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傍晚,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寒意深重,但沈棠却并不曾像往常那样早早地便往房间里缩,她笑着对曹芙说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做,今夜便不回来了,芙姐姐早些歇下,我麝香到外厢伺候着,若是有什么事,你只管喊她便是了。”
曹芙轻轻地笑了笑,挥了挥手上的书册说道,“你只管做你的,不用烦心我,这本游记我看得差不多了,想看完了再歇下。”
沈棠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望着曹芙的眼神便更加柔软了一些,她总是这样,从来不问多余的问题,也从来都懂得要小心避让,这样地小心翼翼,是因为在乎,也是因为信任吧?
曹芙从来都不知道,她与自己还有另外一层血缘关系,她是曾经盛极一时的淮南方家最后的血脉了,可是她并不知道,也许她永远都不知道了。
这样想着,沈棠的心忽然觉得有些微微的刺痛,曹芙并不知道她的身世,都能对自己那样地在乎与信任。
但那些清清楚楚地知道彼此是一家人的人,与自己流着相同血脉的人,本该比曹芙与自己更亲近的人,却并不是这样。沈灏也好,祖母也罢,沈紫嫣沈紫姝沈松自不必说了,便是连沈紫妤,也不过将她作为可以利用的工具,获取更多权势的踏板,这样而已。
果然,人和人是不同的。
沈棠柔柔地说了一声,“好。”便将自己裹进厚重的大披风之中,然后接过碧笙递过来的手炉,在这冰冷的夜色里,慢慢地出了月桂园。
碧笙一手提着灯,一手搀扶着沈棠,她心中藏着很多疑惑,因此边走边时不时地拿好奇的眼神去打量沈棠,终于在松涛院的门口,她再也忍不住心中的疑问,咬了咬唇,试探地问道,“这天色都快暗下来,小姐这会来二少爷的屋子里,是要做什么?”
沈棠的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红晕,她对着夜空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心中有很多想法,千头万绪,很想要理清楚,榕儿这里安静,我又的确有些想他,所以便来这里清净清净。”
这通话虽然并不是事实的全部,但却也是她真实的想法,所以碧笙很快便露出了理解的笑容来,“二少爷自小就从来没离开过您,这回一去两月,莫说小姐想念他了,就是我也有些挂念。哎,也不知道他在西疆过得怎么样……”
沈棠眉间微蹙,脸上浮起了担忧的神色来,是啊,榕儿他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文绣见到沈棠和碧笙,略有些吃惊,但随即却又高兴了起来,她急急地将沈棠迎了进正堂,手脚麻利地指挥着小丫头们烧起了炭盆,点起了烛火,等忙完了这些,才略带些娇嗔地说道,“大小姐要来,怎么不派人早些来说一声?知道您畏寒,我也好早早地将炭盆烧起来。”
自从沈榕号称跟着师兄们去了江南游学后,这诺大的院子没了主人,便一下子清冷了下来,是真的又清又冷。京城炭贵,便是安远侯府这样的豪门大户,也只有主子的屋子里才有资格在冬日常年烧着炭盆。
但好在如今府中的主母是荣福郡主,平常协助家务的又是向来以宽厚待人的大夫人莫氏,因此纵然沈榕离家游学,松涛院的炭例也还是照常拨了下去,以备不时之需。
沈棠笑着说道,“我也是临时起意,你替我将二少爷隔壁那间书房收拾收拾,点盆炭火,再替我备下些笔墨纸砚来。我等下有些事务要在那里处理,碧笙便留你房里,也好和你好好说说话,若是我没有吩咐,不要进来打扰我。”
文绣立刻点了头,亲自进了书房打点,都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才恭声地说道,“里头都已经收拾好了,纸墨笔砚都是二少爷素来常用的那些,果盘里略准备了几样水果点心,书案上还有一壶热茶,泡的是您喜欢的云雾,天冷,若是还要添热水,小姐您就只管吩咐。”
她办事向来利落周到,沈棠很是满意,她点了点头,笑着说道,“我就喜欢你做事仔细,既然如此,我就过去了。你也快将你碧笙姐姐领去你屋子里,她也怕冷,给她点个炭盆,若是有人因此说你闲话,你便到我那儿将炭例补上。”
碧笙吐了吐舌头,“瞧小姐说的,我虽然也不爱这京城的冬天,但哪里又有那样娇气了?炭盆还是算了,若是有手炉,给我来一个就好,实在不济,我便和文绣一块窝她榻上,卷着她的被子裹了,岂不更好些?”
沈棠知道她们的心思,不由低声叹道,“这样也好。碧笙,若是过了亥时,我还不曾叫你,你便就不要等了,在文绣的屋子里歇一夜吧。”
沈榕的这个书房,与他的卧室相通,其实就是从前赵誉受箭伤时所住的那个耳室。
赵誉回府养伤之后,沈榕痛定思痛,回首这事的起因经过,竟全是由于自己对严知生出了嫉妒之心,硬是要扳回一城挽回自己的面子,才会置于险境。他后悔之极,又一心想要将自己自大骄傲又有些鲁莽的性子改了,所以便将这耳室布置成了书房,常常在这里研读圣贤书,以明心智,定心神,平心性。
沈棠独自一人,立在这曾经充满了赵誉气息的屋子里,静静地打量着这屋中的摆设,软榻倒是还在,书架的方向改了,又新添置了一张书案,案上还静静地躺着几本沈榕未曾看完的书册,文绣每日打扫整理,看起来竟像是他白日还翻过了的一般。
她轻轻地坐了下来,拿起了书册,正想翻阅,却忽然心中一动,想起了什么。她重新立了起来,转身来到书架之前,神情紧张地去寻着,但一连翻了几本书册,都不曾找到她想要找的事物。她不由惊疑地低声呢喃,“是榕儿拿走了吗?”
这时,一个慵懒无比,却又隐约带着一丝甜蜜的声音响起,“你是在找这个吗?”
沈棠的身子微微一窒,她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烛光下,他眼眸晶晶亮亮地,闪着动人的华光,他的表情温柔极了,但嘴角的笑容却狡黠之至。
她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伸手将他手中的帕子拿了过来,这上面写着刚劲隽秀的“等我”两字,清晰醒目,差点耀花了她的眼。
她的手指顺着笔迹缓缓地划过,脸上绽放出明媚的笑容来,她大大方方地说道,“嗯,就是找它。这两个字笔力苍劲,风骨凛然,我甚是喜欢呢。”
赵誉撇了撇嘴,“喜欢你还随意乱扔?”
沈棠将帕子整整齐齐地叠了起来,一边说道,“这两个字颇有些暧昧,又太过刚硬,一看就是男人的手笔,我便是再喜欢,也决计不会冒着被人指责私相授受的危险,自己收了起来。更何况那时,你我之间还并没有到那个程度,你知道的,我并不是一时冲动就会丧失理智的人。”
她露出浅浅的笑容来,忽然将叠好了的帕子悠然自若地塞进了怀中,却又转过身去正对着赵誉,微微昂起了头来,“彼时我仍需战战兢兢,隐忍退让,息事宁人,但现在却不一样了。我在这里切切实实地与你私会,收了你的帕子墨宝贴身藏着,却不必担忧和理会有人以此为由置我于死地。因为我已经确认了对你的心意,也因为这府中的局势已经今非昔比。这会,我愿意,也能够,顺从自己的心意。”
沈棠说得很是坦白,但赵誉却欢喜极了,他情不自禁地将她搂进了怀中,发现她不曾闪躲,也没有挣扎,反而主动地调整了姿势,让这拥抱更加舒服了一些。
他难以抑制心中的狂喜,不由自主地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一些,仿佛要用全身的力气将她彻底地揉进自己的胸膛,但却又怕会伤到了她,弄疼了她,因此不断地变换着手臂的交替。
赵誉贪恋地将脸埋在沈棠的颈间,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过了良久,他忽然有些忐忑地开口说道,“这几天,外面传闻我又招惹了万花楼一个新来的清倌。”
沈棠的声音恬淡而清冷,“我知道。”
赵誉小心翼翼地继续说着,“他们还传说,我将那清倌赎了身,接进了瑞王府。”
沈棠依旧靠在他的胸膛上,纹丝不动,“我知道。”
赵誉却越发紧张了,他将头埋地极深,差点都将脸整个地藏在她的发丝之下,他弱弱地开了口,“可这些,都是真的。”
沈棠不为所动,浅淡地答道,“我知道。”
赵誉的身子微微有些震动,他终于将头从沈棠的颈间拔了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脸往下探,望着她平静无波的小脸,有些狐疑地问道,“那你怎么不生气?”
沈棠低低地叹了口气,将头抬了起来,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正对上他的,她直直地盯视了他许久,方才说道,“那事确实是真的,但做那事的人却不是你,我又有什么好生气的?”
赵誉一窒,“你……你都知道啦?”
沈棠轻轻从他的怀中钻了出来,冲他浅浅地一笑,“那人……是你养的替身吧?皇上让罗贵妃掌领后宫,以为自己的筹谋达成了一大半,但却忽然惊觉赵氏宗室这边有些异动,所以便又加派了人手,紧盯起了你和醇王世子。你不得已,便又故伎重施,这并没什么好稀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