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过后又起了风,天上飘小雪,她推开窗户,看着昏暗的天空,深深吸口沁凉的空气。
攒紧手中的荷包,手指微微发抖,关倩愁眉深锁。
荷包里头是一颗晶莹剔透的苹果,用红宝石雕成的,她一直不明白为什么它会在萧瑛身上出现,那分明是女子之物啊可她确定,在坠谷之前,他从未对任何女子交付真心,他风流、浪荡,他恶劣的名声,让许多官家千金却步。
她想不通透,于是趁萧瑛昏迷未醒之前将它取下,私藏入怀中。
现在她明白了,在经过勤政殿那幕、在问过王府内的婢女之后。
她们说,曾经有个和她长得很像的女子在府里出现过,姓贺,王爷都唤她“苹果”
萧瑛极其疼爱她、怜惜她,无时无刻不把她放在心上
这份“明白”打散了她的笃定自信,让她开始提心吊胆。
她其实曾经怀疑过,画像中的女子并非自己,她哪来那么多的调皮表情,偏那时不懂,还自以为萧瑛就是喜欢那样的关倩,刻意在他面前做尽表情。
无心插柳柳成荫,爱笑、娇嗔的她成为画像女孩,而那个叫做苹果的女子容貌憔悴削瘦、眼底浓浓的悲哀,掩去她的清灵调皮。
她与她,易了身份。
那颗苹果、那份怀疑,让她彻底颠覆性子,强做出活泼俏皮。
有点累,那样的关倩不是她,但为了和萧瑛在一起,怎样的牺牲她都愿意,不过是改副性子,再累,她都撑得过去。
是,她撑得过去,只要撑过这一关,撑到皇帝赐婚,订下名位身份,那么她便会拥有一辈子的时间,让他爱上真实的自己。
心存嫉妒吗?
当然,她曾经以为就算自己做错事,但萧瑛重情重义,他始终没有放弃对她的感情,她把萧瑛的不婚归咎于自己身上,她认定他们将会回到过去,持续过往的幸福甜蜜。
然而那个苹果,打破她所有幻想,原来自己早就不在他心底,原来已经有人取代她,得到他的感情。
关倩紧咬下唇,她真真不甘心。
这就是自己躺在他身边,他却不愿意碰她的原因?这就是她几度献上红唇,他却不愿意封印的理由?即使那颗苹果已经不在他的记忆里,即使他真心相信失忆之前,他爱上的女子是关倩,却仍然下意识抗拒她接近的真正原因?
眼中染上恨意,一个肃杀的表情跃上脸庞。
凭什么,那颗苹果凭什么用一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占据他的心?她凭什么让他为她画下满纸相思意?她凭什么趁虚而入,横插进自己与萧瑛之间?
不公平!从小到大,她的生命充满荆棘,所有想要的东西都得拼了命去争取,她还以为上苍终于看见自己的委屈,愿意对她多几分补偿,才会让萧瑛失去记忆,让他们在山谷下整整独处一年,让他们重新培养起感情,让他亲口承诺两人的婚姻谁想得到勤政殿上,那个女人闯出来
关倩明白,萧瑛把苹果记入心,因为从宫里回王府,一路上,他沉默不语,深刻的浓眉里有着隐藏不去的忧郁。
萧瑛在想她吗?他发现,其实自己喜欢的不是关倩而是该死的苹果?他被苹果可怜的模样挑动了心,怀疑自己是否作错决定?
而小皇帝不愿赐婚,是因为他心底清楚,苹果才是他该赐婚的对象?
心越想越见慌乱,手指捏得死紧,说不出的沉重压在胸口。
如果皇帝阻挠他们怎么办?如果萧瑛记起苹果怎么办?如果他一句话否决她过去一年的努力怎么办?如果他要赶她离开身边怎么办?
她不要啊,刀口舔血、步步惊心的日子她已经过腻过怕了,好不容易一步步走到今天,好不容易他们有了新开始,好不容易光明前途就在眼前,怎么可以因为一个苹果就全数作废?
不行,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她要当王妃,她要一世的荣华尊贵,她要再度享用他的温柔体贴,她不要努力了那么长久一段时间,到头来却发现,不过是场空。
倘若得到萧瑛的方法是双手染血,那么她得先下手为强。关倩深吸口气,反正她手上的血早已清洗不去
她使劲将手中的荷包丢出窗外,像想甩脱什么东西似的,荷包落在雪地里,很快就让雪花给掩盖了去。
门板传来敲叩声,关倩回神,拉起一张不属于关倩的热络笑脸,她走到门边,打开,门外站的是萧瑛。
“怎么是你来开门,丫鬟呢?”
“支使出去了,我又不是大家千金,实在不习惯走到哪里都有人侍奉。”
她迈步向前,勾住他的手,走进屋里,她一面走一面审视他的表情,没改变,他脸上是一贯的温柔亲切,所以他尚未想起那个鸠占鹊巢的苹果?但又如何,很快他就会知道苹果的事,她都能从府里下人口中问出一二,他又怎么会问不出来?
先下手为强这五个字再次浮上脑海
“住不习惯王府?”他眉眼间噙着笑意,望着她的脸庞。再次确定,虽然他失忆,但这张脸的确让自己熟悉。
她俏皮地耸耸肩膀,用力吸口气,再重重放下肩。
“会的,我会慢慢适应,为了我们两个,无论如何都得适应,只不过”她仰起头,笑着贴上他的胸口,他没有顺势环抱她,她微微失望
“只不过什么?”萧瑛低下头、亲切问。
“只不过真想念山谷底下的生活,以后有空,咱们再回山谷走走,好不?”她张扬起灿烂笑脸,像画里的那样。
“好,但不是最近。”
“为什么?”她嘟起嘴,一脸可爱无辜。
“我得回内阁当差了,那天你也听到皇帝说的话。”
她叹气,鼓起腮帮子。“是啊,听到了,那个皇帝啊”“怎么?不喜欢他?”
萧霁可是明君、贤君、福君,不过登基一年,便四海升平,民生乐利,自从他们离开山谷,便处处听闻百姓称颂,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竟能将朝堂治理得井然有序,那是天才方能办到的事吶。
想到是他亲手将他送上龙椅,他心底有股说不出的满足骄傲。
“不是我不喜欢皇帝,是皇帝不喜欢我吧,那日听见你请求赐婚,皇帝的目光好似要把我吞进肚子里去。”
没错,他也注意到了,不只皇帝,连他身旁那群臣子也是用这样的眼光看自己,难道他娶倩儿是件多不可思议的事?
因为她曾经是萧、萧镇手下的人吧?但他早已经不再怨怪她了,一个弱女子生逢乱世,得以保全性命已是不易,他怎能苛责?何况她又是一路坎坷,如果能够选择,他相信她愿意选择顺遂的道路走。
更何况,她选择了与他一起坠谷,这份同生共死的感情,纵使她有过再多的错处,也该一笔勾销。
“王爷。”关倩赖到他身上,轻轻咬住下唇。
“嗯?”
“如果皇帝讨厌我,不肯为我们赐婚,怎么办?”
“不怎么办,我的婚姻我自己作主,问一声不过是为兄弟之谊、朝野和谐。”倩儿,他是一定要娶的,从小到大的教育让他学会,人生该要负责。
她刻意拍拍胸脯,巧笑道:“幸好,我真怕皇帝看不上我,便作主找个名门女子为你赐婚。”
“别担心,我承诺过的话,不会改变。”
“那就好”窝进他胸口,她笑着说:“瑛,你记不记得你腿伤未愈,却急着想入潭里泅水之事?”
“记得。”他入潭不是为泅水,而是为了捕食,那回她误踩个猎人废弃的陷阱,脚踝受伤、鲜血淋漓,隔天却仍挣扎着要出门寻找食物。
他一个堂堂男子,不能护着女人,让她照料自己的三餐生活已属过分,而今她身受重伤,怎还能让她出门觅食?
于是他一拐一拐出门,没想到她竟然尾随在后,本以为在陆地上跑不赢走兽,入了水有水来撑起自己的重量,他可以用内力捕抓鱼群。
谁晓得潭水冷得他双脚抽筋,差点儿溺毙,到最后还是她不顾危险下水,将他救起。
那时他们已经没有伤药了,她的伤口浸水、开始溃烂,日夜发着高烧,每回眼睛睁开看见他,只喃喃说一句“还好,你没有离开。”然后才安心闭上眼睛、继续沉睡。
凝睇着她因发烧而绯红的脸,他满心抱歉,潭水那样酷冷,她怎能时时下水为他捕食?!
那个时候,他便暗自发誓,要一辈子待她好、照顾她,让她衣食无忧。
三天后她醒来,看见他还在,她笑开怀,双手握拳在胸,说了句“感谢老天。”
他取笑她,都病成这样子了还感谢老天?
她郑重说道:“只要能够和你在一起,便是死,我亦感激。”
那是怎样的深刻爱情呵?就算他已失去那份感觉,却也无法不为她的深情而动容。
“我退烧醒来,看见你为我焦急的模样,那时我心底想着:他正在为我担心呢,那么便是死在他怀里,我也值得。”
她主动抱上他的腰,等着、等着,等他还她一分热情,但他只是轻轻地把手压在她肩膀,轻轻推开她,对着她的眼睛说话。唉她在心中二度轻叹
他浅笑道:“傻瓜,死了就没了,不值的,不管是再深厚的感情都不值得用命去交换。”
她笑着摇头,拉起他的手,贴在自己脸庞。“值,只要那个男人是你,就值。”
被一个女人这般深爱着,他该感觉幸福的,可他竟然感到揪心?他不明白自己,更无法分析这种诡异的情形。
“王爷,我曾经对你讲起过去,自从父母兄弟死去,我再不觉得世间有什么东西是重要的,便是舍弃性命,也没什么关系。
“后来我奉萧的命令接近你、监视你,却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你。那时我万般挣扎,不知该怎么做。我常在暗处里哭泣,却不敢教人得知,直到我想清楚了,告诉自己,我得保全你、保全姊姊,你们是我最在乎的两个人。
“我发誓,我从没在萧面前出卖过你,我给他无关紧要的信件,来证明你无意于皇位,让他别把矛头对向你,除了你,他给的其他派令我都竭尽全力完成,即使那些命令违背天地良心。
“为了你、为了姊姊,便是双手染血,我亦心甘情愿,我常想,倘若日后要下地狱,只要你和姊姊是幸福的,我义无反顾。
“但姊姊死了,世间最后一个亲人离我而去,你成了我活下去的最后希望。王爷,倘若哪天你也不要我了,千万别告诉我,就在我汤碗里头下毒吧,让我到死那刻,还误会你是爱我的,好不?”她仰头望向他,眼底饱含浓浓爱意。
面对她卑微乞怜的目光,说不出的沉重压在心头,萧瑛勉强自己压出一丝笑意,轻抚她的头发,说道:“胡思乱想什么呢,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高贵的身份,所以很想与你一辈子待在山谷里,守住那份平凡而简单的幸福,在那里,没有世俗的眼光,没有身份高低,你可以专心一意对待我。
“可那对你不公平,你有能力、有才干,你是朝廷栋梁,我怎么能自私地把你留在身边?你需要一个广阔、能够翱翔的天空,而我能提供的天地太狭窄。
“从出谷第一天起,我就惴惴不安,进了这座富丽堂皇的王府,心更是无一刻安定,见过皇帝、见过那些对你推崇至极的大臣,我的卑微已经满到脑门、就要溢出来了,再加上那位样貌酷似我的姑娘
“王爷,对不住,我无法不胡思乱想,我猜想,或许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用她取代了我,或许这段日子,她和我一样也爱上你,或许你心底的某个角落,已经有了她的影子。王爷,请诚实告诉我,从宫里回来后,你是不是时刻想起她?”
没错,他想她,想她那张故作坚强的笑脸,想她抖得几乎要站不住脚的身子,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几眼,他便日夜思念,然后那颗心像被什么东西给啃蚀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