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面对陌生的未知环境,心里忐忑但也充满好奇。我们见到最多的是树,不,本身而言,我们就是身处一片广袤无际的森林中。数不尽的参天大树像一把把巨伞一样插在大地上,遮天蔽日,只有少许倔强的阳光能射落到地面,在白天抬头往上看去,仿佛置身于星辰大海之中,无数颗大小不一的“星星”闪烁着眼睛,像看我们热闹的小巨人。
地上的路很难走,粗细不一的树根盘根错节,一不留神就会被绊倒。腐败的树叶下更是埋藏着危险,你永远不知道脚踩的地方是否安全。不过想到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是自世界末日以来这片土地上第一个人类脚印,好像也不是那么的害怕了,甚至还有一种伟大的使命感伴随着每一次行走。
森林里比校园里凉爽,总有不知道哪里吹来的风带走我们身上的热气,到夜晚时分更是寒风刺骨,需要找地方生火取暖才行,和这里简直两个世界一样。也正是这无形的风,经常将周围的有形物体吹得窸窣作响,有时真的会怀疑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靠近,害怕得要找个角落躲起来,等上一段时间再继续前行。后来也慢慢习惯森林里的各种声音,慢慢习惯眼前的景物,最后好奇心湮灭,明白自己只不过身处于原始森林中罢了,除却半人高的花草和粗壮挺拔的树木之外还会有什么,什么都不会有。
我们的注意力开始转移,经常追着歌德诗问,问她未来的事情,问世界发生过什么大事,问她的经历,问太空的生活,问……,最后该问的、不该问的都问过一遍又一遍了,我们就开始述说自己的过去,像父母、出生环境、人生趣事等等。能聊的话题枯竭,没有话题可聊了,沉默寡言取代刺刺不休,又只剩下风在窸窣作响。
一天接一天的艰难跋涉,一点又一点地磨蚀我们出发时的兴致,没几天,比起肩负重建文明社会的责任,我们反而更关切目前的实际境况。文明社会长大的我们始终无法适应在原始森林里的生活,我们的身体出现过各种奇奇怪怪的症状,诸如背后疼、心脏刺痛、头晕之类的。歌德诗亦如此。虽然她的决心比我们坚定,但她的身体素质可比我们差太多了。歌德诗说女娲空间站低温舱有重力维持装置,但由于长期的冷冻休眠加之降落地面后没有进行过休整,所以她的身体承受能力才会比我们弱上许多。她死撑着,我们也死撑着跟着她。吃得差,睡得差,环境差,人的精神先顶不住了,有人提出不如我们沿路返回,歌德诗没同意,也没反对,她只是说就算只有她一人,也会继续往前走。谁也说服不了谁,最终有两人壮着胆子离开了,可没过多久,这两人又哭丧着脸跑了回来。”
一点也不意外,当初因为一个虚无缥缈的宏大理由凭着一股热血和冲动去做一件事,总会有热情冷却、分崩离析的时候。
“不是他们太软弱。回头看向我们走过的路,又转回来瞟向不知在何处的目的地,会发现我们在深林里不过是一种极其渺小的存在,对巨物的恐惧,对大自然的畏惧会迫使我们重新聚拢在一起。不过,这次事件的余温也让团队产生了一条渐大且无形的裂痕。”
覃达聪的话过于轻描淡写,实际发生的内容和事态的剧烈性可能只有他们当事人才知道。想来,我当初对别人描述与奇搏斗时的场景也是一样的轻描淡写。
覃达聪打开一瓶矿泉水,喝过一口继续说:“预计到达的时间和实际情况有很大的出入,我们走了有八天,依旧不见基地的影踪。歌德诗总说她体内的人工芯片能帮助她定位方向,原理她也解释过,但太高深了,跨时代的高科技对于我们这些旧时代的人来说太难理解了,正因为过于神奇而又无法看到和触摸,有些人便开始产生怀疑,怀疑歌德诗体内根本没有定位芯片,怀疑她只是在凭着她的直觉把我们带入泥潭中,而且实际情况也够支撑这种怀疑,我们走了那么多天,看到的景象几乎都是一模一样,像围着某个点在转圈圈似的,哪怕有条河也好呀,可除了树木花草,什么都没有。
带去的食物经不起消耗,我们只能缩衣减食,长途跋涉了一天却得不到充足的食物补给,我们的忍耐度快到达极限,又加上之前的分歧和怀疑,最终信任危机再一次爆发。我们质疑歌德诗的身份,质疑她的目的,质疑她说的话……,说到底她就是一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虽然迟,但我们的质疑相当有必要性,最后的最后,只剩邝秀婷一人还存有对歌德诗的信任,我和其余三人皆提出要返程的想法。面对我们的激烈反应,歌德诗依旧很平静,她没有挽留我们,只是不停地道歉,说不应该把我们牵涉进来。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走,除了因为歌德诗说快到了的原因之外,还有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想着都到这地步了怎么也要一探究竟吧。于是我们决定还是继续跟着歌德诗。
但我们的心已经死了,不再像之前那般兴致昂扬,我们这些跟在后面的人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漫无目的,感觉自身像飘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一切的动作都是那么的机械式、那么的无意识。突然,有人大叫一声,打破持续很久的沉默。顺着那人所指,看到眼前的物体,我们无不大叫起来。”
“看到什么了?”肖嘉敏像催促大人讲故事的孩子一样问道。
“树,巨大的树。”覃达聪张开手比划起来,在他的比划下,这树好似比三号饭堂都要大。“一幢一幢的树。”
“‘一幢’?聪哥,你用错词了吧。”孙毅杰鄙夷道。
“就是一幢一幢。”邝秀婷插话道:“这些‘树’不是树,或者说不全是树。森林的茂密背后其实一直上演着你死我活的阳光争夺战。一些高大的树占据着有利位置,巨大的树冠像碗一样将黑暗扣在底下,那些得不到阳光滋养的植物只能沿着建筑物攀爬,争取在更高的位置获取更多的阳光。树根、枝丫、藤蔓、杂草等等附着在建筑物上,使包了一层绿植的建筑物整体看上去像一棵巨大的树。”
“建筑物?”
“没错。我们是进入到城市中了。”覃达聪接过话。
“咦?不是核弹洗地了吗。怎么还会有城市建筑群。”冯丽娜疑惑地问道。
“人类这么脆弱都有生存下来的,钢筋水泥还坚挺也不算怪事。”渔子霏分析道。
“嗯。”覃达聪继续说:“自从进入到城市中,大家对歌德诗的信任又回来了。可是,我们还没有高兴多久,不速之客就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覃达聪有个缩肩膀的微小动作。
“猩猩怪物?”杜莱优猜。
“对。”覃达聪激动地应道,但转瞬又冷静下来:“我们终于见到歌德诗长挂口中的猩猩怪物了。我从未见过此种生物,见到它的那一刻,我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在虚拟世界中,这里的一切不过是由虚拟世界中的无数串数据链条呈现出来的景象,不然无法解释,无法解释眼前的怪物。歌德诗的表现比我们强烈,刚开始以为是她见识过怪物的厉害所以反应强烈,后来才知道,猩猩怪物头上的那颗头颅是她的队员之一、航天员中的一员,名叫上白石太郎。”
“怪物具体长什么样,快说说。”孙毅杰算是替大家问了。我也想知道怪物具体长什么样子,虽说很早之前,歌德诗和邝秀婷有形容过,但她们都说当时的情况很紧急,来不及多看,在她们的形容中,我只联想到一只拍着胸口的大猩猩,我还想更了解,仿佛知道猩猩怪物的具体模样就能减轻心中的恐惧似的。
覃达聪的眼神更暗哑了。他对孙毅杰说:“它比你要强壮一些,整体就好比是一个只有上半身的人镶嵌在银背大猩猩里。它有两个头——诶,你们听说过棘皮蜥吗?”
我听说过,小时候看《动物世界》知道的。棘皮蜥最大特点是在背后进化出一个“脑袋”——实为肉瘤,可在遇危险时压下真脑袋,误导攻击者攻击假脑袋,当攻击者上当后就会迅速舍弃假脑袋并趁机逃跑。
“棘皮蜥有两个脑袋,一真一假,假的长在脑后,猩猩怪物也有两个脑袋,布局和棘皮蜥相似,但它的两个脑袋都是真的,正面面对我们的那颗是人类的脑袋,在其背后沉睡着的是猩猩的脑袋,方向也是正着的。它没有脖子,取代脖子的是蠕动的褐色蛇状物,校园里的大怪物就是由这种东西组成,专业名词叫电子细胞聚合物。虽然知道是什么东西,但组合在一起,看起来还是恶心极了。引人注目的还有它的四条手臂,左右分布,就好似在人的肩膀上再长出两条大猩猩手臂。内侧两条人类手臂呈交叉状夹在胸前,像祈祷的姿势;外侧两条猩猩手臂比人类手臂粗壮许多,使整体看起来非常别扭。两者间也有电子细胞聚合物作为连接。再往下,就看不到人类身体的痕迹了。其中比较奇怪的是它的腹部,它的腹部有一层膜,像河豚的肚子,但没有鼓起来,略显透明的肉膜能让人看见腹腔里面的情况。腹部的后面,也就是背部,它后背的脊骨健硕且向外凸,脊骨的周围也有电子细胞聚合物。大概就是这样子,再精细的我描绘不出来。”
“这什么东西啊,太难想象了。”
“是很难想象。歌德诗说这就是所谓的电子细胞衍生物。”
“它没有穿衣服?”
“没有。”
“就它一个?”
“不,不止它一个。”覃达聪右手握紧,“最先是十几个外来人把我们包围住,尔后猩猩怪物才姗姗来迟。那些外来人都很矮小,看起来就像十四来岁的孩子,若不是他们都手持长矛,我们也不会无动于衷。”覃达聪看向邝秀婷,“邝秀婷认出其中几个外来人,说当初就是他们绑架了我们的女生。”
“可恶。”孙毅杰啐了一口。
“岌岌可危的情况下,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歌德诗。歌德诗一开始还很冷静,她手举着枪,时刻预备着。但当猩猩怪物来了之后,她的情绪即刻失控。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她情绪失控的原因,如果是我的亲人成了怪物,我也会和她一样的反应。但歌德诗毕竟是千挑万选的航天员,她的心理素质不是我们能想象的。她很快调整过来,大声发出逃跑的号令,随即举起枪从我们的后方突围而出。砰砰砰,枪声震耳欲聋,我看到有两个外来人痛苦地倒地,其他外来人却一点不怕,手持长矛往我们刺过来。这种场景我是第一次遇到,本能地跟紧歌德诗。其他人也紧跟着,也都逃出了包围圈。
跑出去很远,以为逃脱了,却有人说有一个黑影一直在树冠上跟着我们。这个在树冠上窜来窜去的黑影最后窜到我们的面前拦住了去路,看到是猩猩怪物,歌德诗又是大喊着叫我们快跑,她自己则留在原地用枪拖延猩猩怪物。没有领头人,我们逃跑的方向各不相同。邝秀婷和我跑在一起,看清楚情况后我们又与另外两人汇合。但当猩猩怪物拎着一具尸体找到我们四人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它狩猎游戏的玩物,我们根本无法逃出它的五指山,之所以还有活着,是因为它还没有玩够。”
“是歌德诗?”
“不是。它拎着的是张家明。它像拎着一件木偶一样,很轻松地就在我们面前将家明拦腰扭成两截。”覃达聪用力锤了一下地板,“它还挑衅地将两截尸体扔在我们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