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火舌舔舐木棒的顶端,红光在男人坚毅的脸上一闪而过。
“咳、咳——哦,该死的。”
男人猝不及防地被滚滚浓烟喷了满脸。他擦擦呛出来的眼泪,将火把举高一些,不熟练地撞歪了脑袋上顶着的华丽的金冠。
他又咒骂了一句,扶正王冠。
令人喘不过气的烟雾仿佛在畏惧什么神秘力量一般,慌不择路地逃向男人身后,留他孤身面对平静、恐怖的黑暗。
你确定要进来吗?黑暗问他。
是的,因我所求的就在里面。他回答。
新任国王“咕咚”咽下口水,硕大的咬肌鼓起又落下。他高举火把,踏入深邃的墨色。
地牢里过于湿凉。滴答的水声像是血液在一滴滴落下,阴冷的气息带有某种诡异的粘稠感,缠绕在他身上,在他的骨头缝里游走。他的背变得很沉,女人尖锐的惨叫在他的耳边忽远忽近地、永无停歇地回荡。
他沉着脸,走过一层又一层的回旋石梯,来到最深处,黑暗的尽头。
“呼——”
墙上燃起新的火焰。
他一边掏钥匙,打开用比他的手指头还粗的铁条编筑成的铁栅门,一边忍不住打量蜷缩在最里面的那团阴影。
那就是老国王,他的手下败将死都不愿告诉他的秘密,他的国度永远充斥着花不完的财富的原因——一名弱不禁风的少年。
少年就像没有听见开门的动静一样,了无生气地缩在角落,枯草般的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沉重的镣铐坠住他的四肢,让他的两只手只能软软地摊在身侧,连抱膝都做不到。
“当啷——”
几声清脆的响声过后,一根木棍轱辘到少年的脚边。
少年慢吞吞地捡起木棍,握在手中。他的胳膊比木棍粗不了多少,晃晃悠悠地坠着足有五公斤重的铁铐,纤细的手指使劲绷直才够到木棍,又一点一点地挪回来,让男人不免担心他的胳膊会不会被压折——万一弄坏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少年的手腕和脚腕上都已被磨出硬茧,在茧子的边缘还有新鲜的疮口正在腐烂。男人见过很多比这还要严重的伤口,因此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
“喂,”男人扬起下巴粗声道,“以后你就为我服务了,先给我把这堆石头变成金子!”
少年怔愣片刻,扭过头,朝男人的声音方位仰起脸,露出埋藏在乱糟糟的毛发下的铁质口罩。
“你、你要干什么!——哦,该死的。”男人懊恼地咒骂一句,掏出另一把稍小一些的钥匙,拧开在少年下巴处的锁,取下铁口罩,皱着眉从他的嘴里掏出布团丢在一旁。
做完这一切,他退远了一些才强硬地命令道:
“行了,你赶快变!”
“妹妹她……”年轻的声音带有长期滴水未进的沙哑,“她还好吗?”
“谁知道呢,别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快变!”男人愈发焦躁。
少年抿紧唇瓣,缕缕血丝浸润干涸的纹路。久不见光的苍白肤色愈发看不见血色,仿佛他浑身的血液都从干裂的唇瓣里渗了出来。
他握紧手中的魔杖,闭上眼,仔细感受他曾经留在她身上的魔力波动。
没有回应。
睁开眼,少年眼神麻木。陌生的咒语从他的口中倾泻而出,魔杖的顶端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简直就像是一颗小型太阳。
男人在外征战半生,却是头一次见到这副奇诡的场面,眼中惊疑不定。求生的本能驱使他迈开脚步,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的诱惑将他钉在原地。
没什么好怕的,男人安慰自己。
纵使他拥有诡谲的本领,不也被抓住、囚禁了许多年吗。他要是有办法离开,断不会委屈自己在这永不见天日的地牢里,如同一只卑贱的驴子,被人吆喝,源源不断地产出金子。
是的,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施法的杖随时会被夺走,念咒的口也被死死堵住;镣铐困住他的肉体,无休止的折磨摧残他的灵魂。他只能任凭时间磨平他的傲骨,将他变成懦弱的奴隶。
对他来说,为谁服务并不重要,也因此,根本不需要怀疑他的忠诚。
无上的权柄,用之不竭的财富,曾属于那位国王的一切,今后都是自己的了!
“轰——”
在耀眼的白光中,少年平静地闭上了眼。
“噗咳咳——”
如茵的绿坪上,少年没有光泽的金发宛若一丛不和谐的枯草。他剧烈呛咳几声,艰难地翻过身,如婴儿般蜷缩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聚起力气,颤抖着手臂,捞过掉在一旁的魔杖。
借助魔杖,他慢慢撑起身,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仅仅一个简单的动作,像是快要了他的命。他狠狠地喘息了几口,勉强将呼吸平复下来。
把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都依靠在魔杖上,他一手捂着脑袋,双眼紧闭,表情十分痛苦。持续的眩晕和剧痛让他的思维无比迟钝。
要、做什么来着?
如被旋风裹挟,又被抛入无常的浪潮。他的脑袋仿佛是一个放不稳的汤碗,里面盛满沸腾的浆水。
虽然脑子里一团混沌,但一定存在一个答案。他确信。
眩晕感稍稍褪去,剧痛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忍受。他睁开眼,涣散无光的双眼呆愣地盯着飘来飘去的模糊重影,追逐一抹马上就要抓住的思绪。
他要做什么?那件事一定是他最强烈的念头。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此时冒出来的地汇进人潮。
来往的长队像拉链一样左右嵌得严丝合缝,但总有卡住的时候。
“没长眼睛吗!这么大的人看不见?”
“明明是你先撞过来的,给我道歉!”
“道歉?道你妈的歉。呸!”
“妈的,找打是不是!”
“来啊,谁怕谁!”
周围的人见怪不怪,猫着腰从旁边挤了过去,麻木的表情坚硬得像一张面具。
那两个人打得热火朝天,不一会儿就踩脏了摊主的布片,将他的破烂踢得支离破碎。
摊主“噌”地站起身,跨过布片,拳头一扬,加入斗殴。
波及到的摊贩和过路人越来越多,嘈杂的漩涡每转一圈就扩大一层。铜墙铁壁里面关着的,根本不是腐臭的脏水,而是一点就着的汽油。
“咚——”
前边的人突然停下,少年一头撞在前边人的背上。
“啧,没长眼睛啊!”
前边那人不耐烦地回过头,刚要亮出拳头,人群却突然整个沸腾起来。
“城门打开了,是侦查队,他们回来了!”
铁桶的铁皮掀起一角,人潮迫不及待地涌了过去。刚才还愤懑不已的家伙也喜逐颜开地放下拳头,绕过少年跑向某处。
少年闷不做声,本欲继续前行,却突然一振。他抬起头,稻草般毛糙的发丝分向后边,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
“妹妹……”
下一秒,少年身形一闪,直接出现在了城门外,人群的最前面,抱着魔杖翘首以盼。
远处的旷野上,一排黑点在烟尘中若隐若现,坚定地向着城门方向奔驰。和广袤的天地相比,他们是那么渺小脆弱,却承载着希望的火种。
一辆作战指挥车打头,劈开滚滚烟尘,在欢呼声中逼近城门。眼看着距离人群越来越近,车辆却没有减速的迹象,反倒加速冲了过来。
有什么东西从副驾驶的位置探出,亮光一闪而过。
少年挥舞魔杖,轻松修改了那枚朝他额心射来的子弹的弹道,使其偏向一旁。金属弹头敲打在金属墙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在他身后,基地里的警报迟到地拉响,人群后知后觉地发出尖叫。浪潮像是被按了倒退键一样倒流回铁桶,顷刻间城外仅剩少年一人。
犹如烈日下的蜃影,那只娇小的身形再度消失,这次出现在了作战指挥车的车顶。
“吱——”尖锐的刹车声犹如濒死鸟类的哀鸣。
少年充耳未闻,表情冷静而专注。他双手扶着木杖,一点一点地用长杖的底端在车顶画着圈。结实的厚钢板上立刻同步洞穿一条手指宽的圆弧。
车辆被逼停,从车内迅速跳下几个人影,反身举起枪,指向蹲在车顶的少年,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少年比他们还快。
双腿用力一蹬,少年跳下车,站定在其中一个举枪对着他的高大身影前,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人。从那人冷漠的眸子里,他看到自己欢欣的模样,眼睛亮闪闪的,像是某种小动物。
他情不自禁地又向前迈了一步,额头抵在冒烟的枪口上,被烫得微微泛红。
车队随后赶到,一扇扇车门打开,穿戴着各式装备的作战人员迅速到位,将少年和他们的长官团团包围,齐刷刷地举枪对准少年。
“警戒,距离太近,别贸然开枪!”一人喊道。
被数十杆枪指着,还有一把顶在眉心,少年却丝毫不见紧张。他深情凝望着男人严肃的面庞,痴痴地笑了起来:
“找到了,找到了!”
少年伸出手,眼里满含希冀:“妹妹,跟我走吧!”
“……”
“妹妹,你是在生我的气吗?”少年肉眼可见地失落。
他扫了眼围着他们的人群,果断牵起男人的手腕,快速说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跟我来。”
下一秒,严密的包围圈里空无一人。
“到这里就安全了。”
瞬移回中空腔室,少年舒一口气,脱力地摔倒在地。
疲倦一股脑翻涌上来,肆意挥霍魔力的后果就是浑身软得像一滩烂泥,只想躺着,什么都不做。
但不可以,妹妹会担心。
他踉踉跄跄地支起魔杖,按了按胀痛得快要爆炸的额角,勉强撑起一抹笑,对高大的男人道:
“哥哥没事,只是有点累。吓到你了吧。”
少年身形微晃,像是喝醉了似的,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人影也不安分地晃动着。他努力睁大双眼,关切地打量对方。
“好久不见,妹妹都长这么高了,比哥哥还高了。”
男人谨慎地看了眼四周,又沉默地看着少年做出各种不知所谓的举动,暗忖:
这家伙虽然长得人模人样的,但行为怪异得不像个人,应该是被虫种的体液感染了,也可能是寄生种。
但感染者不会获得虫种的异能,所以它是进化出人类拟态的纯虫种?
男人面色微沉:虫种的异变速度远超他们的计算,必须尽快通知基地。
“妹妹,你怎么不理我?”
少年径自说了半天,没得到半点回应,小脸“唰”地垮了下去,看着煞是可怜。他只沮丧了一秒,又变得乐观:
“妹妹一定是饿了吧,所以才不理哥哥。哥哥去给你找点东西吃。”
说罢,他提起一口气,杵着魔杖晃晃悠悠地背过身,作势要离开。
好机会。
男人的食指在扳机上摩挲,他刚要抬起手臂,少年就像背后长眼睛了似的,突然转了回来。男人赶紧收敛杀气,绷着脸装作无事发生。
“对了,这次可不能再弄丢妹妹了。”少年似乎对男人的小动作一无所觉。他自顾自地嘀咕着,朝男人挥了下魔杖才放心转身离开。
身体突然重若千斤,男人被迫坐下。看着少年佝偻着身子,一步一步地往腔室外挪去,直到消失在草堆里他才收回视线。
他的能力是力量系?男人敛眸思考。不对,他修改了自己所在的这一小片区域的引力,所以是空间——但他还能轻易地熔化车顶……是物理系?有点棘手……
现在新出生的虫种都变得这么强了吗?男人盯着地上的卵壳,莫名有些烦躁。
强到变态的能力再加上逼近人类的智力,而且它们还在以超乎人类想象的速度进化。人类的抗争、他们长久以来苦苦的坚持,简直就像个笑话。
男人狠狠地闭了闭眼,强迫自己冷静。
少年虽然很强,但并不滥杀。他有明确的目的性,和强烈的交流意愿,或许可以先探查一下他有什么意图。
男人自嘲地掀起嘴角。
他居然会想和一只虫子交流,他一定是终于疯了。
没过不久,少年返回虫巢。他手里端着一个木盘,颤颤巍巍地走着,表情比被枪指着的时候紧张万倍。
他慢慢地将木盘放到男人身前,男人瞥了一眼,认出是历史书里记载的面包和汤——星际时代开启前,古人常吃的食物组合之一。以现在的眼光来看,营养少得可怜,只有饱腹的价值。
再正常不过的食物,但因为出现在虫巢里,反而显得可疑。
“你怎么不吃呀,是还在怪哥哥吗?”
少年放下托盘后并未走开,而是抱膝蹲着,一脸期待地望着男人。
男人迟迟不动,少年的脸上渐渐飘满忧色,浓重得像是揣饱水分的乌云。男人甚至一点都不怀疑,要是自己还不理他,他很快就会哭出来——虽然他还没见过虫子哭。
眼看少年越来越焦急,男人谨慎地开口:
“你好。”
少年怔愣一瞬,“妹妹你……怎么不会说我们的语言了?”
男人见他的反应觉得不妙,心中警铃大震。但少年施加给他的引力束缚尚未解开,他无法躲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又被他用木杖指了一下。接着,他就听少年说道:
“一定是因为分开的时间太久,忘记怎么说了吧,都怪哥哥。之前一直不理哥哥也是因为听不懂吧,这样就能听懂了。”
哥哥?男人看着瘦小的少年陷入沉思。
“妹妹,你快吃啊,一会儿该凉了。”少年再次催促道。
妹妹……
男人再度陷入沉思。他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自己,宽肩窄腰长腿和硬邦邦的腹肌一样不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像个女人,还是说这是虫种的审美?
这只虫种脑子不正常,男人确信。
“妹妹”又不理他了,少年扁着嘴,语气卑微得近乎乞求:
“妹妹,是哥哥不对。哥哥错了,不该让你一个人在那么可怕的地方呆那么久。是哥哥来晚了,你要生气也是应该的。你打我、骂我都好,别不吃东西,好吗?”
少年略带哽咽的声音听起来可怜极了。他表现得简直就像一个普通的人类哥哥,拿娇蛮任性的妹妹毫无办法,只能低声下气地哄她吃饭一样。
但他是虫种。
虫种没有家庭观念,即便是虫母还在的时候,它们和虫母的关系也不是家人,而是下属与首领。
虫母死后,发狂的虫群立刻袭击了多颗宜居星,原本只在小范围爆发的虫灾迅速在星际蔓延,进一步啃噬人们好不容易清理出来的生存空间。起初,人们一厢情愿地认为它们是在给虫母报仇,后来发现它们只是失去了“大脑”。
它们只知道吃人和繁殖。
模仿人类的生活模式究竟是为了唤起人类共情,从而更好地捕猎,还是因为拟人程度太高,产生了感情需求?
男人稳住心神,略作思考,说道:
“你还没有给我解开。”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少年的表情。
“哦对对对!”少年一拍脑门,挥了下法杖,解除了男人身上的限制魔法。
看来这只虫种还挺好说话,男人松一口气。
虽然少年和他以往打交道的虫种不太一样,但虫子给他的食物,他并不信任。
“你吃。”男人说道。
见“妹妹”关心自己,少年高兴得手舞足蹈:
“哥哥不饿,妹妹吃。”
少年说完,脸上的喜色突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妹妹,你的声音怎么这么粗?”
男人汗毛耸立,以为少年玩够了过家家,终于要露出真面目。他神色一凛,放缓呼吸,结实的肌肉悄然隆起,防备少年动手,少年却变得颓丧:
“一定是因为被关太久了。都怪哥哥。哥哥去给你找润喉的药。”
身体熟悉地一沉,男人无语地看着少年风风火火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踉跄出去。
这只虫种脑子不正常。
男人再三提醒自己,不能以人类的思维去理解虫种,它再怎么拟人也是只虫子。
这次少年回来得很快。他似乎沉溺在过家家的游戏当中,努力扮演一个爱妹妹的好哥哥。
黑绿色的汁水被抵到唇边,男人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妹妹你快喝呀,喝了嗓子就不难受了。”少年着急地说道。
他的身体情况明明不容乐观,拿着碗的手抖得厉害,却一点不肯退让,颇有“妹妹”不合作就撬开他的嘴硬灌进去的架势。
“润喉药”浓烈的气味一股股涌入鼻腔,闻着十分上头。平时无论面对多么恶心的虫种都能泰然自若的男人愣是被逼得满脸抗拒。
又凉又辣的味道飘在最上面,下面是新鲜的草梗混合着雨后湿润泥土的腥气,以及属于动物脏器的苦涩和一丝不明显的铁锈味,混合成让人头皮发麻的腥苦味道。
少年估计也知道这东西不好喝,于是为了遮盖这股诡异的味道加了很多不知道从哪弄来的甜味进去,结果就是混合成了更加一言难尽的恶心味道。
光是闻着,就绝对不会让人想喝。更何况,这还是虫种搞来的。
男人紧闭双唇,咬紧牙关,生怕沾到一滴不明液体,嘴唇累得快要抽筋。
见男人这么不配合,少年有些生气,语气也硬了几分:
“妹妹,听话。哥哥不会害你。你的嗓子都哑成这样了,必须吃药。吃了药就好了。”
吃了就坏了!男人梗着脖子,用尽全身的力气远离那个散发着不详气息的药水,脆弱的颈椎被增强数倍的引力碾得咯吱作响。
少年明明瘦弱不堪,此时却力气大得出奇。碗沿顶开男人柔软的唇瓣,强行塞进唇齿之间,叩着他的门牙。少年只要再将碗倾斜一些,那些比泔水还要恶心的液体就会倒进他的嘴里。
这就是虫种,体质远超人类。在虫种绝对的力量面前,人类弱小得堪比星际史前文明时的虫孑。
置于身侧的手心缓缓蜷曲成拳,手臂上的肌肉鼓胀,青筋条条迸出。被碾压的屈辱跃上心头,再加上少年一个劲地叫他妹妹喊得他心烦。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男人竟顶着强引力抬起手,打翻了药水。
接着,一拳朝少年挥了过去。
“咚——”
少年纸片般的身体飞出一道弧线,重重摔落在地。
男人咬着牙走出被少年修改引力的范围,回到正常引力下,他的身体骤然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
两条腿仿佛蕴藏了无尽的力量,他猛地蹬地窜向躺在地上的少年,动作比之前还要矫捷。
凭借壮硕的体型毫不费力地制服少年,右臂横压在少年锁骨的位置,彻底让少年无法动弹。
“妹妹?”
少年有点懵。
男人左手攥着少年的手,覆在自己胯下,恶声恶气道:
“懂了吗,我是男的,不是你妹妹。”
少年眨眨眼,一脸天真:“就算你被变成男的了,也还是我的妹妹,哥哥不会抛弃你的。”
他就知道!虫种再有智慧也是只虫子,试图和虫子沟通的自己就是个蠢货!
甩开少年的手,男人烦躁地将垂到眼前的头发捋回头顶。意识到自己的失控,他想要平复心情,却越想越气。
他是人类最后的堤坝,他早就没了情绪波动的权利。他必须维持理智,他也做到了。可现在,他甚至说不清楚自己为何如此愤怒。
“妹妹?”
少年不解地望着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表情楚楚可怜:“逼你吃药是哥哥不对,哥哥惹你生气,哥哥是坏哥哥。妹妹不生气了,好不好?”
气到极致,男人反倒冷静了下来。
他起身,拉起少年,拍拍他身上的土,温声细语道:
“你记错了,其实我才是哥哥,你是妹妹。你看,”男人挺直腰板,居高临下地看向比他矮一头的少年,秀了秀他的肱二头肌,“我比你高、比你壮,也比你的力气大,对不对?”
“可、可是……”少年疑惑又带着点委屈,“我才是哥哥。”
一直在隐隐作痛的头部像是被人打开挖掘,每进行一次呼吸和思考,疼痛就加剧一分。少年惨白着脸,痛苦地捂住脑袋,身形微晃,口中不住地念叨:
“我是哥哥,我有个妹妹。妹妹很小,她很弱小,要保护她……”
少年一遍遍地重复着,一直说到喉咙嘶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近乎喃喃自语。
要如何证明只存在于脑海中的内容是真的?
那些模糊的画面到底是褪色的过去还是想象出来的乐园?
绞尽脑汁地回忆到底是在深挖埋藏的记忆还是在搭建新的妄想?
少年焦急又无助。他确信他说的是真的,又解释不了他为什么如此确信他说的是真的。
他是哥哥,他有个妹妹……难道不对吗?
男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理上的不适,将摇摇欲坠的少年拥进怀中,僵硬地抚摸他的头顶。
“对不起,是哥哥的错。都怪我不在你身边,让你受了很多苦,你才会幻想自己是哥哥。你只是太想哥哥保护你了。”
一下一下温柔的抚摸缓解了头痛,少年侧脸贴在男人胸口,眼神涣散茫然:
“我、是妹妹?”
“是的。”男人点头。
“哥……哥?”少年试探地揪住男人的衣角,见男人没有拒绝,两条细瘦的手臂环上男人的腰,将他抱紧。
男人抚摸少年发顶的手顿了一下。强忍住从后腰升起的麻嗖嗖的感觉,他干脆将掌心扣在少年头顶,把他按在自己怀中。
从远处看一副兄友弟恭的和谐场面,实际他藏在袖管里的手臂上已布满鸡皮疙瘩。
“是的,我是哥哥。”
“哥哥,我好怕——”少年的身体颤抖不已,软软的哭腔听上去很是可怜,男人却心惊胆战。
遭了,要尽可能避免与虫种的体液接触。
男人下意识扶着少年的肩膀,将他推开。
少年的哭声戛然而止。他呆呆地仰头看着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眨了眨眼,沾湿睫毛的泪珠簌簌落下。男人赶紧挪开双手,放开少年。
“咳。”男人尴尬地咳了一声,迅速脱下染上湿渍的外套,披到少年身上。
少年抓着过大的外套不知所措。
“你穿的太少了,哥哥怕你冷。”
“谢谢哥哥!”
少年信了,开心地道谢。甜甜的笑容太过耀眼,男人转动眼球避开视线。
“……嗯。那个,你饿了吧?那边有饭,赶紧去吃吧。”男人手指摆在地上的木盘。
少年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抓着凉掉的面包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时不时捧起脑袋大的木碗喝上两口稀汤。
趁少年在大快朵颐,男人悄悄瞥向歪倒在地上的木头长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长杖,没收了少年的武器。
哥哥要保护妹妹,所以木杖归哥哥,这很合理。
“哥哥。”少年叫道。
男人心下一惊,表面不起波澜。
“哥哥在,怎么了?”
少年把木盘往男人的方向推了推,“哥哥吃,我、我吃饱了。”
男人扫了一眼,面包和汤都刚刚好剩一半。他还以为少年会都吃了,毕竟虫种的食量远不止这点东西。
“咕~”
似乎回应男人心中所想,少年的肚子里发出一声空响。
少年窘迫地捂着肚子,面上有些羞赧,嘴上却在逞强。
“是、是因为吃撑了,肚子才会叫。”
“你吃吧,哥哥不饿。”
“那就留着,等哥哥饿了再吃。”
“……行吧。”
吃过东西,少年面向男人侧躺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男人,眸子里闪烁着幸福的碎光。
他裹紧身上属于男人的外套,手脚都蜷进去,只露出颗毛茸茸的头,又甜又黏地诉说着“妹妹”对“哥哥”的依赖和崇拜。
“好久没和哥哥一起吃饭、睡觉了。唔……过去多久了?”他竖起一根、两根、三根手指,数到五根,想了想又一根根放下。这个动作做了很多遍,想来连他自己也数不清了。
数着数着,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说道:“哥哥不要再丢下我了,我要和哥哥在一起……呼——”
男人沉默半晌,隔着外套兜起少年,单手抱着,另一手握着长杖,向着虫巢外走去。
虫灾的爆发对他们这颗星球的通讯系统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曾经家家户户都在用的量子通讯如今竟成了奢侈。又因为虫种对电磁波十分敏锐,他们连无线电都无法使用。幸好这片森林他很熟悉。
少年中途醒了又被他哄睡,好不容易走到巡逻点,坐车回到基地。男人一边吩咐旁边的人“去叫哈里”,一边抱着少年快步回到办公室。
启用全球仅剩的一条跨星通讯线路,几度辗转才被接听。男人耐着性子说道:
“虫灾抵御工程地成为了他的监护人。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却从不开口交流。他只在学者过来记录古语言时,协助翻译。
尽管他们之间话已说开,不存在哥哥妹妹的关系,但他们仍会抱在一起,谁都没有拒绝。
他们之间存在某种无须言说的默契。明亮的光照耀在他们身上,就像将他们所在的空间单独分割出去了似的。
光芒升起又消失,最后的工作终于完成。
厚重的门将所有热闹驱逐出去,在一片静寂的黑暗中,舒昂聆听着少年细弱的呼吸声,面容冷峻得像是冻霜的石板。
怀中的小人动了,他抬起手,摸了下箍在喉头的项圈。从他指尖接触的地方开始,金色向四周蔓延。
舒昂只眨了下眼,全然化作金子的项圈就骤然崩碎,化作齑粉。
“要走了吗。”
“嗯。迷惘的魂灵在外游荡已久,是时候回家了。”奥罗利尔撑着男人的腿和地面,略显笨拙地站起身。通透的舷窗勾勒出他的轮廓,舒昂仰着头,静静地看着他伸出右手,木头长杖神奇地凭空出现在他的手中。
少年去意已决。
对于一个不想活下去的人来说,永生不是赏赐,而是最恶毒的惩罚。更何况,还有无尽且枯燥的痛苦在等待着他。对他来说,死亡是最好的答案。舒昂想要说服自己。
但不能。他是个混蛋。
他私自替少年决定了他的命运,而且还利用他的善良,逼迫他选择对自己最残忍的选项。
少年本不该负担起这一切。他只是个无辜的路人。
“对不起。”男人深深地低下头颅。
“我能理解,你要保护大家的妹妹。”少年轻轻地说道。
“还记得我的名字在我家乡的语言中,是什么意思吗?”
“……破开黑暗的第一缕光明。”舒昂艰难地说道。
“嗯。抬起头吧。”
少年枯瘦的身形瞬间消失,刺耳的警报声迟到地响起。
被吵醒的众人连身上的睡衣都来不及换下,匆忙地一边套着制服,一边跑向自己的岗位。门外人群激动,脚步慌乱。舒昂默默起身,站直身子,整理好衣摆,表情肃穆地向奥罗利尔最后站立的方位抬手敬礼。
“该死的,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虫种!”星舰的控制室里一团乱,设备运作的杂声和联络通讯的声音缠在一起,那些自诩冷静、理性的精英人才,一个个顶着鸡窝头到处乱窜。
星舰之外,本应是他们熟悉的黑暗,此时却浓重得让他们胆寒。密密麻麻的虫种铺满星空,还有更多正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义无反顾地冲向废星。
真空不能传声,但他们都仿佛听到了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振翅声。
有虫种直愣愣地撞向星舰,飞行组的成员如梦初醒,赶紧调整方向躲开虫群,同时扫描虫群的移动轨迹,找了个虫种轨迹交织出的死角悬停。
他们劫后余生地喘着粗气,惨白的脸上挂满冷汗,两片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
哪怕是当年虫母死亡的时候,爆发的虫潮也没有现在壮观。
“虫母呢,虫母为什么不见了!舒昂,怎么回事!”指挥官急得怒吼。
舒昂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专注地盯着舰体外面实时传回的监控画面。
他就知道,奥罗利尔绝对会给他们留出生路。在他们星舰的正下方,是基地所在的位置。他珍惜所有人,唯独放弃了自己。
过了一会儿,蔓延到附近星系的虫种全都回到废星,虫潮的第一个高峰过去,多个被阻挡的监视器逐渐恢复正常工作。
一望无际的黑暗中,悄然绽放出一点璀璨的光芒,为星球镀上一层金边。
光芒的范围逐渐扩大,仿佛旭日东升,却是因为星舰在调整位置——
那光并不是从星球背后照耀过来的。
“长官,找到虫母了!”一名研究人员叫道。
奥罗利尔双腿分立,双手握着魔杖,将长杖牢牢地插在地上。木杖顶端凝聚出一颗耀眼的光球,正是他们看到的光的源头。
他的身体已经被虫种啃食得残破不堪,他却仍咬牙坚持着,佝偻着身子不愿倒下。更多虫种被呼唤回来,层层叠叠地挤在一起,吞没了少年的身影。有些研究员默默回过头,悄悄抹起眼泪,开始反思自己先前对待少年的态度太过恶劣。
后来的虫种越来越少,根据情报,全宇宙的虫种都已回来,聚在这颗小小的废星上。吃不到少年的血肉,就开始啃食曾吃到少年的虫种,前仆后继地加入这场血腥盛宴。
“他是人类的身躯,但有着虫母的遗传物质。他以自身为引,诱使虫种吃下同类,而这种饮食习惯将会在虫种的遗传中保存下来,并逐渐成为首选。”
“将有虫种活动的区域划定为禁区,禁止一切人类涉足。以后不会再爆发虫灾了。”
舒昂叹息,“虫种吃人的习性也是由此来的。最初捕获的虫种大小只有现在的1/300,直到它偶然咬了一口研究人员的手指。而后虫种就开始以比人类快的速度进化、变异、繁殖、扩张……”
“曾经蔓延九个星系、四十八颗行星的虫种,现在的活动范围只占一颗小行星的19%。从不顾力量差距,只要碰上就要撕咬,到出现了相对稳定的食物链。外界以为它们在进化,实际上他们只是在慢慢变回原状。”
“我们的职责就是看好别让虫子出来,也别让人进去。”
“任何人吗?”
“对,任何人。”
“那科研要怎么办?”
“之前的研究资料已经够用了,现在它们只要活着,就是对人类最重要的意义。好了,休息十分钟,下节古语言课还是在这间教室上。”
“真的假的,这东西以前这么厉害?”一个学生瞳孔地震,“那个人是怎么做到的,仅凭他一个人就解决掉了?!”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学校要叫‘奥罗利尔学院’。”另一名学生答道。
“难道不是因为奥罗利尔……”他挠挠头,“在古语里是什么意思来着?”
“破开黑暗的第一缕光明,同时也是——立于大地上的太阳。”舒昂看向窗外,那根不朽的木杖插在学校广场的中央,笔直地矗立着。
“老师,”那名学生举手,“为什么古语课是所有专业的必修课啊?文学专业也就算了,难道我们出任务的时候,遇到闯出来的虫种,要用古语叫它回去吗?”说着说着,他自己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你,挂科。”
“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