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境
宗裕骐气得手足酸软,欲待站起,那顶华贵头冠压得他脑袋发沉,又瘫坐在地,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居然假扮班姐姐与我成婚?是谁指使你如此戏耍我……”
白衣人充耳不闻,自顾自道:“虽然班昊仙师最后这一着,不在我的算内,但今日无色山上风平浪静,喜事也算完满了罢?嗯,不枉我一番苦心,总算保定喜事顺遂,也算功劳一件。”
宗裕骐恼羞成怒,劈手丁玲桄榔扯下头冠,披头散发一跃而起,破口大骂道:“功劳?这算哪门子功劳?恭喜你男扮女装有功,欺天瞒地有赏啊!”
白衣人这才回头看向他,轻轻啧了一声,说道:“聒噪。”
宗裕骐怒喝道:“匹夫!我跟你拼了——”飞身直扑在白衣人身上,不顾头不顾脸,拳打脚踢乱揍一气。
白衣人不欲与他一般见识,并未还手。
宗裕骐在他身上又踢又打,犹如蚍蜉撼大树一般毫无用处。
白衣人只淡淡道:“木已成舟,你狂怒泄愤又有何用?再不下来,我对你不客气了。”
宗裕骐急得满脸通红,说道:“你对我客气过吗?今天就要把你的真正面目暴露于天光之下。”抓住白衣人的风帽就要往后掀。
白衣人说道:“还不老实?”
他右手中指轻轻一弹,宗裕骐啊的叫了一声,被一股劲风掀翻在地,层层叠叠的婚服胡乱翻起,满身金珠噼里啪啦作响。
白衣人将袖子一甩,说道:“还是要闹,还是要听话?”
宗裕骐一腔委屈难以忍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抽噎噎道:“我从前害过你吗?你为何哄我跟你成亲?别人的终身大事,你就……就这样捣乱!你叫我回去怎么见我父皇母后?”
他的哭闹声在草原上传得极远,池塘里那对鸳鸯似是受惊,远远游到了另一侧水岸。
白衣人微一沉吟,说道:“不要哭。事已至此,各中缘由,我也只好对你明言。你听之后,须得助我一臂之力。”
宗裕骐眼中泪水啪嗒啪嗒往下坠,闻言嘴角一撇,冷笑道:“按说整个仙界,没多少人的修为能强过班昊仙师,可你变作他的亲生女儿,竟然把他都骗过去了,天下还有什么事是你办不成的?我可没本事帮你。”
白衣人说道:“你起来,听我说。”
宗裕骐倔强道:“对不起,我就爱躺着。”摊开手脚,闭上眼睛,仰面朝天躺在草坪上。
白衣人在他身边走了两步,眼望池中鸳鸯,说道:“日前有一位高人观得天象——”
宗裕骐想问:“是谁?”但又不想跟他搭腔,于是仍是闭目不语,泪水止不住从眼角流下。
白衣人说道:“那位高人从天象中发觉,一场空前浩劫将会摧毁无色山,班昊仙师和山上无色派门人都难逃一死,除非——”
宗裕骐一惊,脱口而出道:“啊?”
白衣人接着道:“——除非山上喜事如期举办。因此,我暗中潜入了无色山,无论如何要促成喜事。”
宗裕骐忍不住坐起身道:“就算我和班遥仙子婚配不成,顶多是无色派和我金乌国面子上不好看罢了,虽然我刚刚哭哭啼啼的,但说穿了……也不是什么诛天灭地的大祸啊,怎么会酿成这么大的浩劫?”
白衣人淡淡道:“那高人从天象中只能看出这些讯息,前因后果一概不晓。世事因果缠绕,譬如滴水入海,波澜层进,谁能保定不会酿成惊涛巨浪?你觉得平平无奇的寻常事,往往就会造成意想不到的后果。”
宗裕骐说道:“原来你一心一意是为了拯救无色派众门人的性命,你还是个好人啊?”
白衣人说道:“不光是救他们,还有你们金乌国一干人等。这场浩劫既然能灭了无色山,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们这伙凡人一样难逃一劫。”
宗裕骐说道:“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警告班昊仙师、金长老他们呢?要是你以天象直言相告,班遥仙子顾念大局,也许就不会逃婚了,那喜事也就顺其自然了。你还费这些劲儿作甚?”
白衣人说道:“你不明白,那高人与无色派素无来往。若是我直言其事,只恐无色派非但不加采信,还要疑心我有何奸谋。这四百年来,班昊日惊夜惧,草木皆兵,就怕别人要偷走他那三界至宝。若只是我受人猜忌,那也不算什么。只怕人心相疑,横生枝节,反而催动浩劫。所以,我到无色山来只是潜伏在暗处。”
宗裕骐心里已经不难过了,只是眼泪还停不下来,抬袖擦了擦面孔,说道:“班昊仙师不是那样疑心病重的人罢?”
白衣人说道:“此事须怪不得他。若是让我看管焱阵图,我只会比他更加防备外人——我原想着,你已如期抵达无色山,喜事如常,也不需要我出手了。怎料得班遥昨夜逃婚?若是惊动无色派门人,你们的喜事定然要延后。我逼不得已,只能假扮成她与你成亲,但盼能神鬼不知哄过天象,将这一场浩劫消弭于无形之中。”
宗裕骐觉得他这番说辞太过牵强离奇,可先前那不祥之感,无端端浮上了心头,让他不由自主有了几分相信……他盯着白衣人密不透风的头脸,疑道:“你到底是谁?”
白衣人说道:“我昨晚已经说了,我是谁不用你管。”
宗裕骐说道:“不是,我该怎么称呼你啊?我总不能叫你‘那谁’吧?”
白衣人沉默片刻,说道:“你叫我仙长即可。”
宗裕骐说道:“这等于没说啊。你都不愿花点儿功夫,编个张三、李四的名字给我?”
那白衣仙长不理他,只道:“我料得浩劫已经过去了,等我们离开此地,我就与班昊仙师分说明白。不论他如何疑我怪我,我自坦然受之。若是你愿意帮我,你就只当一切不知情,不要再生波澜。事后,你们双方是要退婚,还是另寻他法结盟,我不去管你们。”
宗裕骐无可奈何,说道:“你这番话我也无从验证,眼下只好随你去了。”
他爬起身来,拍了拍衣服。这片草原旷朗平坦,可是不知为何,他觉得身上发热,闷得喘不过气来,索性脱去了外面两层华服,只穿着里面的大红单衣。他游目四顾,说道:“这是什么地方啊?”
白衣仙长说道:“若我没有猜错,方才班昊仙师手中的镜子,就是昔年瑶池王母赐给他夫妇的法宝‘红金鸳鸯宝镜’,我们此刻就置身于镜中幻境。”
宗裕骐诧异道:“幻境?”他抬头看着白云慢悠悠掠过蓝天,阳光暖洋洋照在脸上,一阵微风吹得池水起皱,草叶摇摇摆摆,无论如何都找不出虚假之状。
仙长说道:“幻境就譬如是一个神仙造化境界,镜子外面只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镜中幻境已过了一日。七天七夜之后,红金鸳鸯宝镜就会自行放我们出去。这幻境对人的性命修为丝毫无损,只是……”
宗裕骐说道:“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别说。能不能不要说一半、吞一半?”
仙长说道:“……只是,这宝镜是专为爱侣所炼制,镜中幻境一切景观物事随心转换,一点一滴、一花一草都在潜移默化催动七情六欲。瑶池王母当年将红金鸳鸯宝镜赐给班昊夫妻,也是因为怜惜他们那时肩负重担,连新婚燕尔都只能仓促操办。故而令他们在幻境中共度七日良宵,又不至于耽误了正事。”
宗裕骐恍然大悟,说道:“怪道班姐姐吞吞吐吐说她父亲备下了什么东西,原来是备下了这劳什子。”
仙长反问道:“你早就知道?你怎么不早说?”
宗裕骐驳道:“你又没问过我啊。”
仙长不响。
宗裕骐好笑道:“你不是一直在暗中窥探吗?你没有听见我和班姐姐说话吗?”
仙长冷嗤道:“哼,你们一对未婚夫妇深夜私会……我可做不出窗下偷听那么下作的事情。后来我看见她骑鹿远走,才察觉她要逃婚。”
忽而那对鸳鸯双双飞起,带起一阵熏风吹过,两人身周霎时绽放了一片玫瑰花,甜香馥郁,闻着让人晕乎乎、醉醺醺的。宗裕骐额上流下一滴汗水,他顺手就擦去了。
仙长远离玫瑰花丛,在空旷处盘腿坐下,说道:“忍过这七天七夜就好了,我要用功了。”
宗裕骐笑道:“就算这幻境能催动人欲,你可是修道之士啊,我对你也没什么好感。有什么好怕的?”
仙长双手掐了个法诀,全身凝固不动,犹如老僧入定一般。
宗裕骐自讨没趣,转身看看天空,想到仙长方才所言,幻境景物可随心显现,反正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不如聊作消遣。
宗裕骐就问道:“仙长,这幻境可要什么咒语、符咒来操纵?”
仙长默然不答。
宗裕骐笑道:“这宝贝不是你的,你也不知道怎么玩儿罢?”
仙长不受他激,仍是一动不动,叫人疑心那层白披风白衣袍下面,或者变成了木偶泥胎,或者空空如也。
宗裕骐说道:“这宝镜是为夫妻和睦所造,不会故意刁难人的,瞧我的罢。”他双臂高举,心里默念:“我要……我要去月上蟾宫!”
他也不知月宫究竟是什么样子,只是一遍遍默念这句话,全身上下都在用力,片刻间脖子里就热出了一层薄汗,睁开眼一看,周围却还是蓝天绿草,那对鸳鸯在水里钻来钻去,泼剌剌嬉戏玩闹。
宗裕骐心道:“怎么没用呢?嗯……是不是只有我识得的地方,才能显化呢?”
他又想:“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一想到家,心中油然浮现出他所居宫殿的样式。
他心念一动,果然前方水面上浮现出了一座宫殿,屋宇阶墙廊庑兼备,连廊下摆的一排梅花盆景都恰到好处,只是颜色淡淡的,犹如海市蜃楼一般,在水光潋滟间闪闪烁烁。
宗裕骐愈发凝聚精神,那座宫殿的边缘就越来越清晰,颜色越来越真切。宗裕骐憋了一口气,全身继续使劲儿。终于池塘彻底消失,那座宫殿顶天立地,赫然矗立在前。
宗裕骐手脚有些脱力,心中大为兴奋,走过去伸手一摸宫门,刚想:“少了一对门环。”门上就立即多了一对黄澄澄的门环。
宗裕骐兴高采烈推门而入,殿中桌椅床橱、琴剑书画一样样浮现而出,熟悉得让人心中温暖。
宗裕骐喊道:“我回家了!”飞身倒在自己的床上,来回滚了几滚,舒服得不想起来。
忽觉衣衫尽已汗湿,宗裕骐又想:“热杀人了,我要换夏衣。”他一身红衣,果真变成了家常所穿的藕色绸衫。但肌肤还是黏糊糊、热乎乎的,并无丝毫清凉。
幻境中看似天气和煦,不知为何越来越燥热。
宗裕骐只躺了一下,就觉得体内涌起一股用不完的精力,只想大喊大叫、乱跑乱跳,发泄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