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晚山原本提防着殷如是拔剑,这一式倒是始料未及,叫他出其不意踢中臂膀,险些斧头就要脱手,好在他仍是将兵器牢牢攥在手里。
而殷如是连人带椅倒翻下去,将那高大的躺椅便当作一道盾牌屏障,他瘦长的身子一旋,从另一侧鬼魅般窜出,伸出他那苍白中有一片殷红的手掌,突袭而来,好像阴影中伸出的一只鬼爪,去拍屠晚山的胁下。
屠晚山虽然身材高大魁梧,动作却一点不迟顿,反而十分灵活。他疾速退了开去避开那掌,手中利斧劈下惊雷般直向殷如是受伤的那边身子劈去。
殷如是纵是容貌特异,实则百年不遇的武学奇才——他尤其擅剑,尽得日月神剑宇文春秋真传。
他自父亲那里习得的乾坤门剑法变化多端,刚柔并济,他还自创了融合两种剑法于一体的杀着,剑术上的修炼可谓已经是登峰造极。
不但如此,他在掌法与腿法上也有不俗造诣,因而他的身法也是相当灵敏迅捷。
只是若单论力大,他却始终不是屠晚山对手,若要与这满身杀气的壮汉硬碰硬,实在难以架开这千钧一击。
他于是也不以力气相争,也不加躲闪,反而踏上一步迎到对方怀里,左掌直击屠晚山的胸腹,闪电一般拍出了四掌,不退反进,更来了个先声夺人。
“不好——是血手!”
随着他的落掌,背后传来少年人特有的嗓音的惊呼。
殷如是仍旧贴在屠晚山怀里,手掌还抵着他那结实矫健的腹部,仰头望着他铁青的面孔颇有些假惺惺地道,“孽徒真是烂好心,但就算给他叫破了也于事无补,对不对?”
血手是原本武林中已经失传的妖邪武功,中者血液奔腾,一旦有了伤口便会流血不止而亡。
而殷如是修习特殊的乾坤心法,原本内力就深不可测,即便是屠晚山这样鹰卫中的顶尖高手,叫他拍上一两掌只怕也要内脏尽数破裂。
更何况四掌!
殷如是本以为屠晚山中了四下血手,马上就会七孔流血倒地身亡,哪知这人却巍然不动,挺拔如山峦。
殷如是隐隐觉得不对劲,一双修长的银白眉毛稍稍皱了起来。
而屠晚山低头瞧着他难以掩饰的惊讶困惑的样子,咧开嘴森森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
殷如是暗道莫非这为了情人痴狂的疯汉死到临头,真是疯癫了不成?
但此人中了那么多掌,开口却没吐血,则是前所未见。
屠晚山笑得越发狰狞,眼里精光更盛,仿佛恶虎一般道,“我笑你——你以为练了血手这等功夫的事,我不知道?”
殷如是一怔,立刻就想通了个中环节,鹰卫原本就相当擅长隐匿踪迹获取情报,恐怕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就在屠晚山监视之下了。
而显然这疯汉并不真的疯,思虑也是十分周密,只怕早就做好了准备对付自己。
于是他将手腕一翻就扯开他一半衣襟,露出内中银灰色一片亮闪闪的物事,使得那雄伟健壮的身躯好像铁打的一般。
但这件软甲又不似铁甲那样厚重,而是细密地紧紧裹着那饱满突出的胸肌,尤其显得屠晚山身材的健硕魁梧。
殷如是立即猜到是这奇异的软甲化消了他的掌力,如今他无法使剑,只能依赖血掌怪奇功力,若血掌对屠晚山无效那自己便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
他一向高傲惯了,此前叫师弟连同对手以二敌一意外所伤,悻悻而退乃是奇耻大辱。若面对一个潦倒鹰卫也要拔腿就走,不如拼死一击。
于是他用左手在剑柄上一推打算弹出剑来划向屠晚山咽喉。
但此举却叫对方看破,屠晚山却横过一条钢筋般的胳膊将他连着胳膊拦腰擒住,使他左臂也动弹不得;而这曾经的鹰卫另一手的斧头,顺势就架上他那白得如一段洁白的新绸一般的脖颈。
殷如是只觉得自己如叫一个铁箍给箍住一般,而喉咙又再一次叫那斧子给抵住了。
紧接着脸侧就感觉一把刺痒的胡子贴了上来,那浑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我早就知道你爱用血手杀人,因此特意向东海龙家借了冰蚕甲来——就算你再打上十掌也无济于事——何况用血手要吸血,四掌已经是你的极限了。”
殷如是哪里曾落到过如此任人宰割的劣势过,他向来一个不快对手就叫他刺个对穿,很少有落入敌手需要绝地反击的时候。
因此一下子竟然也没有了法子,只能任由屠晚山擒着。
奇怪的是这疯汉看起来为情所困,不由分说就迁怒于人,但似乎并不打算杀他,只是一再追问道,“你现在可以老实告诉我羽依的下落。”
殷如是晓得灭蒙,或者说屠晚山此番真是有备而来,自己手上有伤又毫无防备,绝顶剑术无法施展;但他毕竟也是头脑相当灵活之人,自己这屋内闹出这般动静,恐怕早就有人去通报义母了。
因此他只消暂时拖住灭蒙即可。
于是他不慌不忙地,仍旧是冷笑道,“东海龙家的人为什么要将冰蚕甲借给你?我看你不是偷来便是抢来的,堂堂鹰卫,沦落到偷鸡摸狗。”
屠晚山毫不理会他激将法,道,“我早已不当撇子鹰卫,规矩于我都是狗屁——你用不着拿那一套东西来叫我难堪,殷大人。”
这声“殷大人”贴着他耳旁唤着,殷如是心里不知为何泛起一阵不合时宜的涟漪,自己龙游潜滩给他拿住进退不得,却又想起很多年前这人像只被圈养的猛兽规规矩矩藏着尖牙利爪喊自己“殷大人”的模样。
如今这凶兽是原形毕露,不必再装得好像是一个人的模样,不必守那些规矩,倒是似乎更顺眼一点。殷如是竟然感到一阵异样兴奋。
他那时就知道这男人不懂得像别人一样巴结讨好他,还因为精卫的关系始终维持着一点警戒与敌意,这是旁人从未敢于对他展露过的。
旁人都怕他。
灭蒙不怕。
还有一些人崇拜他,爱他。
灭蒙也不爱。
实在是前所未有。
而那种敌意,不如说是妒忌更来得恰当。
殷如是曾诡异地发现他竟然还相当享受这种妒忌,他是一个凡人中的异类,可以叫一个如此英武强壮的,凡人中的英雄男人艳羡妒忌,岂非更加显得他的非凡吗?
由此他确实刻意地多留了一个心眼,时常与精卫相约讨论武学,目的只是为了看灭蒙的反应。
而灭蒙那时只能忍着,把熊熊燃烧的怒气压制在平静的表面下。
他也曾爆发,但却碍于彼此位阶的高低,身份的悬殊,无法向殷如是当面叫嚣。
鹰卫虽然个个武功高强,但他们都是官家直属的鹰犬,是一把吧暗中的尖刀利刃,是不能行走于白天的影子。
而殷如是却是武林魁首的儿子,长公主力举,官家钦点状元郎,本朝抑武,若是换了旁人即便摘得头筹也不过是封为九品官员;他却早早就位阶武翼郎,很快就担当留守司统制。
旁人都道他是如日中天,但殷如是却听得刺耳,他的双眼十分畏惧阳光,日头底下几乎无法视物,这身玉雕一般的身段也极易晒伤。因此他出入总是有人随从打伞,日头在天,他却永远也笼在阴影中。
长此以往,旁人再要赞他只得称其为星辰明月,东风夜雨,不敢再在殷大人跟前提什么红日。
而这阴影之下的殷大人也曾与皇城司共事过一阵,更加有机会同灭蒙精卫来往。
只是在那之后,皇城司当中出了变故,鹰卫们几乎全部死伤殆尽。
由此他以为灭蒙也死在了那场浩劫当中。
而这当初就让他很感兴趣的汉子如今还好端端活着,甚至撕下了那些隐忍的伪装,露出暴虐嗜血的一面。
真是令人惊喜。
殷如是感受着这紧紧圈住他的怀抱,不顾架在脖子上的斧头,执意侧过脸去盯着屠晚山看。
殷如是一向喜欢高高在上,不喜欢仰头看人,但对灭蒙他可以不计较这些。
“所以,你计划得如此周密来杀我?你要替天行道么?我真是受宠若惊。”殷如是有意也贴着他的颈侧耳根去说这些话,满意地感觉到抱着自己的身体似乎有一瞬的僵硬。
此时他忽然不想杀灭蒙了,也不想义母带来的人手杀死灭蒙。
因此他似乎是彻底放弃了抵抗,直接舒服地靠在了这个宽厚的怀抱里。两人的姿势从侧面看浑然不像性命相搏,反而像在调情。
屠晚山哪里知道他这些千奇百怪的婉转心思,只是硬生生道,“我没有替天行道的闲工夫,你是死是活也与我无关,我只要知道羽依的下落。”
殷如是无奈道,“那都是十年多以前的事了,她来了我那里,续了续旧,便又走了……至于她去了哪里,我一无所知。”
屠晚山听他这般无所谓的口气真是怒从心起,恨不能干脆一用力把手里这细瘦的腰杆折成两截,看到时他还说不说实话。
但他当然没有如此鲁莽,他也深知殷如是脾气古怪,软硬不吃,若真弄伤了这小子,他必来个鱼死网破,到时就什么也问不出来。
于是屠晚山就突然指挥始终藏在屏风后头观战的少年道,“小鬼头,你滚过来,把他穴道点了手脚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