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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养父子界的危险关系(1 / 1)

成堆奥克尸体外,倒卧着浑身是血的金发人类,血腥味引来成群的渡鸦树立在枝头,豆大灰眼死死盯着地上的人,仿佛知道无需多久便能饱餐一顿。

树隙间照进正午阳光,失血过多的人已然感觉不到丝毫温暖,渡鸦们迫不及待跳下枝头,站在离他一两米远处的尸堆上。

直到森林中有鹿踏血而来,瞬间渡鸦四飞。

下一刻,旁观着,亦或说是前不久才亲身经历过这些,因而尚未怀疑眼前一切只不过是场梦境的人眼前一晃——

草木与巨鹿皆消失殆尽,幻化成根根高耸的梁柱,深深通向幽暗的弯曲穹顶。

“他”正趴伏在国王床榻之上,另一个久久伫立在床边的高大男精,突然俯下身来,轻轻抚过受伤人类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庞,垂下长发落在“他”肩头,深浅不一的两种金丝交缠着,由此密不可分。

早已意识到不过又是一场梦的伽兰纳旁观着对方“今日”奇怪的举动,心中非常不安。

自幼时起,他就总能梦见自己同现实一般,以凡人之躯,行走在另一方精灵国度,宛如另一个游走在异世界的“他”,在每个午夜时分如约而至。

迷雾模糊了所有梦中客的面庞,唯有一个男精灵,即便遮住了脸,伽兰纳依旧可以在看清对方衣襟时认出他来。

被他的军队所救,被他的手下送回人类群落,又被他接回精灵王国,现在“他”外出游历受伤再次为他所救,伽兰纳梦境中的每一次际遇都与对方有关,又关联着他现实中的遭遇。

然而伽兰纳依旧无从知晓他的姓名,太多细节随着梦醒时分睡意抽离身体而被遗忘。

伽兰纳只记得,过去他必须抱住精灵的小腿,央其将自己抱起来后,才能勉强看见精灵们所看见的风景,而现在的他已然长到能和精灵比肩的高度。

但他过去年纪小,还误以为“他”与这精灵国王是纯洁的养父子关系

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幼稚了些……

直到“他”十七岁,听见身边侍从们的议论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奇怪,向精灵国王百般争取,才最终获准搬出国王寝宫,不然,现在的“他”恐怕不止是受伤特例,平日也该和国王同寝同眠。

而且伽兰纳亲眼所见,“他”此次游行得到一块石料并将其雕刻称璀璨宝石,目的居然不是为了回馈森林里心悦于“他”的精灵小姐,而是送给国王大人。

实在是荒谬。

伽兰纳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还一梦经年,日日夜夜,简直太羞人了。

精灵国王久久注视着“他”的侧颜,羞得正以第三者视角注视着这一切的伽兰纳恨不得一头撞上旁边的柱子,和趴在床上的“他”一样,晕过去算了。

然而下一刻,伽兰纳耳畔不再是君主宫殿的寂静无声,酒杯碰撞与嬉笑叫骂声自远而近地向他靠拢,背后灼伤般的疼痛也在逐渐复苏,趴伏的姿势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哈——!”

伽兰纳猛地从梦中惊醒,撑起身体大口喘息着客房里混浊的空气。

深夜,他下榻的乡间酒馆正值一天中生意最热闹的时候,单薄墙壁根本阻挡不住外面酒客们的叫喊,伽兰纳脱力地趴回床榻,昏迷前的意识慢慢回笼。

犹记两天前,他伏击了一支洞穴哥布林。彼时的他并不是行走于人类聚居区,而是漫步在偏远的山林荒野之间,全歼敌人的他浑身是血地倒在河道旁。是乌欧牟,席卷着他的伤体溯流而下,一路将他护送到有人迹的村庄。

伽兰纳勉力清醒了一阵,跌跌撞撞地闯进酒馆,结果还未撑到店家请来大夫,便彻底晕死过去。

想来大夫居然没拿到上门一趟的报酬也甘心离开,大抵是觉得他已经药石无医了吧。

但伽兰纳的命总是比一般人类要硬些。

背后的刀伤引起高热,伽兰纳感觉到自己浑身虚软无力,空空无也的腹部正阵阵反酸,逼得他难受地从伏卧的睡姿中醒来,甚至双眸也隐隐泛起灼伤感,虽微不可闻,却片刻不息。

他戴上兜帽,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去。

伽兰纳无声穿行在人群中,庞大的帽沿足以挡去他的大半面庞,仅余下半张脸露在外面,可即便如此,依旧按耐不住人们探寻的目光。

领口散出的金色发尾,挺拔而清瘦的身姿,兜帽下可窥一二的姣好面庞,皆在向外界释放信号,眼前的人绝非池中之物。

连同这两日的借宿钱与跑腿费,伽兰纳一齐放在柜台上,“店家好心,请来一碗热汤。”

虚弱躯体难以支撑他发出更大声音,但周遭人群却因他而安静,划拳唱歌的酒客们不约而同地降低声量,不至于让他如山泉溪流般动听的嗓音为周遭嘈杂所淹没。

店家大为惊喜。

他认得伽兰纳穿来的这身衣裳,昨日还曾见到伽兰纳藏在兜帽下的那张脸,虽然远道而来的客人风尘仆仆,浑身是血,但那身姿与面容同他设想中的精灵别无二致,甚至周身萦绕着朦胧微光,真是有过而不及之处!

他曾做梦都想见到传说中的精灵,可他生活在乡野之间,从未见过除了除人类之外的种族打此经过。

因此,即便没有钱可赚,他依旧愿意帮助和救助一只受伤的精灵。

店家从后厨端来热腾腾的热汤,还附带几样清淡却富有营养的食物,恳切道:“大人的身体看起来还很虚弱,务必在小店好好休养几日再上路,稍后我再去请大夫为您看看。”

“有劳。”

伽兰纳将更多的钱放在桌上,专心勺起眼前的鱼片汤。

因为不想灼伤饥饿太久的肠胃,他饮食很慢,时常紧闭兜帽下刺痛的双眸,以捱过身体里掀起的阵阵疼痛,等到伽兰纳将店家准备的小菜都吞吃下肚,热汤早已凉了个彻底。

偷偷围观的乡间酒客们:哇,原来这就是精灵做派!

尚未成年的伽兰纳同外人接触的经历少之又少,他不知道大家在讨论他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旁人的关注。

他只能默默地将兜帽拉得更低,等到客栈门口风铃轻响,又出现新的客人吸引去人们的注意力,伽兰纳才终于松了口气,不过——

他的心脏随即抽搐了一下,连带着抬起的右手都随之麻痹,突然丧失力气的他再也拿不稳木勺,只能任其落回碗中,这种感觉……

就像他正在使用魔法一般。

伽兰纳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毫无预料地和推门而入的男精对上了眼,那双精灵之眸灼灼生辉,其中明亮远胜小酒馆里任何一盏油灯。

他曾见过无数精灵,这个以“俊美无俦”形容也毫不夸张的种族,他本以为,再出现多姣好的面容他都不会再惊讶,可眼前精灵肉眼可见的很稚嫩,浑身上下透露着难以遮掩的朝气,那是对世界尚有好奇之心的精灵才能保有的天真。

然而,当伽兰纳打量精灵时,对方也从进门起便目不转睛地将视线锁定在他身上,即便几乎半个酒馆都在悄然注意着他这个精灵的到来,伽兰纳的注视并不算显眼——

意识到许是自己的目光太过直白,伽兰纳佯装自然地将视线移开,随即,映入眼帘的是精灵身后推门而入的人类游侠,依旧穿着那身离开幽谷时的朴素斗篷,胡子拉碴的模样和他身侧的精灵形成鲜明对比。

虽然身体反应并没有方才那惊鸿一瞥来得激烈,但在认出阿拉贡的瞬间,伽兰纳还是头皮一紧,趁对方没有表露出认出他的迹象,低头喝完桌上那碗凉汤,才背对着门的方向坦然离开。

“伽兰纳!”

阿拉贡高声以辛达语喊道,止住伽兰纳想要悄然在酒客中隐匿消失不见的脚步。

一听见那个名字,莱戈拉斯瞬间瞪大双眼,目光飞速在阿拉贡与远处的背景之间来回流转,似是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名字会出现在这儿。

但阿拉贡并未在意他的反应,快步上前揪住伽兰纳的兜帽,站在他的身前俯身去找他隐藏在兜帽之下的眼睛,“你还想躲到哪里去,嗯?”

近到阿拉贡能闻见他身上浓郁的血腥味,大手插进伽兰纳发间,捧起他苍白无血的脸颊,脸色一变,“你受伤了?”

“但我打败了整整一个洞穴的哥布林,”伽兰纳抑不住笑意,露出两颗糯白的小虎牙,他树立食指晃了晃,“我一个人哦。”

当然只有他一个人,毕竟他是一个人从幽谷偷跑出来的,阿拉贡轻拽他的耳朵,冷哼一声。

跟随着伽兰纳的脚步来到房间,刚等到莱戈拉斯跟进来,阿拉贡便“嘭”地一声关上房门,快步逼近坐在床边的伽兰纳。

他说,“如果今日我没有撞见你在这儿停驻,是不是等你跑到天涯海角,还以为你乖乖在瑞文戴尔呆着呢?”

伽兰纳缓缓取下兜帽,身上皎洁光芒温和地驱散一室昏暗,那张冷淡却又不显傲慢的面庞,每一个五官都美得异常出尘。

既然已经被抓到,伽兰纳便不再遮掩,笑道:“乌欧牟将我送到这儿,如果我顺着无人野路,等我环游完中土,你再次回到瑞文戴尔,说不定还会以为我没出去过呢。”

阿拉贡尚未收到瑞文戴尔的信号,但他不用猜都知道幽谷的精灵们,估计正因为找不到伽兰纳人而焦头烂额呢。

他头疼道:“你仍未成年,埃尔隆德大人绝不会同意你的计划。”

伽兰纳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所以我在他同意前离开了。”

莱戈拉斯神奇地看着眼前无论是样貌还是气质都胜似其亲族的男人,回忆起风铃翼响时,心跳倏然燃动的奇妙体验,情不自禁地打断他们的对话。

他向前迈了一步,强硬地进入伽兰纳的视线之内,“阿拉贡,他是谁?”

阿拉贡这才发现自己被伽兰纳气昏头后,完全冷落了同行的伙伴,不过他和伽兰纳一向通过辛达语交流,只言片语间莱戈拉斯应该不是全无所获。

他幽幽地给了伽兰纳一个“之后再和你算账”的眼神,向莱戈拉斯介绍道:“与我一样,这是来自瑞文戴尔的人类之子,伽兰纳。”

莱戈拉斯注意到阿拉贡并没有介绍伽兰纳的身世,只说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转向正抬眸好奇地盯着他看的少年,言语中满是亲昵,“伽兰纳,这位是来自林地王国的莱戈拉斯。”

莱戈拉斯和伽兰纳相互致意,没有人发现,他们行精灵礼的优雅姿态竟全然相似,连低头的弧度都别无二致。

伽兰纳突然想起,不论是否出于他本心,都令他“魂牵梦绕”的那位是个精灵国王。世间精灵中,除了罗斯罗瑞安的两位陛下,以及林地王国的瑟兰迪尔,还有谁有资格能在现时称作精灵王呢?

他不抱任何希望地问道:“你可认识林地王国的国王陛下?”

听到这话,莱戈拉斯心下突然生出一丝异样,一时竟忘记此行隐瞒身份、轻装便行的宗旨,说道:“那位是我的父亲。”

啊,看来林地王国的国王大人已有妻儿。

那梦中的精灵便不是他了,伽兰纳怅然若失,他认识的那位精灵王孤身一人将“他”养大,身边绝无其他后嗣。

想来,再真实的梦也不过只是梦,世间绝无可能有那样的精灵存在。

许是他的失落太过明显,阿拉贡摸摸他的长发,终于不再计较他不顾自身安危独自离开幽谷的事,柔声道:“怎么了?”

伴随着年岁渐长,逐渐认识到总会梦到些荒诞的事也是一种可笑和幼稚的伽兰纳,已经很少再向阿拉贡分享他的梦了。

他摇摇头,朝莱戈拉斯扬起一抹清淡的微笑,“代我向国王大人问好。”

店家请来的依旧是昨夜那位大夫,他看见伽兰纳居然死里逃生不禁啧啧称奇,对着伽兰纳背后可怖的致命伤,一介乡野村医无计可施,只能草草开下几幅疗效中庸的土方便离开了。

倒是阿拉贡,在看见伽兰纳背后深可见骨的刀伤,悄然离开了酒馆。

只剩下初识的莱戈拉斯,全程守在伽兰纳身边,即使在他脱下衣物时也不曾回避,直勾勾地盯着他半裸的身体,目光坦荡而纯洁。

因而即便伽兰纳觉得他未免表现得太自在,也只能淡淡瞥他一眼,闭目养神不再理会。

他怕生,大夫走后便趴在枕头上装睡,心里念叨着阿拉贡还是快点回来得好。

莱戈拉斯却浑然不觉,哪怕站在一旁休息,伽兰纳也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持续落在自己身上,弄得人好不自在,伽兰纳坐起身来,与莱格拉斯对视,“为何不早些歇息呢,精灵先生?”

“比起人类,你更像精灵。”莱戈拉斯依旧在疑惑。

显然不是第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伽兰纳回答道:“因为我是被精灵抚养长大,除了阿拉贡,鲜少与人类接触。”

这个答案并不能解决莱戈拉斯的诸多疑惑,与伽兰纳同样出身的阿拉贡,周身可没有他那样的光芒,但莱戈拉斯并没有深究这些细节,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我的母亲也叫伽兰纳。”

伽兰纳:……

平心而论,伽兰纳并不觉得精灵是一个好相与的种族,但像莱戈拉斯这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也实属罕见。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尴尬的问题,当年灰袍甘道夫将他寄养在瑞文戴尔,还是从乌欧牟那儿知晓了他姓名。

因此严格来说,伽兰纳的名字并没有个明确出处,和远在林地王国的王后陛下同名应该也仅是个巧合。对方身为精灵,只会比他很适合这个精灵语名字。

幸亏莱戈拉斯并没有需要他回答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我对她的了解也仅限于姓名了,在幽暗密林中,我们从不讨论她。”

原来是一个失去母亲的可怜孩子,一番话听得和他母亲同名的伽兰纳愈发沉默。

莱戈拉斯话锋又是一转,“在你身上,我感受到了奇妙的似曾相识感,有如缺失之物终于回到身体,悄无声息地弥补上此前的细微空缺,这是我从未有过的体验。”

和莱戈拉斯感同身受的伽兰纳终于有话可说,他也在莱戈拉斯身上感受到了与他同源的魔法能量。

他眉眼弯弯地笑道:“那是魔法,小精灵,无需畏惧,我在你身上察觉不到那股力量的恶意,只有和煦爱意与满腔祝福。”

涉世未深的莱戈拉斯歪头重复道:“魔法?”

伽兰纳但笑不语,如果有缘,将来莱戈拉斯自会明白他所言何意。

许久未归的阿拉贡突然推门而入,靴底新蹭上一层厚厚的泥,他将斗篷与靴子脱在外面,洗净手才回到伽兰纳身边。

他先探探伽兰纳额头,感觉到手背微烫,放下采回的阿特拉斯草,安抚地将伽兰纳额前的碎发抹到耳后,“你伤得很重,那些药疗效甚微,阿特拉斯草能修复你的外伤,之后我再帮你擦擦身子,希望你今晚能睡个好觉。”

自伽兰纳幼时浑身是伤地被送到幽谷,阿拉贡与他的母亲作为幽谷仅有的人类,自觉地将照顾他视作自己的责任,延续至今,哪怕阿拉贡母亲离世,阿拉贡得知自己的身世开始四处游历也没有改变。

褪下伽兰纳虚披在肩上的内衬,划破的白衣后背处早已被血水沁透,刚穿上衣服没一会儿,伤口已经又和布料黏在了一起,想要脱下那内衫就和撕下那块肉没什么差别。

伤得这么重依旧不喊不闹,还为了自己第一次独立迎敌洋洋得意地翘小尾巴,阿拉贡真想撬开那颗漂亮脑袋,看看小家伙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点伤算不了什么,”伽兰纳伸手拉住他的手腕,似真似假地抽了口凉气,“但你最好轻一点,阿拉贡。”

现在还找他卖乖呢,阿拉贡移开目光,瞥见角落里站着的莱戈拉斯,目光炯炯,跟屋内点了两根小蜡烛似的,他眉头一皱,“莱戈拉斯,我为你要了隔壁的房间,你可以去那儿先作休息,预计我们会在这儿多逗留几日。”

“白天的跋涉还没有到我需要休息的程度呢,”莱戈拉斯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向前迈了一步,热情的小精灵灿然一笑,“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等莱戈拉斯向店家要来热水,伽兰纳已经再次因为体温升高而烧得不省人事,阿拉贡只能拜托莱戈拉斯轻轻揽着伽兰纳的身体,不至于压着伤口,让他能够快速擦过干涸的血渍,然后为他上药。

伽兰纳身材精瘦,皮肤白皙,被热水擦试过的地方微微泛着粉色,和胸前小巧的乳头一个颜色,如同雪地里开出的两颗小花骨朵。

眼前人漂亮,却丝毫不显女气,纤细的手臂与腹部即便在非受力状态,依旧可见紧实的肌肉痕迹——这是一具十分有力量的少年身体。

莱戈拉斯从未与其他人如此亲近,指尖不可避免地抵在伽兰纳光滑的皮肤上。隔着衣服,莱戈拉斯都能感知到伽兰纳赤裸身体不正常的高热,那股炙热几乎快要将小精灵灼伤。

他从遇见这个人类起,身体便出现了异样,此时更是口干舌燥,心乱如麻。

理智告诉莱戈拉斯,他和这个漂亮的小人类之间又不涉及男女之防,眼前一切不过是在照顾病人,思绪却不受控制地乱了阵脚,连阿拉贡将清水摸在伽兰纳胸膛的动作都看不下去,只能别扭地将脸扭向一边。

“好了,莱戈拉斯,把他放下来吧,”阿拉贡翻身下床重新清洗毛巾,再次回过身来却发现,一向反应机敏,指哪儿打哪儿的精灵王子居然还将人抱在怀里。

阿拉贡又喊了一次,“莱戈拉斯。”

莱戈拉斯这才回神,搂着少年细腰将人搀扶起来,他发现,身量高挑的人类在他手中竟是如此轻盈,让他几乎不敢用力,生怕错手间,精灵的力气便将人类骨头折断,用能够露出背部的姿势,小心地让伽兰纳趴回床上。

埋进并不柔软的枕头里,伽兰纳的高挺鼻梁受到压迫,处于睡梦中的人看起来不是很舒服,下意识轻哼了一声。

下一秒,莱戈拉斯捧住伽兰纳滚烫的脸颊,让他的脑袋歪向一边。

一旁的阿拉贡见此微微挑眉,他认识的林地王子善良且讲义气,但除了对待草木众生,他还是第一回见莱戈拉斯对待一个人类如此轻拿轻放。

这是把伽兰纳当女孩儿了吧,阿拉贡拍拍莱格拉斯的肩膀,“去休息吧,剩下的事儿我一个人足够了。”

今日的小精灵格外优柔寡断,脚步向外踌躇片刻又重新迈了回来,面上流露出浓浓的犹豫。

“阿拉贡,我与他之间存在某些未知的联系,他说那是魔法,我不解其意,”他从未向阿拉贡隐瞒任何事,此刻亦然,“但我能深切感受到那种久别重逢的欣喜,以及对再次离别的畏惧,我不明白。”

不等阿拉贡回答,莱戈拉斯快步走出房间。

热水擦去冷汗,寒冷与燥热交杂在身,伽兰纳感觉自己似一壶水正被虚火屠烧殆尽,闭上眼,黑幕前人影幢幢,静谧的客房中突然热闹非凡。他刚想唤阿拉贡姓名,下一刻,却再也忆不起任何名字,他不停地向前走,走向火光。

“伽兰纳,看,他们放烟火啦!”

正被突然挤上来的人群围在中央的人闻声抬起头,太阳型烟花如惊雷般在天空中炸开,无数“流星”伴随着烟花显出全貌而划过天际,拉长到天际边缘,照亮大地。

美不胜收的景象换来观众们阵阵惊呼声,大家笑闹着朝村长的方向大声起哄“再来一个”,“要更大的”。

方才呼唤伽兰纳的大男孩也挤开人群来到他的身边,兴奋地用肩膀去撞他,原地蹦跳了两下,“看我没骗你吧,是不是很刺激,等会儿新郎官带着新娘子出场,还会放更漂亮的烟花呢!”

伽兰纳习惯性地旁观着,等待梦中的自己回答,直到康辛达久久没等到他回应,伸长脖子来看他脸上的表情。

小伙子失落道:“这个烟花还不够好看吗,伽兰纳,你在他们精灵那儿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更有趣的东西?”

烟花,精灵……人类村庄里举办婚礼!

伽兰纳终于想起来现下的场景是怎么回事了,这个梦他做过的!

就在“他”搬出精灵国王的寝宫不久之后,某次精灵们的集体春游途中,同行的莎德丽丝小姐亲自编织花环,并将花环戴到“他”的头上,由此引发一场“他”与国王大人之间前所未有的争吵。

也可以说是一人一精这么多年唯一一次争吵。

那天夜里,伽兰纳旁观着寝宫中,国王大人告诫“他”精灵赠予花环乃是示爱之举,而从小到大不知道与国王互相编织过多少季花冠的人类根本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生气。

直到精灵第一次厉声对“他”说——人与精灵有别,古往今来都没有什么好结果2。

是个傻子都该明白他的意思了。

伽兰纳那天从梦中醒来,整整一天都很郁闷。

梦中的“他”不卑不亢地向国王表示,他对莎德丽丝只有清白的朋友之心,会接受她的花冠仅仅是因为他以为那表示善意。

吵架那日,两人都憋着一口气,但面对对方那张脸又怎样都发不出来,闹到最后只能就此作罢。自此两人再未讨论过这件事,但间隙已经因为此事而生。

没多久,“他”便应了人类朋友的邀请前往村庄参加新婚典礼,在伽兰纳的印象里,他一连做了好几天与人类相处的梦,从宴席前的准备,餐桌摆放,杀猪分肉,甚至下河捕鱼,以往从未体验过的事情“他”一一体验了个遍,一直到婚礼结束,“他”又多待了好多好多天。

可惜某天瑞文戴尔设宴欢送埃尔玟前往罗斯罗瑞安,伽兰纳也跟着精力充沛的精灵们一夜未睡。再次入梦时,“他”居然又回到了那座宫殿,与国王大人也重归于好了!

所以“他”居然屁颠屁颠地跑回去主动求和了?伽兰纳难以置信。

那股吵了败架的郁气不上不下地卡在他胸口,弄得伽兰纳接连好几天大半夜在幽谷里瞎晃悠,拾花弄草,爬树逗鸟,干点什么都好,就是不愿入睡。

现在重来一次,主动权还交到了伽兰纳的手上,他才不要回去。

自从养成闭着眼睛睡觉的习惯,瑟兰迪尔许久不做梦了。久到当他发现闭上双眼身侧依旧是空落落的床铺,还以为自己又度过了一个无梦的夜晚。

他长久地躺在那里,没有动弹,也感受不到被子的温度,就像一具仅剩躯壳的尸体。

但瑟兰迪尔总会在每天固定的时刻起床,撑着身子坐起来,及腰长发慢慢滑落到他身边突然多出的一条绒被上。

他何其敏锐,目光瞬间落在那床绒被熟悉的花纹之上,随后勃然大怒。

精灵享受永寿时光,但他们的一切吃穿用度却必须遵循岁月的规则,因此尽管瑟兰迪尔几百年来百般呵护,施尽魔法,也不过是让那些藏在柜子里的东西腐烂得再慢一些罢了。

如若再拿出来使用,恐怕不出几日,这些旧物便会化成灰烬,灰飞烟灭。

谁允许他们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的!

然而,等瑟兰迪尔再仔细端详一番,很快他便察觉到异常之处。

他的魔法只能延缓事物衰败,可手上绒被的纹理摸起来却像刚制出来那般柔软。瑟兰迪尔突然愣住,缓缓地凑上去嗅闻,而他所闻到的居然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伽兰纳的味道。

这是陷阱吗,还是幻觉?连床边的靴子都忘记穿,瑟兰迪尔跌跌撞撞地跑出寝宫,推门的巨大动静吓得殿外秉烛续灯的守夜精灵差点扔掉蜡烛,拔出腰间的佩剑。

木精灵良好的夜视能力让侍从下一刻便认出他亲爱的王,长舒一口浊气,唤道:“陛下?”

瑟兰迪尔眼前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属于一个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儿的精灵——

早已战死在孤山脚下的亲卫辛巴迪!

瑟兰迪尔僵硬地站在原地,彻身冰凉,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从冰封雪域中苏醒,如战鼓惊擂般一声声地敲响耳膜,在心底拼凑出另一个名字。

“陛下是不是也有些睡不着?”

有意无意地,辛巴迪将话头向别的地方引去,“唉,也不知道劳芮芬那小子在外面玩得怎么样了,应当是玩得很畅快吧,我看他是和人类呆得太过忘乎所以,才会好几天连个信都不向森林里传。”

——劳芮芬,许多认识伽兰纳的精灵私底下依旧这样叫他。

木精灵们刚将浑身是伤的人类幼崽捡回来时,既无法与之沟通,又担心归途奔波,最终还是养不活这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大家起初只敢根据小孩一头漂亮的金发取个简单代称,仿佛名字越简单,若后续小孩还是遭遇不幸,大家可能经历的痛苦就越少。

可最后的最后,那痛苦分明一点也不少。

瑟兰迪尔大步迈回寝宫,不消片刻便穿戴整齐地冲出来,“把我的鹿牵来!”

已经旁敲侧击了好几天,还以为再也不可能看见他们倔强的王,与他们王亲自养大的倔强人类和好的木精灵兴奋地朝外跑去。

“得用水浇灭才行哦,不然夜里风一吹把火星子复燃就糟糕了。”

伽兰纳从人走茶凉的草棚中找出还算满盈的水壶,从焰火中心浇起,与康辛达兵分两路灭了四散的篝火,一路走到小河边,四下荒凉漆黑,伽兰纳晃晃空荡荡的水壶,俯下身去。

他将手伸进河里,摸着可谓是寒冷刺骨的河水,心里升起一丝奇怪。

从前他在梦中可从未有过知觉,为什么今日一切都是如此逼真?

远远传来康辛达的呼唤,“那边还有一些没弄,伽兰纳,我们赶紧的,早点弄完早点回去休息!”

“知道啦。”

他的声音并不算大,但热闹消退后村庄是如此静谧,声音传得又远又广,连身侧广阔的森林都有所耳闻,林中树枝细琐作响,伴随着急速前行的踩碎树叶动静,似有野兽为他的呼喊声惊扰,正快步而来。

可伽兰纳身无长物,仅有的水壶上面锈迹斑斑,让人疑心只要稍作用力就能将手柄拔下来,他干脆将水壶放在一旁,站起身正对树林的同时留心着漆黑一片的河面。

若真遇险境,水中或有生路。

只是他记挂着远处对这一切还毫无知觉的好友,自己投水求生未尝不可,届时野兽回头便是左右等不到他来寻的康辛达,从未经受过战斗训练的农民之子又该如何应对。

算了,还是他在村子外解决了罢。

不过伽兰纳还是觉得很奇怪,上次梦到的烟火之夜分明那么平静,“他”灭完篝火之后就跟着康辛达回去休息了,哪来的野兽?

踢踏声愈近,又在行将迈出黝黑林影时放缓,伽兰纳只当是野兽在小心观察前方有无陷阱,悄然后退一步,哪知下一刻,先从黑暗中露出身形的是一对偌大的鹿角。

这熟悉的坐骑……

一个不注意,伽兰纳被脚下的水壶绊了一下,险些摔进河里,方才还在森林与村庄交界处徘徊的精灵突然快步骑到他的身边,声音颤抖着,“你不要站在河边,再过来些。”

眼前比伽兰纳还高大许多的巨鹿迎着他的门面热情地舔舐过来,因而他根本没来得及看清瑟兰迪尔伸向他的手,便在躲闪间自觉地远离了河水。

此时再不明白来者是谁,伽兰纳就该是个傻子了,只是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在这儿——

难道是来主动求和的?

他一边安抚着巨鹿,用它最喜欢的方式,反复从鹿角根部抚摸到眉目,一边抬眸望向精灵国王。

浓雾褪去,金发下展露一张远超伽兰纳想象的脸,冷峻硬朗与俊逸近妖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气质在眼前的精灵身上得到完美融合,仅仅是浓眉紧蹙,那道眉间的浅壑便将国王威压显露无疑。

在伽兰纳的记忆里,他从未见过这张脸,但此刻一见,他却觉得格外熟悉,仿佛他早已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千千万万遍。熟悉到在他看清全貌的一瞬间,哪怕对方的表情变化是如此些微,伽兰纳也能立刻察觉到,他的国王陛下此刻非常难过。

伽兰纳理所当然地以为是林子里出了什么事,逼得从不低头的精灵国王居然不顾他们俩正在吵架,着急忙慌地跑过来找他。

伽兰纳绕过巨鹿去牵精灵,扬起的眸中倒映着瑟兰迪尔和漫天星光,覆在瑟兰迪尔手背上的手也是那般鲜活与温暖,好似眼前的一切不是瑟兰迪尔臆想出来的梦境,而是真实存在的。

瑟兰迪尔想,他真是疯了,彻头彻尾地疯了。

见他不说话,伽兰纳勾动他的手,“发生什么了,我的陛下?”

他熟练地撬开国王大人的冰冷外壳,和对方相处的这一切如同与生俱来的本能般,深深刻入他的身体。

下一刻,伽兰纳眼前一花,高大的精灵国王突然俯下身来,毫无预警地将他抱上鹿背,深深地拢进了怀里,伽兰纳能听见单薄外袍下心跳如鼓擂——

他还不知道精灵的心跳也可以跳得这么快,快到他也情不自禁地随之紧张起来,同时又让他隐隐约约感知到,也许今夜驱动精灵来找他的并不是什么危险。

危险才不能让他的国王这么脆弱,瑟兰迪尔好像在颤抖,低声唤他名字,“伽兰纳,你为什么在这儿?”

不喜拥抱的精灵今天抱得实在太紧了,伽兰纳听着这个奇怪的问题,埋在他的怀里小声道:“当然是因为我们在吵架,你那天说得太过分了,我现在还在生气呢,你不能用这招来动摇……”

伽兰纳还没说完,就听见高傲的精灵国王这样对他说道,“我错了。”

瑟兰迪尔皮肤上仍残留着夜行的凉意,深深地埋进伽兰纳肩窝之中,眷恋地用鼻尖蹭弄他的脖颈,嗅闻着他的气味。

“是我错了,伽兰纳,你不能把我扔在那儿,那儿太冷太空了。”

伽兰纳想过自己这次不会主动低头,精灵国王也许会让辛巴迪,或是其他与他相熟的精灵来接他回去,或者干脆把他扔回人类之中,放任他真正做回人类。

但伽兰纳没有想到,他又一次来接自己了。

像幼时把伤好痊愈的“他”送给村子里没有子嗣的人类夫妇一样,半夜独自来到人类聚居的村落中,本想偷偷确认“他”的近况,结果发现“他”被寄养后并没有同预想和约定那般被人善待。

头疼发作也只能抱紧单薄的破被子,缩在茅草屋中木板床的角落瑟瑟发抖。

走近还可以看见,小孩攥紧被角的手指上满是倒刺,一看就知道被两个人类收养后遭受了怎样的对待。

那一夜还是“他”第一次和精灵一起共乘巨鹿。

大发雷霆的精灵国王踏着月光把“他”抱回森林,第二天还派来精灵上门算账,把之前赠予那户人家的东西统统收了回去,早就被卖掉的宝物也用那家的农具和存粮来冲抵。

自己哪有他说得那么过分,伽兰纳心里酸酸涩涩的,被对方那番话伤到后便一直逞在心口的那口气不知不觉散开,还生出了些许不好意思来。

“只是出来玩几天而已,你不要这么夸张,”他推推瑟兰迪尔的腰,“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等会儿被人撞见,丢不丢人。”

瑟兰迪尔却置若罔闻,依旧牢牢把他锁在怀里,粘人的模样仿佛他们不是几天没见,而是几百年没见一样——

如果伽兰纳没记错的话,他们在梦中认识的时间都没有那么长吧。

他又任瑟兰迪尔抱了一会儿,直到听见康辛达由远及近呼唤自己的名字,才拍拍对方后背,商量道:“先让我和朋友告别,告别后我们再回家好不好,不告而别是会让人担心的。”

听完这话,抱着他的人看起来脸色又阴沉了几分,不过好歹是允许伽兰纳换成两人共骑的姿势,虽然不再紧抱着他,却依旧死死握着缰绳,片刻不离地贴在他背后。

究竟是怎么了,伽兰纳叹了口气,他奇怪的粘人陛下。

康辛达一回头就看见伽兰纳和什么“人”坐在巨鹿上,当即飞快地跑过来,直到看清楚鹿背上端坐着的是精灵国王,他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畏惧,向金发精灵行蹩脚的精灵礼。

“我没有想到您会在夜里过来,精灵大人。”

即便瑟兰迪尔从未刻意在伽兰纳的人类朋友面前摆出他精灵国王的尊贵身份,可康辛达依旧觉得瑟兰迪尔并没有伽兰纳说得那么好相处。

作为立场更鲜明的人类,他比伽兰纳更能敏锐地察觉到,瑟兰迪尔并不喜欢伽兰纳与他们这些人类来往,他只是在忍耐。

今日精灵国王眼中的警惕与排斥更甚,手臂环绕在伽兰纳腰间,完全是不容丝毫靠近的姿态。

那副样子比起传说中美丽优雅的精灵,倒更像是一头守护珍宝的恶龙。

康辛达开始为这个对精灵毫无戒备之心的朋友感到担忧,恳切道:“烟火大会一直持续到明天呢,伽兰纳,你要不要再多呆几……”

瑟兰迪尔拽紧缰绳,巨鹿立即轻盈跳跃起来,三两步间便消失在背后的广阔森林之中,康辛达眨个眼睛的功夫,便再也找不见他们的身影,只能默默抹了一把脸上若有若无的扬尘。

“我的礼仪还是向您学的,您还记得吗?”伽兰纳哭笑不得。

远离村庄后,瑟兰迪尔倒是放慢了巨鹿的步伐,漫步在丛林间,并不着急回到他的王国。他臆想出的小人是如此鲜活,比起记忆中这个年纪真实的伽兰纳,天真又懵懂,全心全意地依赖着他,倒是更贴近那个已经与自己相爱的年纪。

长大后的人类从不怕他,甚至会像现在这样打趣他,“陛下,您确定当时是这样教我的吗?”

瑟兰迪尔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无异于饮鸩止渴,可他却控制不住沉溺在这场真切的幻想之中。

“别这样叫我,伽兰纳,”他忍不住再次环上伽兰纳的腰,尖耳依恋地蹭着人类头顶翘起的发丝,“我早就允你唤我名讳,你知道的,我喜欢你唤我的名字。”

他的名字,伽兰纳心底思考道,自己应该知道吗,可是为什么他怎么也想不起来?

周围的树林突然在眼前扭曲起来,他手心与瑟兰迪尔共攥着缰绳,缰绳却像流水般滑过掌心,伽兰纳将手伸到眼前,个重影来回摇晃着,他逐渐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喃喃道:“名字?”

陛下、陛下,瑟兰迪尔耳畔也出现了不该出现在林中的声响,有人持之以恒地想要将他叫醒,他慌忙握住伽兰纳的手,感受到连那温暖的触感也在缓慢离潮,瑟兰迪尔痛苦地闭上双眼。

伽兰纳却突然抓紧他的手指,一个名字跃然心头。

瑟兰迪尔。

床榻上,昏睡不醒的人类如同终于从梦魇中挣脱一般,猛地睁开双眼,惊得守在一旁的阿拉贡与莱戈拉斯连忙凑上前来。伽兰纳明明刚刚睡醒,却感觉自己的身体异常疲倦,灼烧感不再的双眸恍惚间有片刻白芒闪过,慢慢聚焦在眼前泛着亮光贴上来的影子上。

梦境飞速地抽离伽兰纳的身体,他只能依稀记得,似乎有一个人还在等待自己唤他姓名。

伽兰纳眨眨眼睛,努力想要看清面前精灵的模样,想要喊出那个名字。

可这个动作却让莱戈拉斯误以为是这个可怜的人类病得太严重,以至于忘记了昨晚上第一次与他见面的自己,莱戈拉斯蹲在床边,专注又温柔地望进伽兰纳的眼睛,谁也看不出他眼中闪过的兴奋。

“莱戈拉斯,你可以叫我绿叶莱戈拉斯。”

莱戈拉斯同大部分精灵一样,格外受造物者偏爱的脸庞总是泛着柔和细腻的微光,线条却生得非同一般的硬挺俊朗,俊美程度远超伽兰纳认识的许多精灵,莱戈拉斯不由分说地走上前,轻松霸占人的所有注意力。

他眉目间带着比初见时更甚的熟悉感,伽兰纳不由自主地盯着莱戈拉斯看了一会儿。

直到理智回笼,他才敛下眸子,扶着额头坐起身来,“我睡了很久吗?”

“没有,天才刚亮呢,”阿拉贡回答道。

伽兰纳背后的伤口由于之前泡过水而溃烂发炎,在夜里再次引发高烧,可阿拉贡发现即便伽兰纳的身体摸起来滚烫无比,依旧无法自然发汗,被热意烧红的面容平静如水,人也如往常一样睡得很安稳。

在从小由瑞文戴尔众精和人仔细看护的情况下,伽兰纳饶是生来体弱多病,除了刚被甘道夫带回来那次,平日里也少有病得这么严重的时候,阿拉贡守在他旁边不停为他擦身体降温,彻夜未眠。

拿手再去试伽兰纳额前的温度,终于察觉到了热度有消退的迹象,阿拉贡不由松了口气,擦去伽兰纳鬓角上的汗珠,“小东西,你睡觉的时候都快把自己烧着了知道吗?吭都不吭一声,我生怕一个没注意,放任你睡死过去了。”

要说难受还是一觉睡醒后更难受,伽兰纳在睡梦中一点未察。但即便现在感受到了,身体不适的滋味早已融入他的骨髓,不足为奇了。

甘道夫曾预言,死亡并不是他的归宿,因此伽兰纳从不畏惧死亡,倒是身边人比他在意得多,尤其是阿拉贡。

伽兰纳但笑不语,将斗篷披在身上下了床,“还是先吃早饭吧,我得吃饱才能有力气活下来啊。”

远行前,伽兰纳特意通过打赌从埃尔拉丹与埃洛希尔那儿搞来一小袋金币,沉甸甸地占去行李一半重量,原想应该是够他绕行阿尔诺王国的遗址,通过艾森加德去到东边,在他的计划中,最远要走到孤山或铁丘陵。

没想到出师不利,行李掉在了洞穴里,伽兰纳全身上下仅剩一把缝在口袋里以防不备的银元。

而且真正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伽兰纳才发现,物价远超他的想象,照目前的形势,能不能走出这个村寨都成了问题。

他颠颠越发轻盈的钱袋,小声叹了口气,向正在喝汤的阿拉贡问道:“埃斯泰尔,你知道人们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吗?”

农民的粮食产出和猎户的打猎所得可以换成货币,可不是人人都有地可种或拥有打猎的本领,没有这些的人又是从哪儿赚到钱的呢,埃尔拉丹与埃洛希尔这些精灵们又是从哪儿来的钱呢,总不能都和他一样是靠“打劫”朋友吧?

莱戈拉斯盯着他,好似看见了什么稀奇的生物,随即畅快地笑了。

“自从外出旅行起,我总是队伍中那个被笑话虚长年龄,只从古早歌谣而不从脚下道路了解世界的老人家,现在看来,你们年轻人中也有一无所知之人。”

“我想我不应该以外貌揣度精灵的年龄,但你看起来十分年轻,”伽兰纳也不恼,提出他很好奇的那个问题,“你有一百岁吗?”

其实他更想猜六十岁,因为一旁的努门诺尔人今年就接近五十四岁高龄,看着比幼树般稚嫩的精灵还要成熟许多。

伽兰纳以为,一个精灵至少得度过了一百岁生日才会被家长允许外出游历吧。

谁知,莱戈拉斯自信一笑,爆出个匪夷所思的数字,“再过两年我就两千九百岁。”

已经快逼近第三纪元的长度,伽兰纳想,若是林地王国的精灵王再努力一点,说不定莱戈拉斯都要成为“最后联盟之战”的见证者了。

在座的两个人类默契地对视一眼。

阿拉贡把勺子扔进碗里,撑着下颌角笑了起来,胡子拉碴看起来别有一番成熟男人的风情,“从小到大你都对精灵的年纪感兴趣,现在满意了吧,你我加起来还没人家年龄的零头大呢。”

伽兰纳扬起眉梢,“抛开你们努门诺尔人,我们普通人类活一辈子都活不过精灵的成年期,和精灵比时间长短有什么意思?若是真要比的话,再过两年,你我不就超过那零头了吗?”

莱戈拉斯并不急着加入他们的对话,大大方方地观察着刚认识的伽兰纳,眼前人类的一举一动在小精灵的眼中都是那么新奇。

看得出伽兰纳虽然待人接物礼貌有加,让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实则是个不擅长与其他人相处的性格。每当他们间的话茬被阿拉贡接去,莱戈拉斯都能看出伽兰纳偷偷松了一口气,言语间也变得活泼起来。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阿拉贡,”伽兰纳一会儿叫阿拉贡,一会儿又唤他的精灵语名字,正如他们之间总是随心所欲地用通用语和辛达语换着沟通,“如果出门在外吃穿用度都如此花钱的话,我该从哪儿赚钱呢?”

阿拉贡招招手,伽兰纳很是天真地凑过去听,结果就被揪住了耳朵,“你还想去哪儿赚钱,去哪儿花?别告诉我你都被我抓住了,还幻想着继续往东边儿走。”

宰阿拉贡那男人味喷张的熟男脸衬托之下,伽兰纳那张苍白的脸好似水洗的小白菜一样漂亮水灵。

伽兰纳逆着阿拉贡扯他耳朵的动作,一不小心牵动了后背的伤口,疼得他露出颗虎牙轻声抽气。

“可我不想回去,”他攥住阿拉贡的手腕,“我想去见识幽谷外的风景,就像你一样。”

作为永生者,精灵有如永无止尽的厚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向后翻页,每一页的文字都是早已写好的,他们饱经风霜的眼眸之中再难为外物所起波澜。

而伽兰纳正处于对世界万物都充满好奇的年纪,精灵们对他吟唱歌谣,他却无法理解里面山川湖海,以及复杂沉重的爱恨纠葛,在阿拉贡也经常离谷历练的情况下,他经常感觉自己就快要在陈旧安静的幽谷中溺亡了。

如果注定只有不及一百岁的寿命,伽兰纳不想只在幽谷里度过。他想,众维拉们将他送来东方必然不是作此打算。

但伽兰纳没有信心能够说服阿拉贡,从小到大若要想动摇这个坚毅男人的心神,他必须得费心费力地央求加撒娇个几天几夜才行。

伽兰纳自认自己已经长大,而且现在还在外面,他做不出那么丢人的举动,但是小小的撒娇还是可以的。

他将目光移到莱戈拉斯身上,垂下眉眼,棕褐色眼眸瞬间流露出可怜的气息,“你们要去哪儿,我能不能跟着你们?”

虽然并不常用这一招,但在幽谷和梦境,伽兰纳偶有试验,百试百灵,只是没想到这对林地王国的精灵同样奏效。

莱戈拉斯本就明亮的双目神采奕奕地盯着他,似乎是没想到他会和自己说话,小精灵骤然兴奋起来。

“阿拉贡与我在老渡口相遇,翻越迷雾山脉一路向南,我们发现无边暗影笼罩在山麓与村庄之间,就此充当起周边对危险一无所知的人类们的保护者,你当然可以加入我们。”

阿拉贡先是将手按在伽兰纳后颈处舒缓他的疼痛,随后向下搭在后腰处,直到他意识到对方已不再是可以由他抱在腿上的年纪,方才收回手,“如果莱戈拉斯也在,你确实能得到更多的安全保障。”

伽兰纳又高兴起来,撕开刚才没胃口吃的烤饼泡进汤里,“吃完饭大家都再休息一会儿吧,最多两日,我就可以跟着你们重新上路了。”

莱戈拉斯本就吃得少,阿拉贡将碗一放,一人一精全都盯起了伽兰纳。

“不急,多住几天也无妨,”阿拉贡说道,“过会儿睡醒记得向幽谷里传个信,说明情况,让大家放心。”

蜿蜒曲折火光沿着窄道通向议事大厅,与大厅内森然穹顶豁然开朗的格局形成鲜明对比,白天这里透过亮灿光线,照亮依山岩与树木而雕刻的繁花巨鹿浮雕,只有一条大道通向阶梯之上的高大雕花王座。

早在第三纪元一千多年,暗影笼罩大绿林时,莱戈拉斯也才不到一千岁,瑟兰迪尔带领木精灵们抛下过去的宫殿向更深远的东北走,建下了现在的精灵大殿,也算还原辛葛王与美丽安王后明霓国斯千石窟宫殿千分之一的辉煌。

瑟兰迪尔交叠双腿,居高临下地望着站在下面的精灵,他想,若是让伽兰纳走在现在的宫殿中,恐怕会迷路。

从今早破天荒地没有准时出现在议事大厅,而是被侍从叫醒起,精灵国王是肉眼可见地没有兴致。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亲卫姆斯塔林身上,虽然很明显是在神游千里,但那种来自国王陛下的注视依旧足以让被锁定的精灵头皮发麻。

姆斯塔林私以为,他们国王陛下总是很关心膝下独子,自从莱戈拉斯王子外出游历,没少关心有没有王子传来的最新消息,故他满怀希望地掏出方才收到的来自几星期前的信。

“陛下,守卫边界的精灵抓到了几个在森林边界徘徊的荒野游侠,他们说自己是受莱戈拉斯王子之托上门送信,希望能接道前往东平原。”

“护送他们到东境出口,”莱戈拉斯在外与人行互惠互利的承诺,瑟兰迪尔自然会为他兜底,他可有可无地挥挥手,“如有需要,可以给予一定补给。”

他翻看莱戈拉斯洋洋洒洒的好几页家信。

莱戈拉斯是个活泼天真的辛达精灵,一会儿写迷雾山脉半夜翻身的石巨人,一会儿写集会上各色各样的人类手艺,还有擦肩而过想要摸走他钱袋的小毛贼,从未出过远门的精灵,跟着那努门诺尔之子爬雪山过沼泽,看什么都新鲜。

伽兰纳过去总说,这个孩子只能拥有瑟兰迪尔这个精灵的血脉,他能给予的仅仅是一个让孩子诞生的魔法。

但瑟兰迪尔看莱戈拉斯身上与生俱来的对世界的向往,纯洁正直的心灵,活泼自由的天性,分明像极了伽兰纳。

吃过饭后,伽兰纳与阿拉贡都有些疲倦,因为担心伽兰纳再次发热,阿拉贡便没再要新的房间,而是多拿来个枕头睡在伽兰纳身边,准备随时关照他的身体状况。

两个人安静地躺在房间内睡觉,直到晚饭时分,莱戈拉斯过来敲门,一向浅眠的阿拉贡才被外界的动静吵醒。

幸运的是伽兰纳没再发烧,只是一觉睡醒,身体依旧疲倦,脑袋也轻飘飘的,等到吃过晚饭,他才反应起来,自己午睡的时候居然没有做梦——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并不多见。

他还记得阿拉贡的嘱咐,饭后没再多耽搁,趁着天色昏黄未暗,写下寄往幽谷的纸条。

在阿拉贡与莱戈拉斯的陪同下,他寻到一片鸟兽密集的林子,随手折下一片绿叶放在唇边吹响。

很快,一只通体灰褐,唯有尾翼处长了抹鲜红羽毛的鸟儿从繁茂树叶中飞出,晃悠悠落在伽兰纳右手,发出唧唧啾啾的细微声响。

伽兰纳先是从口袋里掏出把小米喂给小鸟,待它吃饱喝足,再梳顺它油亮的羽毛,耐心反复,直到鸟儿开始亲昵地用脑袋蹭弄他的手指,他手指微动,那抹红色羽翼突然在腕骨之上抖动起来,莱戈拉斯听见伽兰纳以辛达语低吟,喉音曼妙如歌。

“飞吧,没有箭矢能刺穿你的羽毛,除了疲倦与饥饿,没有外物能驱使你自空中降落,飞吧,溯清泉而东,你会在田野中找到最鲜美的谷子,飞吧,带着我的信,飞往迷雾山脉的脚下,大荒野的边缘,我们最后的家园。”

鸟儿再从伽兰纳掌心抬首时,漆黑豆眼中映着鲜亮绿光,黯淡灰羽之上,也似有一层朦胧的绿意笼罩,莱戈拉斯只是看着,便觉身体里的血液都莫名鼓涌起来,放于身侧的指尖抑不住地抽了一下。

此时,莱戈拉斯方才明白眼前的人类昨夜为何熟稔地谈及魔法,好像他对此十分了解。

他睁大眼睛,“你是个巫师?”

目送鸟儿扎进繁茂林丛中飞远,伽兰纳才回头看他,“虽然我掌握了魔法的皮毛,但甘道夫——我唯一的巫师朋友,他不愿以‘巫师’之名称呼我,所以我猜我只是一个能使用魔法的普通人类罢了。”

这一番话彻底将莱戈拉斯搞糊涂了。

他知道诸如美丽安王后这般的迈雅,萨茹曼与甘道夫这般的巫师,还有一部分通过照射过圣树光芒、持有着精灵三戒、抑或是接受过迈雅启蒙等方式拥有法术的精灵们可以使用魔法。

在他漫长的几千年寿命中,仅仅是听说过一些人类使用魔法的轶闻,还大多传得无头无尾,可信度不高。

他不明白,既然伽兰纳他会魔法,又怎会是寻常人类呢?

但对方都这么说了,莱戈拉斯只能猜想,大抵是伽兰纳的法力颇有局限,并不如其他巫师那般,拥有惊天动地的骇人力量。

不论如何,他还是对伽兰纳刮目相看了。

两人一精沿着树林走向附近的田地,田间路窄,伽兰纳一脚深一脚浅,踩在湿田埂上,有时甚至感觉到泥巴塌软,几近要将他一起带进庄稼地里。

他头一回走这种路,因为怕他摔跤,阿拉贡全程在他身后护着,这副模样若是放在往常还好,现在被新认识的莱戈拉斯看在眼里,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但和伽兰纳预想得不同,莱戈拉斯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他轻快地走在伽兰纳前头,身形没有偏斜,连湿泥土上都找不见多出来他的脚印。

“你说要去孤山,”他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倒过身子走路,“那是矮人的地盘,为什么会想去那儿?”

精灵与矮人的嫌隙,伽兰纳早有耳闻,尤其早在第一纪元,矮人与辛达精灵之间就结下了血海深仇,他记得林地王国的国王正是来自多瑞亚斯,恐怕还经历过当年的种种颠沛流离。

犹豫片刻,伽兰纳还是选择说出实情,“不知道你是否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名叫比尔博·巴金斯的霍比特人的故事,他来自夏尔,勇敢地帮助矮人国王复国,还曾路过瑞文戴尔。”

几十年前尚未蒙尘的事迹已然成为传奇,精灵们曾将其作为睡前故事讲给他听,可惜精灵们知道的过程并不完全,年幼的他总是盼着能遇上甘道夫再来幽谷,听当年的亲历者亲口讲述详情。

“你是说孤山之战?”

闻此,伽兰纳好奇地抬头,霞光透过他纤细透亮的金发,映得那双明眸好似一对清澈的琥珀,莱戈拉斯凝视着他,“我也在那儿,那一战让我们失去了很多同伴,人类与矮人也在那一天损失惨重,矮人族在那天失去了他们的王,索林·橡木盾。”

在外游历多年的阿拉贡早就听过这个故事,而他不知道的是莱戈拉斯居然也在那里,“你父亲让你参战了吗?”

莱戈拉斯摇摇头,“军队出征时我并不在密林中,是与卫队队长带着前线消息赶往孤山的。”

伽兰纳仍在困惑更浅显的问题,“我以为敌人是那条占据孤山的恶龙?”

阿拉贡向他解释了这背后复杂的渊源,恶龙毁坏了河谷人民的村寨,便与精灵相约上门讨要补偿,双方僵持不下,与前来支援的铁足戴因大打出手,最终被偷袭的奥克大军钻了空子。

莱戈拉斯对当时的场景补充道:“父亲是为取回早年被矮人私吞的宝石项链而出征,除了甘道夫,大家都没有预料到奥克会在那时发起进攻。”

伽兰纳没有亲历过战争,很难想象出真实而具体的战斗场景,只能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沙场残酷以及历史恢宏。

伽兰纳敛下眼眸,踩着坡堤走上大路,沉默的他抬头,对上莱戈拉斯一直紧随的目光,仍没有适应这位精灵的过分关注,只好朝莱戈拉斯点头浅笑,看起来很是乖巧。

天色渐暗,他们便没在外面多作逗留,伽兰纳呼吸过新鲜空气过后,感觉自己神清气爽,不再像昨夜那般濒死得虚弱,回到旅馆后打消了阿拉贡想再照顾他一晚的想法,自己回到房间。

但白天睡太久的代价就是晚上入眠困难,伽兰纳早早躺在床上,却难免越躺越清醒,注意力无法从背后又疼又痒的伤口上转移开,不知过了多少个点,才好歹在上涌的睡意中缓缓阖上双眸。

再睁开眼,他果然又来到另一番天地。

伽兰纳晃晃混沌的大脑,依稀记起自己原本是在树林之中,现在怎么突然感觉浑身都痛?他皱着眉头撑起身子,抬首间突然被床边坐着的红发女精灵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躲,避过对方见他醒来,迫不及待扑向他的动作。

毫不遮掩的避嫌动作,莎德丽丝看在眼里却不在意,她从来知道伽兰纳是个温柔知礼的人类,反而觉得眼前他羞涩的模样十分可爱,毫不在意地趴在床边,仰起头看着他。

“一开始我还不相信你回来了呢,跑去你房间找你还扑了个空,结果大家都说你受了伤,被殿下接回寝宫了,我都吓坏了。”

莎德丽丝是天真烂漫的性子,不为常理所拘束。伽兰纳不敢去想,她进到这里,到底是请示过后再来的,还是毫无顾忌就这么偷跑进来的。

为了省力,他左手撑靠在床边,上半身略微向外倾斜。

“现在看过之后放心了吗?趁还没有守卫发现你,最好还是先走吧,到时候被抓,就算陛下放过了你,你回去也免不了一场责罚。”伽兰纳无奈笑道。

痴迷地盯着伽兰纳唇角若隐若现的虎牙,莎德丽丝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愈发靠近。

她抬起手,想要触摸他脸颊上多出来的一道清浅伤痕。

“谁允许你进来的!”

伽兰纳还没来得及躲开,一道蕴含着浓厚怒意的斥责声出现,强硬冲散室内原本轻松的氛围,身着雍容长袍的高大精灵冲进寝宫,言语之严厉,面色之严峻,吓得从未见国王殿下这副面貌的莎德丽丝跌坐在地。

原以为瑟兰迪尔这时该在议事大厅的伽兰纳,见到他突然进来很是意外。

伽兰纳更意外的是,他分明记得之前“他”已经搬出了国王寝宫,怎么游历归来,自己又躺回了这张床?

幸好,身为第二纪元辛达族精灵迁徙至巨绿森林后少有的新生儿,莎德丽丝的年纪在精灵一族中算得是青葱稚嫩,属于族里最宝贵的新生力量。

就算瑟兰迪尔再生气,也不至于跟个小孩子计较,把早已被他吓破胆的莎德丽丝赶出去,瑟兰迪尔站在离床三米远的位置,背对伽兰纳,光看背影都能感觉到他正在克制自己的情绪。

今夜瑟兰迪尔入梦很迟,起初,他的思绪飘游于千里银河之上,心中还有些怅然若失。

只是随着时间来到深夜,恍然间,瑟兰迪尔眼前的场景逐渐具象化,他突然坐在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王座上,开始与手下商讨着扩建贸易港的事项。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又回到了过去的记忆,也许伽兰纳正生活在他梦中的某个地方。

甚至回忆起过往在山脉下,考虑扩建贸易港的那些日子,瑟兰迪尔几乎确信他想见到的人此时就在他身边。

“秋猎季即将到来,势必会消耗比春夏季更多的酒水,考虑到春季贸易港容量已经达到极限……”

瑟兰迪尔不愿再关心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要知道再过一千年,这里甚至都不再是他们的国都。

他毫不犹豫地打断下面人滔滔不绝的演讲,“伽兰纳在哪儿?”

法拉莫托露出困惑的眼神,似乎弄不明白明明是王将伽兰纳接回来的,现在为什么会问这么奇怪的问题。迟疑后他还是如实回答道:“陛下,他受了伤哪也去不了,被您留在寝宫里休养呢。”

瑟兰迪尔沉默,他终于想起来这是几千年中的哪天。

但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居然第一反应是想从梦境中醒来。

如果说昨天只是一场意外,今天再次做梦,便不能再用“意外”来概括。时隔上千年反复梦见伽兰纳,他并不觉得这是个好现象。瑟兰迪尔清醒地明白,沉溺在美梦中是愚者的软弱,在另一个地方找到伽兰纳只会让他在其中溺毙。

只要唤醒痛觉,或是强硬地想要苏醒,下一刻他就能在现在的时间醒来。

但瑟兰迪尔久久坐在高位上,没有动作。半晌,他突然站起身,扔下一句“那便扩建吧”,快步朝寝宫方向走去。

瑟兰迪尔依稀记得,这个时候莎德丽丝应该正和伽兰纳待在一起,那时的他直到开完会才有空回去。

即便撞见了两人在房内亲密谈话,还没忘记上次吵架导致伽兰纳离家出走是因为什么的瑟兰迪尔,无意再和伽兰纳发生争执。

明明那时就生出了独占伽兰纳的欲望,尚不清楚那是何种心情的自己,还在退一步想,若是莎德丽丝与伽兰纳结合,说不定他的小人类就能一直留在林地王国,不必随未来的人类妻子离开他,回到人类中去。

因此他站在一旁,忍受着莎德丽丝关心伽兰纳在外的见闻,直到实在再也听不下去,才用伽兰纳需要休息的借口将人送走。

既然已经知晓伽兰纳终会成为他的爱人,重来一次,瑟兰迪尔以为自己不会再在意些无关紧要的人,做些拈酸吃醋的幼稚之举,可没想到推开门看到的那一幕,还是瞬间点燃了他的怒火。

原来在他过去晚来的那段时间里,莎德丽丝还曾对伽兰纳做出如此的亲密之举?

伽兰纳扶着床柱走下地,赤脚靠近伫立在房间另一边迟迟不愿面对他的精灵。

其实在莎德丽丝伸手的瞬间,他便明白了莎德丽丝的感情,那一刻的迟疑使他无法及时躲开对方的触碰。但那不是因为他对她也有情,而是他突然意识到——原来瑟兰迪尔的担心并不是毫无道理。

掌心的伤口正隐隐作痛,伽兰纳将右手背在身后。

他说,“如果莎德丽丝的事令你忧心,我可以离开这里。”

面对恍如隔世的梦境,伽兰纳心境复杂。

闭上眼睛后的世界是何其荒唐,何其亲昵,又何其真实。

当伽兰纳突然发现可以左右梦境时,他便与梦中那个和自己别无二致,却有时略显稚嫩和天真的“伽兰纳”融为一体,一切变化都发生得润物细无声。

眼下,他真切地感受了瑟兰迪尔身为国王的威严,人类与精灵之间的界限愈发明晰,那股与最亲近的家人立场相悖的感觉,令人几近窒息。

偏偏伽兰纳入了梦,身体仍在叫嚣着疼痛,那伤口灼伤感如影随形,深入骨髓,让善于忍耐的他也痛苦起来。

听见他的话,精灵猛地回过身来,月色般清冷倨傲的双眸中迸发出炽热的深火。他居高临下地逼近,压迫感随着投射下的阴影,如有实质地落在伽兰纳身上。

“为什么——”他近乎严厉地逼问,“你为什么这么说?”

望进瑟兰迪尔的眼底,精灵掺杂着难化的忧伤的震怒眼神让伽兰纳困惑,其中蕴含的感情太过浓郁,几乎快将他吞没。

他下意识后退一步,试图倚住床柱,但他早在不知觉间走得太远,此时只能单薄地暴露在瑟兰迪尔注视下,仿佛还是幼时那个做错了事的小孩,等候瑟兰迪尔的责罚。

“我无意让你为难,”下一刻,他眉头微皱,“也无意于莎德丽丝。”

瑟兰迪尔面色微霁,心里却有蛟龙乱水,这陌生的对话令他隐隐感到不安。

第二次了——这是第二次眼前人随着他的态度变化,做出与记忆中大不相同的反应,这是否说明他的梦不是纯粹的历史复现,而是将记忆中的爱人模样投射到了故事之中?

可瑟兰迪尔并不愿意看到记忆中的伽兰纳因为他此时的臆想而失真。

伽兰纳还在等瑟兰迪尔的答案,可对方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紧接着没多久,便消失在宫殿中。

徒留下人类跌坐回床边,摸不透精灵的心思。

接下来几日,“负气离开”的精灵国王似乎开始有意无意地躲人,伽兰纳每每入梦,都无法在常去的地方找见瑟兰迪尔的身影。

显然,这样的精灵国王很奇怪。

伽兰纳有意探究,不过他的疑惑每天都会随着梦醒而消退,所幸他也不是什么刨根问底之人,白日更加将梦中之事抛之脑后。

随着他的身体日渐好转,痊愈速度让前来看诊的村医都感到震撼,行进速度一经恢复,便与阿拉贡商议起了后面的行程。

阿拉贡与莱戈拉斯巡察至此,眼下并无要事要做,而清醒后的伽兰纳清点物品,发现除了那些赶路盘缠,自己随身携带的武器也大多遗失,只保留了用以傍身的双刃之一。

“匕首、弓箭,甚至还有格罗芬德尔为你打造的双刃,伽兰纳,我无法想象你到底经历了什么?”

听到阿拉贡如此评价,伽兰纳不自然地挪开双眸。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边打边丢东西,全歼敌人后,也没来得及收拾便伤重落水所致,说到底还是自身不够强大。

他从没有接受过丢械的教育,反之,战役越艰难,越要守住自己的武器才对。

“其实没有很危险,阿拉贡,如果是你在那儿,应该能轻易解决那一切,”伽兰纳很诚实,“只是我还没有掌握魔法和战斗,不知如何应对罢了。”

莱戈拉斯注意到他脸红了,羞赧染红的面颊好似未成熟的粉桃,让他忍不住又目不转睛地盯了起来,他出言安慰道:“我过去也常常弄丢武器,没关系,而且我们还可以再回到那里,寻回你掉落的东西。”

阿拉贡本就不是严厉教导的类型,从小对伽兰纳的要求也只是安危至上。

更何况这里只有他知道,伽兰纳使用法术是以消耗身体为代价,天生会魔法于伽兰纳才不算什么幸运。

他郑重道:“下次身边没有人与你同行时,不要再使用魔法。”

如幼时一样,阿拉贡教育过后便是安抚,粗糙大手从伽兰纳额前慢慢抚顺至脑后,被梳发的人也乖乖低下头颅。

只是伽兰纳已经不再是孩童,他们俩尚未察觉到这个动作放在现在的不适宜,一旁的莱戈拉斯微微侧头,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回去捡拾失物的事说起来轻巧,做起来难。

伽兰纳中途遗失了地图,昏迷后又被乌欧牟顺着河流带到了下游人类聚集区,根本无法寄希望于初次远行的他能记起是在哪儿丢了东西。

最终,他们还是决定沿着河流与迷雾山脉的方向北上,这样也许会绕一些远路,但最远也不过重新回到幽谷,一路上,伽兰纳得以回忆来路的同时,他们还可以顺带勘查沿路的情况。

出发时,他们先花半天时间砍树,打造了一支足够容纳他们的船只,试图走水路直达伽兰纳落水的地方。

可惜,天公不作美。头几日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两人一精越往北划,头顶的天气逐渐阴云密布,当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时,他们瞬间暴露于毫无遮蔽的雨幕之下,人与船只一齐被雨水浇灌。

大家一边划船躲避湍急的水势,一边试图舀去船肚越涨越高的积水,狼狈万分。

在连绵雨水的洗礼下,河道内流量激增,行船环境变得愈发恶劣,眼看大雨迟迟未有停止的迹象,就要有洪水泛滥的危险,阿拉贡果断弃船,选择更方便避雨的步行路线。

河滩边道路已经泥泞不堪,除了莱戈拉斯受到的影响较小,阿拉贡和伽兰纳即便披着斗篷依旧行走吃力,特别是伽兰纳刚痊愈不久,很快便体力不支,天刚黑,他们立刻找了个隐蔽的山洞驻扎休整。

等进到山洞生起火来,大家擦去眼前的雨滴,终于能看清楚彼此的窘境。

莱戈拉斯倒还好,一身轻松地侍弄着火堆,全身上下只有头发和斗篷能看出来他淋过雨的痕迹,然而,剩下两个人类可就惨了。

不论是划桨还是拴船,阿拉贡都出了最多的力,此时连内裤都湿了个透底。

而伽兰纳不知何时蹭掉了兜帽,豆大的水珠从他发尖滴落在地,配上他那被雨浇得失神的表情,看起来活像只落水狗,可怜兮兮的。

阿拉贡从伽兰纳身上扒下斗篷,莱戈拉斯顺手接过,将那兜满雨水的重担晾在一旁的石头上,他又绕着伽兰纳走了一圈,笑道:“你难道背着我们去河里游泳了吗?”

认识几天来,伽兰纳还是第一次听莱戈拉斯开玩笑,倒不是说莱戈拉斯是个多么严肃的小精灵,只是作为一个亲近的信号,突然让伽兰纳感受到他们正在慢慢成为朋友。

他跟着阿拉贡站在山洞口,拧干身上的水才走近火堆,扑面而来的温暖让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阿拉贡,快过来。”

将位置让给阿拉贡后,伽兰纳坐到了莱戈拉斯对面,再抬起头时,他的双眸被热意蒸得雾气氤氲,以辛达语道:“从伊姆拉缀斯出来后,我还从未遇到过如此大的雨,如果接下来几天还要赶路的话,恐怕真要游泳前进了。”

莱戈拉斯向洞口望去,“没错,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不过进来前我已经检查过了,这里很安全,即便涨水也淹不到这里,我们可以在这儿多待几日。”

“那我们就在这儿多待几日,”阿拉贡本该觉得寒冷,但事实上,他被大雨浇出了一身火气,这糟糕的天气!

在火堆旁落座前,他先将浑身上下脱得只剩内裤,露出伤痕累累的一身腱子肉,随即严厉的目光转向伽兰纳,“你不能一直穿着这身湿衣服,伽兰纳,你不是莱戈拉斯,如果着凉,你很快就会大病一场。”

从小到大,阿拉贡既像伽兰纳的兄长,也像他的父亲,听他的话,几乎是伽兰纳的本能。

闻言,伽兰纳立刻将里衬与裤子乖乖脱了下来,放在火旁烘干。

在场的都是男性,他没有多想,动作也没有丝毫犹豫,直到与阿拉贡一样脱得只剩内裤,他一低头,猝不及防对上莱戈拉斯的眼睛。

伽兰纳:……

虽说莱戈拉斯是个精灵,再怎么着凉都不会生病,但衣服湿了穿在身上肯定也不舒服,于情于理,伽兰纳都该劝他也把衣服晾干了再穿。但不知为何,在看过莱戈拉斯这个眼神之后,伽兰纳虽然不解其意,突然就感觉到……

大家都光着身子围坐在火堆旁,好像怪怪的?

他默默移开目光,许久,又重新抬起头。

他想到既然大家现在已经是朋友了,自己也应该对朋友坦诚,“莱戈拉斯,你似乎很喜欢盯着我看?”

精灵没意料到他会这么问,却很快给出答案,“我在看你的睫毛。”

连一旁靠坐在岩壁上闭目养神的阿拉贡都看向这边,伽兰纳愣了一会儿才重复道:“睫毛?”

“你的睫毛是下垂的,只有眼尾那儿上扬。”

柴火烧得噼啪作响,精灵的声音在其中显得格外朦胧与温柔,所说的也是伽兰纳从未注意到的事,他情不自禁地上手去摸自己的睫毛,“这很少见吗?”

“不知道,”莱戈拉斯摇摇头,诚实道:“我也是第一次注意到其他人的睫毛。”

这些话好像能回答伽兰纳的问题,又好像什么都没有说。

伽兰纳没有得到答案,然而莱戈拉斯那双赤忱的眼睛,看得他心跳无端加速。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可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天而降,严严实实地盖在他的头顶。

那是阿拉贡从行囊里掏出来的厚毯,大雨只打湿了它的表面,现在盖起来暖和得正好。和毯子一起来的是阿拉贡的大手,一齐构成沉甸甸的力量,压得伽兰纳郁闷地嘟囔了一声。

阿拉贡拍拍他的脑袋,“乖乖坐着,把衣服拿过来烘,我和莱戈拉斯出去找点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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