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2 / 2)

夜已经很深了。

姜泽靠在窗边,静静听雪落的声音。他没有燃灯,黑暗里他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纤长的睫毛迎着雪色在他脸上投下大片阴翳,也无法掩盖他冰冷的眼眸。

还是那张面如桃花的脸庞,但他此刻浑身气势已截然不同。十八岁的姜泽大约是随意慵懒的,但临近不惑之年的姜泽,足够阴冷逼迫,且因亲手对姬铭施以极刑,坊间传闻极其凶神恶煞,几乎等同于历史上暴君之名。

“别做梦了……”姜泽忽然勾了唇角,喃喃自语。许是良久没有说话,他的声音喑哑异常,“当然,反抗……也是一种乐趣呢。”

他说着,随手捏着茶壶将之举到眼前,而后忽然松手,任由其直至坠了下去。

万籁俱寂里,瓷器碎裂的声音便像碎裂在耳畔一样,姜溯豁然起身。

动静是从他隔壁屋子里传出来的,姜溯过去时门被内侍打开着,等到人点了灯光线足以看清屋内情形,姜溯深吸一口气。

茶壶碎裂在地上,姜泽赤着双足呆呆站在一旁,右手手心殷红一片。

姜溯快步走到姜泽身边,紧紧握住他的右手腕,丢开他另一手握住的瓷片,无法克制怒火:“你在做什么?!”

姜泽骤然清醒。

他茫然的眼神重新有了光彩,凝视着姜溯小心翼翼说了句“我想喝水”,可怜兮兮地打了个寒颤。

姜溯将人拥到怀里,感觉到他下意识向外缩了缩,这股难以言喻的,本来已被压下去的怒气重新燃了起来。他将人死死按在怀里,接着横抱起他,朝着门边瑟瑟发抖的内侍喊了一句“还不快去找御医”,才憋着怒气将人抱回他的屋子里。

太医来的很快。替姜泽清洗了伤口,上了药缠上纱布,嘱咐近日不要握物品或者碰水,施施然离去了。

姜泽的内侍也被人带了下去,等待责罚。

而他们,又重新躺回了这张榻上。

这般闹过,姜溯一时只觉疲惫不堪。

无论他的内心何等龌蹉不堪,也不应如此心急,甚至忘记自己这个弟弟从小就有本事把寻常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乱,倘若没有自己镇着护着,恐怕早就把自己作死了。

姜溯这般想着,紧紧拥着沉默不语的姜泽,一手握着他的右手腕,防止他睡觉时乱动崩裂伤口,另一手一下下轻抚摸他削瘦的脊背,无声叹息:“……怎么就这么叫人不放心呢?”

罢了,罢了。未来他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这样相拥而眠,何必连三个月时间都等不及呢?

姜溯取消了搬出皇宫住去别院的计划。他感觉到姜泽原谅他一般重新将脸埋进了自己的肩窝,才安下心来柔声哄了一句“睡吧”,也随之缓缓睡去。

他当然没能看见怀中姜泽勾着的得意笑容。

第7章第七章

翌日姜泽晃着右爪,顶着一张无聊困顿脸听完了众臣议事。期间任凭姜溯怎样看他,他都一改往常欣喜,懒得抬眼同他对视。

等到姜溯处理完繁杂的政务回到宫中时,有人来报说,姜泽在半个时辰前出了宫……然后不见了。

这是诸葛瑜来到姜国都城的第三十一日。

诸葛瑜本是随国之人,年逾廿五,虽相貌平平,却有松竹之姿。他祖上是尊崇道家的士族大夫,可惜前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家道中落,至祖父一代便连宅子都抵了出去。他父亲放弃了读书,转行从商后成有名义商。但与其父截然相反,诸葛瑾自小对行商不感兴趣,反而将道学捡了回来,十五岁时才学已然艳惊四座。

曾有人看重诸葛瑜的才能,举荐其入朝为官,但诸葛瑾不但拒绝之,更搞的随国国君特别小气凶残般在第二日收拾了细软,只身一人跑进深山老林隐居,颇为悠然自得。

总而言之,他确实是个非常有才华、手段,更有点小清高的人。

十三日前他有了一个姜国户籍,接着有了一个许久未曾相逢的童年好友,并且被安排住在这位友人家中。

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呢?寻常人若是经历了这种事情,大约都是要心神不安的。但诸葛瑜向来是乐天知命之人,他非但不觉恐惧,更非常愉快地展现出了他的才学,不但令他的这位“童年好友”变成了真正的好友,更在那群身份不高的士大夫中混出了一点名气。

他知道有人在看着他。

但是无所谓,做人嘛,开心就好。

这一日他通过那位好友引荐,拜访了一位大儒,与他畅聊了一个时辰,颇为愉悦。接着他离开了大儒府邸,沿着一条小走进了一间毫不起眼的屋子。

这实在是一间太过简陋的屋子。

诸葛瑜席地而坐,施施然给自己倒了杯水,慢慢道:“你终于来了。”他等了他两个月又十八日,终于见到了这个将他从山中引下来的人。

——虽然也不能说是见。

这个人隐藏在黑暗里,逆光之下他看不清此人究竟长了什么模样,只能隐约瞧见他的手似乎受了伤,还缠着白色纱布。

谜题的答案就在眼前了。诸葛瑜并不着急,整以暇喝下这杯水。接着听到了这个人说:“我找你来,是要你做两件事。”

诸葛瑜微微垂下了眼睫把玩水杯:“请说。”

从声音上判断,对方年纪并不算大。但声色之平稳,语气之理所当然,都显示其主人身处高位,从容果决。

很符合他心中猜测的那一位。

“第一件,我需要一些人手,替我办一些我不能办的事。”

诸葛瑜在心中添了一笔:对方如龙困浅水,处境十分不妙,甚至需要借住他的手来脱困。他微微犹豫,很快在备注中划去他原先猜测的那个人名,等待重写。

“第二件,”那人停顿了一下,“当朝右相已经老了,很老了。”

诸葛瑜瞳仁骤然紧缩。

五年前他以“自身学识浅薄还需多读书”为名拒绝举荐之人,真正的理由却是“随国双丞相正值盛年,朝中没有我一席之地”。然而这一句狂妄到足够引来杀身之祸的话语他只对家中父母说过,确信从未流传出去,眼前之人又如何得知?

有一刹那心脏跳动一如擂鼓,但诸葛瑜毕竟是后世那个泰山崩于眼前而云淡风轻之人,极快平复了呼吸,缓缓抬首直视帘中之人:“在下也有一个问题。”

“你说。”

“天下有识之士千千万万,为何选择出身随国的在下?”天下有才之人如此多,姜国必有不少,何必冒着被出卖的风险来用他呢?

他听到那个漫不经心的声音:“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几十年后天下一统自成一国,何来随国一说?”

几十年后天下一统自成一国,何来随国一说?

诸葛瑜重复咀嚼这一句话,低低笑了起来。半晌他猛地起身,俯身跪拜:“多谢陛下赏识,微臣必当竭尽全力。”

卷帘后面传来一声轻笑:“猜的倒是挺快。”

“在下原以为如此有远见之人会是姜国大皇子,想不到也有看拙眼时。”

姜泽用缠着纱布的右手轻轻敲了敲案几,哼了一声:“办好这两件事,朕便原谅你的眼拙。”

比起后世传闻中的神秘优雅,这位权倾朝野的神棍现在实在太过年轻。不过年轻也有年轻的好处,不够老奸巨猾,却足够锋芒毕露。

见过诸葛瑜,也算了却一桩心事。等人离地足够远了,姜泽方才撑开,走出这间几乎要被大雪掩埋的屋子。

姜泽还记得与诸葛瑜的初遇,其实是有些不大愉快的。

彼时姜泽亲自领兵攻打随国,屯兵上郡,埋伏山中,下令随军入山后烧山切断敌军后路,不过这一打算最终还是被山中狂奔下来的一人所阻止。

这个人正是诸葛瑜。

纵使后来诸葛瑜在传闻中逐渐被褒扬神话,几乎与被传成暴君的他截然相反,姜泽也还能回忆起他狂奔而来的那一路风情。

雪色倾城。

这个时候的都城其实是有些寂寥的,两旁稀稀落落散着一些商贩们,只求兑换一些钱币或者粮食补贴家用。姜泽计算着姜溯来的时间,缓缓从道路中间走过。

他撑着一柄竹伞,身着一袭青色长袍,身姿挺拔,雪色朦胧间愈发丰神俊秀。

于是片刻后,走到偏僻街角的姜泽听到一旁有人对着他吹了一声口哨。

五国男风盛行,许多士族大夫们家中若不豢养一两个男宠,都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至于上街调戏良家美男,也就成了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们的日常生活。

不过这种声音,姜泽只在十多岁时听闻宫中两名守卫私下谈及自己时吹过,他好奇询问姜溯,得到的是自家兄长脸色骤然一变,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名两名守卫。

无法从姜溯口中得到答案,姜泽转而询问了很多人。但乍然听闻这一答案,所有人都面色大变跪地求饶,搞的他愈发茫然。直至后来他翻阅书籍,才知道这好像是一种轻蔑与调戏。

时隔几十年,重新被人调戏,姜泽并不觉得愤怒。事实上,他还觉得很新鲜。

前一世直至二十岁,他从未单独出过宫门,后来领兵东征西战,沿途百姓无一不低头跪拜,唯恐抬首冲撞姜泽,被施以极刑。是以哪怕见过姜泽的人都说他颜如舜华,百姓们都是不信的。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纨绔,也学着“嘘”了一声,心中所想的是:等他学成归去,对姜溯嘘上一声,姜溯会是什么表情呢?

纨绔子弟:“……”

他的仆人们:“……公子,这位美人儿似乎对你很感兴趣……要不要打晕了抢回家?”

纨绔子弟当下给了仆人一个耳刮:“你蠢啊,强抢男人是犯法的,我可不想被爹杖责禁足!”

仆人:“……噢,那您现在回府吗,雪越下越……”

他的话没说完,又被纨绔赏了一个耳刮:“说你蠢你还真蠢上了,没看到美人对本公子有意思呢,把人请回去就得了,用得着抢吗!”语罢,搓着双手走到姜泽面前,正打算猥琐着一张脸说出“我爹是御史大夫美人儿要不要和我谈谈人生聊聊理想”这种别有用心的话,他便听到了姜泽清冷的声音:“你再吹一遍。”

美人有求,岂敢不从。纨绔便深吸一口气,吹起口哨来。其表情之挤眉弄眼,曲调变化多端,足足吹到满脸通红,近乎窒息。

姜泽盯着他的口型,沉思一瞬,毫不费力地将他方才所吹全部复制了出来。

众人呆滞,姜泽心情大好。

他甚至如同施舍般朝这位纨绔子弟点了点头,而后绕开一步回宫而去。

这名纨绔子弟虽有些不学无术,但到底不蠢,自然看出了姜泽实在耍他。是以他铁青了脸色,挥手命众仆人包围了姜泽。

姜泽微挑了左眉。

尚未等他出手教训这群蠢货,众人便听见不远处传来的一声怒喝:“放开他!”

待看清来人,姜泽缓缓攥紧了手中竹伞。

叶南裴。

啧,今天可真是个好日子——除了诸葛瑜,他居然还见到了这个人。

真是,阴魂不散啊。

姜泽敛眸,掩去眼中阴冷杀意,面上只余嘴角微微噙着的一丝古怪笑意。

……好想杀了他……挖掉他的眼睛,这样,这个人就再也不能用那种眼神看姜溯了。

他丢开竹伞,张开右手,手心伤口崩裂,鲜血漫过纱布,染红手心那一撮竹柄化成的齑粉。姜泽随意张口吹去,微微抬眸去看那名由远及近的儒生。

已经气喘吁吁跑到姜泽面前,打算保护他的叶南裴整个人都僵住了。

虽然这位少年看起来孤家寡人被欺辱地好不可怜,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远处传来一声马儿嘶鸣。

少年被一群不怀好意之人围在其中,大约是还没来得及发难便看到他了,双眸微微一亮,微微嘟起了唇瓣。紧接着,姜溯便听到了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侍卫们:“……”

姜溯脸黑了。

——他活了二十一年,从无人胆敢如此调戏他。

但等看到吹口哨之人竟是姜泽时,倒是不动声色地下了马车,脱了身上大氅系在他身上,将他揽入怀里,淡道:“谁教你的?”

姜泽歪了歪脑袋,扬着一张异常天真无邪的小脸,诚实地指着某名明明什么都没干却又比什么都干了还惨的登徒子。

不等姜溯发话,侍卫们已极有眼色地将几人绑了起来,并且为防止他们大呼小叫惊扰行人,极为熟练地用帕子堵住了他们的嘴。

姜溯面无表情转头去看一旁站着的儒生,姜泽便用左手拽了拽他的袖子。等姜溯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姜泽身上,便见他张开了右手手掌,鲜血肆意。

姜溯浑身怒气在这一瞬间达到顶值。

他冷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将姜泽带上马车,归去宫中。

姜泽施施然坐上马车。

他看着不断倒退的风景,以及尽头孤零零站着接受侍卫盘查的善良儒生,在心底嗤笑了一声。待下一刻感觉姜溯解开了他手上的纱布,又瞬间切换了表情,瑟缩着轻嘶了一声:“痛……”

姜溯极为平静地瞅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第8章第八章

姜溯没有理他,拆开了他的纱布,小心翼翼擦净他的手心。

这道几乎横亘他整个掌心的伤痕本已开始愈合,但不知姜泽做了什么,居然尽数崩裂,向外翻出暗红色的血肉。

姜溯紧紧皱了眉。

姜泽还在不停轻呼“疼”“好痛”“轻点”之类试图唤起姜溯心疼情绪的词语,然后他得到了对方极为强硬的两个字:“闭嘴!”

于是姜泽小媳妇般闭了嘴,把自己团成一团,默默缩在姜溯身边。

从小到大,所有计策他运用的最完美的便是装可怜。完美到就算姜溯知道自己绝不能姑息他的错误,也终究忍不住原谅他,耐下心来教导他。

然而这一次,私自出宫,甩开诸多侍卫,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更把伤口弄裂了……姜溯再也无法纵容他了。

于是姜溯闭眸靠在马车壁上,许久不语。

等两人回到宫中时,天色已经晚了。姜溯握着他的手腕无言走在前面,姜泽便低着头,乖乖跟在他的后面。

沉默笼罩在他们之间。

姜泽几乎要被这种诡异的沉默弄得窒息了。他死死凝视一直走在他眼前、留给他一个宽阔背影的姜溯,竭力调整面上近乎扭曲的表情。

也许是见到了叶南裴,也许在这之后姜溯的疏离以对,彻底激起了他掩埋心中的暴虐——他试图去握腰间长剑,等到握空,方才重新意识到自己已经回来了。

姜泽深吸了一口冷气。

他冷静了下来。

“哥哥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出宫么……”姜溯听到了他低哑的,闷闷不乐的声音,“我去看了哥哥的府邸。”

姜溯停住了脚步。

他回过头,看到了姜泽通红的双眼。

“……再过两个月,过完年哥哥就能搬出去了吧……很快了呢。”

这一夜值班的御医姓李,医术极高。他查看了国君的右手,替他把了把脉,然后陷入了沉思。

姜泽用近乎忐忑的眼神凝视御医,担忧询问:“我的右手什么时候能好?”

李御医便回过神来抚了抚自己的长须:“陛下不必太过担忧,只要按照老臣的法子静养,很快便可痊愈。”

“真的吗?”姜泽的声音听起来有了一点欣喜,“伤口当真不深?只要伤口不再崩裂,朕的手当真很快就能好了?”但与他近乎愉悦的声音截然相反,他的眼眸深不见底,甚至透着一点冷意,仿佛只要李御医点一点头,他就再也不用走出这宫门一般。

李御医:“……”

人活到这年纪,更在这人吃人的宫里混过三朝,李御医的理解能力也绝不平常。更何况这一伤口与其说是不小心被瓷器割伤,却更像是有人拿着瓷器用力切割而成,便保持着从容抚须状态,从善如流道:“是,这伤口虽有些深,但只要陛下保持五指自然张开之状不动,莫要弯曲,莫要碰水,日日换药,一月之后便可痊愈。”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话锋骤然一转,沉声道,“但若陛下再试图弯曲握拳,不小心崩裂伤口,轻则日后难以灵活运用手指,重则掌心血脉尽断,恐有手掌残废之势啊。”

姜泽深吸一口气。他慌乱地扯了扯姜溯的袖子,抬起了苍白的小脸不知所措地凝视姜溯。

姜溯微微笼眉。

半晌,抬眸淡淡瞥了面色沉凝的李御医一眼,轻轻揉了揉姜泽的脑袋。

换完药,叮嘱完注意事项,李御医在姜溯冰冷的眼神里躬身告退。

姜溯曾仔细观察过姜泽手心的这道伤口,虽然知道并没有伤得那么重,御医所言这八成是假的,却也并不打算拆穿李御医,反而淡淡对姜泽道:“听见了没,若是还想要你的右手,不准再乱动。”

姜泽小鸡啄米般疯狂点头。

他看着姜溯舒缓了脸色,心中骤然一松,便又恢复先前没心没肺模样,悠然自得地坐在榻上晃着脚丫:“哥哥,我要沐浴。”

“不行,”姜溯脱外衣的手毫不停顿,用四平八稳的声音拒绝他,“你的手不能沾水。”

姜泽笑了,双脚晃得更起劲了:“哥哥帮我呀。”

姜溯意味不明地瞥了他一眼:“天色已晚,今日不适合沐浴。”

姜泽叹了一口气。

他看着已经脱下外衣的姜泽,郁卒地鼓起了腮帮子:“可是今天被那家伙碰了一下,有点脏呢……”

夜已经浓了。

漫天白雪飞旋落下,轻轻覆于地面。于是目之所及,唯有纯白。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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