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
临到午时,胤禛终于醒了。他困顿于噩梦之中,他看见自己身上流着隆科多的血,他看见百姓一张一合间千千万万张嘴,看见老八老九在宗人府放声的肆意讥笑,直到看见龙椅坍塌。
他终于惊醒。望着头顶上明黄的帏帐,他有些恍惚。
“叫夏刈。”
元宵一夜的发酵,到今天白日。宫外肆起的流言已经同无处可网的风一般无孔不入地传进宫内,即便苏培盛有心阻拦,终究也只是明面上的风平浪静,消息极快地在私下铺开,而后人人似乎缄口不言,又如临大敌,肃然脸孔,不敢在宫道、人前再论说一字。可后妃也好,宫人也罢,他们心里清楚,这大清将有一场震荡。只希望不要波及自己。
乌雅氏族着急忙慌递进了消息,请求太后为保住满门荣耀,尽早平息事端。太后捏着那张薄薄的家书,连连呕血,艳红的鲜血喷溅在宣纸、锦被、帛帕之上,她几乎没有喘过来气,病情急剧加重,还昏厥床榻,脸色惨白。
而宫外另一位。佟佳氏名门望族,自觉遭辱,被恶语中伤,天才微光,族中便尽派家丁仆人在各处街道高声放话,要造谣揣测者不得好死,比之朝廷动作更快,似是急于掩盖遮羞。而佟佳氏一族威望最高的隆科多,惊恐万状,除了吩咐几句,便只敢抱病,龟缩府邸。
两个自知罔顾人伦、背叛天子、令皇室蒙羞的始作俑者,无边的惊惧后是压不下的心虚、恐慌、害怕。
三月初三,便是这一日的时间,都是对的。他们无比清楚,有人探知了秘密,将他们布告天下。
雨下了一天,路面湿淋,泥泞不堪。
晨起的早集街道还未热闹多久,肃杀的铿锵脚步声已经响彻在京城。
城门被封,非令不得出。一时间,城中所有戏台班主、说书人、话本商贩及木活字印本商尽数被捕。
哭喊声,痛骂声,求饶声,声声可怕。宁错抓,不放过,牵连入狱者足足近四百人。
人心惶惶。
扣押嫌犯的队伍游过长街,押入刑部,似乎远去,再看不见。却像一块巨石压在所有百姓身上。
而后更令他们悬心颤巍的一幕破雨而出,闻声者,目睹者,被气势全然慑住,恍然都以为是要来抓自己的,惊惧不已,两股战战。
以朝廷禁军为首,号令城中守卫,黑甲森冷,执皇家禁军标旗,旗面五色飞龙腾起,雨水倾覆,旗帜无法飘动,却不损一丝威慑。他们代表天子威仪,面目严肃,步履有序,目光森然掠过每一个行路人。
百姓们看见龙旗,看见了帝王之怒,惴惴不安,自觉闭口,一字不敢言说。
他们巡在城中每一个角落。似一条泛着冷光的黑红长带,紧紧缠裹住京城。
狰狞的佩刀长枪,是对百姓无声的威胁。
似乎手中的利器,随时能刺入他们心口,划拉出一道血迹。
街道上的人声喧哗很快消散,兵甲冷冽,是无上皇权的威慑。
无言的肃杀紧张氛围蔓延笼罩在京城,若天上阴云密布,雨势不停,叫人难以喘息。
大街上除了他们这条裹住京城也裹住民间言语的铁甲做成的黑红带子在流动外,空无一人。
有躲在屋里开细缝窗偷偷看的,有刚推开门无意对上目光颤抖着身子看的,有瑟缩着身子不敢看的……时间一长,他们发现,这些看起来威武可怕的禁军守卫,似乎不同那些抓捕的官兵,他们不为难任何一人,只不知疲倦地梭巡着城中所有。
也无声恐吓着所有人。
白日沉重,一点点碾过去,等到这股震慑已经深入人心,人人自危,生怕因自己无心口舌之失而被捕杀之际,朝廷有了新动作。
傍晚时分,全城张贴布下公告,并在所有街道沿途高声宣读:
“朝廷严查此案,诽谤皇室,动摇民心,绝不姑息。百姓被歹人利用,非议君主,言行触犯律法,以致满城风雨,但始终罪不在百姓,朝廷秉持公正严审,绝不滥杀无辜。虽祸事已起,危害大清,本不该轻放,然朝廷体念百姓,此前种种不论,今后不再言者,传者,均视为无罪!但若再有违者,视为同党,格杀勿论!”
“无罪!”
“真的吗。”
“太好了,太好了……”
“是真的!孩子她娘,我听见了,无罪!”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瘪犊子的,老子昨晚就不该说,幸好幸好!”
“……”
百姓欢声惊呼,纷纷推门而出,奔走相告,一天的担惊受怕可算是没了。
他们昨夜顺应人言,或多或少都说了几句,本也没当回事,这人人都在说,她们说几句还能咋的?总不能全都抓了吧!可今日这一出,不就是抓了数不清的人呐!再是那些吓死人的刀枪队伍,在家门前来回晃悠,时时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就也进了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