奥托只见面前少女的双眸在一刹那间蒙上了一股雾气,而那个一直侧立着的少女缓缓张开了嘴,一道、两道、三道……
越来越多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滚落。
而原本呆立在一旁的素衣,仅仅在一个呼吸之后,便什么也不顾地向着来时的路飞奔而去。
卡莲明白了什么,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但奥托没有,他愣在了原地,无关乎其它,只是在他说出那句话的一刹那,他感受到自己脑海中传来一声如释重负又心满意足的叹息。
而后,那一直存在着的,属于虚空万藏的呼吸声……
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