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殷如是习武数年,沐饮冰当然看得出这人是个高手,他来得悄然无声,若非殷如是叫破,他根本没有留意到外面有旁人气息。
“阁下是哪位?”殷如是明知这人来者不善,却一点要站起来应对的意思都没有。
“你认不得我?”黑衣大汉浓眉一皱,声音也如他的人一样低沉浑厚。
殷如是昂着线条优美的玉雕一般的下巴,问,“我应该认得你吗?”
面对他的挑衅,黑衣大汉突然暴起,一把锋利带血的手斧一下子便抵住了殷如是的脖子。
只听大汉恨声道,“你不记得我,你总该记得羽依。”
两人离得很近,他见到殷如是那奇异的淡红色的瞳仁里满是冷酷,“羽依?这里多的是羽客,却没有什么羽依。”
“你——!”那大汉似是怒极,“有人见到一个道姑很像她的模样,我追来这里虽不见她——却见着你,当年她不告而别皆是为了你——你却说不知道!?”
殷如是盯着他这张愤怒粗犷的面孔,在杂乱的须发下他早已看出此人是皇城司鹰卫“灭蒙”。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彼时他刚刚才成为武状元,加官晋爵好不风光,在京城是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之一,各式各样的应酬宴会不断。
连皇城司鹰卫这样的秘密部队都派出了副指挥使前来出席,而跟着他的则是一男一女两名得力部下。
那两名鹰卫与周遭的官员都不同,在宴会上虽也在尽责护卫副指挥使,但他们更关注的不是殷如是这个主角,而是彼此——那时灭蒙屠晚山与精卫黄羽依已有了婚约。
鹰卫都以某种古代神鸟为名,以示其武功之高超,如有神力。
灭蒙高大威风,让在场的武官都显得相形失色。而精卫温婉大方,身为鹰卫身手自然也很了得。
两人真是天作之合,如画一般良人美眷。
比起那些肥头大耳的中年官员,在殷如是看来,这两个年轻人也看起来更有趣不少。
于是与达官贵人杯觞交错间,殷如是却只是把目光定在那情意绵绵的两人身上。
他的记忆里幸福的夫妻仅仅只有一个不真切的幻想,“相濡以沫”是仅存于书里读到过的想象。
母亲总是在指责父亲的心口不一,心里装的是另一个女人。
尽管父亲似乎是人们眼中完美的侠客名士,却是母亲眼里最虚伪的人。
母亲病逝后,她的不甘与愤慨都由他继承,他总是想要逃离那个虚伪的家,去找一个有真心的地方。
尽管他因为外貌受到不少人的轻蔑敌视,但以他高超的武功在江湖上很快就有了一群簇拥者。
其中不乏长公主这样地位尊崇的人,将他认作义子,引荐他入仕途。
而在官场中见到的也是那些大人虚伪的贪婪的模样,更有甚者为了巴结义母长公主,而提出要将女儿嫁与他。
而那人又怎么肯将自己珍爱的女儿嫁与他这个容貌异于常人的白子,图画上是一名聪慧淑女,其实却是一个嘴唇裂做几瓣,只会反复数数的疯子。
殷如是那时还是少年,不若如今冷酷,看着那疯癫的姑娘仿如也见到一个同为异类的自己,知晓她成日被锁在一间小屋里,手脚净是血痕,便当真同意了亲事。只是后来没过多久那姑娘便发了痫症溺死在浴盆里。
婚约便只有作罢。
由此他也早早知道,不论是父母还是自己,结亲都是利益驱使,情爱都是假的。
但他却在灭蒙与精卫的身上见到真情,他在本该是自己的宴会上满眼都是他们,满脑子都是他们,又是好奇又是羡慕。
若有人也能用像灭蒙与精卫对视时那样爱护关心的眼光看他,该是多么愉快的一件事。
于是他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是何等心思,便端着酒前去与他们二人攀谈。
那时他还未及冠,灭蒙生得比他高三寸有余,低头瞧这容貌如精怪的少年一眼,很恭敬地唤他“殷大人”。
这壮大有力的武人如藏着尖牙利爪的猛兽,殷如是看得出他不习惯这种场合,更是不惯与“殷大人”交谈,问一句便答一句,显得很是别扭模样。
但在灭蒙眼中,对他的容貌却没有其他人那样的惊诧与难以掩饰的厌弃,只是有些无所适从。
这使他感觉相当有趣。
而精卫似乎对他还颇有好感,她也练剑,十分欣赏他的乾坤剑法。
更有趣的是,精卫对他的钦佩使得灭蒙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焦躁的敌意。
这威猛的汉子这才真正把注意力从精卫整个转移到了他的身上。
殷如是这才觉得满足,终于让灭蒙好好地看到了他……
他从往事中收回思绪,过往灭蒙的样子与如今眼前的男人重叠。
现在,灭蒙和那些人一样厌弃他,甚至,是憎恨他。
他于是带着更加嘲笑的口吻道,“情爱这个事原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她要走,你留不住她,却来怪我?灭蒙,你真是好可悲,好可怜。”
男人的神情气愤得有些扭曲,额角青筋直跳,又将斧子压低一些,“你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告诉我羽依到底给你们藏到哪里去!?”
殷如是似乎并不在意抵在喉头的利刃,一脸坦然得近乎傲慢道,“她是一个大活人,她要走到哪里去,我管不到她。灭蒙。”
“你不要叫我那个名字,我已不是鹰卫了,”男人怒吼,“所以我也不在乎你是将军——你如今受了伤,我要杀你实在是很容易。”
“好啊,那你便试试看,灭蒙。”殷如是诡异一笑,忽然连人带椅向后一翻,飞起一脚就踢向他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