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还在挂念的人倏得出现在自己面前,沈棠自然是欣喜万分的,但听他一见到自己便带着几分莫名其妙的责怪和醋意,心中又微微有些恼怒,她刻意将自己小鹿乱撞的心抑制,语气平淡地说道,“世子深夜私闯小女的闺房,似乎于礼不合吧?若是被人撞见了,你叫我如何是好?”
“你放心,园外那两个已经被严知引开了,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很小心,不会有人发现的。”赵誉低声道。
他的目光在跳跃的烛火之下亮晶莹闪动,风尘仆仆的紫色锦袍在微弱的光亮下显得有些凌乱,他的发髻松了,眉眼之间带着深深的眷恋和思念。
似乎是经历过艰险万分的长途跋涉,历经千辛万苦才好不容易回来的勇士一般,他的身上整个地透着一股令人心疼的疲倦。
他静静地望着沈棠,过了许久,才像个孩子一般嘟囔着道,“我这一月多来日以继夜马不停蹄,连饭都不曾好好吃过一顿,更别说舒舒服服地歇过一觉了。我一回京,连王府都不曾回,就跑来找你了……”
听到了响动的碧笙在门外高声问道,“小姐,睡了吗?”
沈棠凝眉望了眼赵誉,幽幽地叹了口气,将声音略放高了一些,“不曾,我还有些事情要想一想,你们两个早些睡吧,不用理会我。”
平素也常有这样的时候,因此碧笙并不以为意,轻轻“哦”了一声,果真便不再理会屋内的情形。
赵誉见沈棠面色虽然稍有了些缓和,但却静默一旁,并不说话,不由将右手捂住左肩,轻皱着眉头说道,“也不知道是骑马太颠簸了,还是没有好好休息够,这肩膀一到夜里就生疼生疼的。”
沈棠见他满面风尘,又说得委屈,想到他肩伤未好又添新伤,餐风露宿辛苦奔波了一月多,心中不由一软,她轻轻一叹,指着窗前的美人榻,柔声说道,“去坐下,让我瞧瞧伤口。”
衣衫轻轻褪下,露出半边精壮而有致的身材,他光滑紧实的肩头上,那突兀丑陋的疤痕显得触目惊心,褐色的痂上,在边缘处还渗着几丝血色,似乎是新近才又裂了开来的。
沈棠皱了皱眉,“我让人送过去的药,你没带在路上用?”
赵誉神色柔缓地望着她,笑着说道,“你给的药,我自然都带上了,初时倒是每日都用的,伤口也好得很快,新伤旧伤很快都好了。但后来,途中遇到了一些……小麻烦,那些药都失落了。”
他满不在乎地说道,“我的伤口愈合地还好,已经能够提拿东西了,只不过就是夜里时候常常疼,但忍一忍也就好了,算不上什么。”
沈棠的面上闪过一丝心疼,小麻烦?怕是不小的麻烦吧,他一定是与人打斗过了,说不定还遇到了更危险的事,这才连治伤的药都失落了。
她从柜中取出了药瓶,然后轻轻倒出两丸药来,一丸喂入了赵誉的口中,递过了白水,让他吞了下去,另一丸用手指捏碎了,动作柔缓地在他的伤患处敷了下去,“明日我会让人再送一些过去,用法用量与上回的一样。”
赵誉似乎是疲倦极了,斜斜地靠在了榻上,闭着双眼,任沈棠在他身上动作着。
沈棠无奈,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寻了条干净的帕子,将赵誉的手臂掰正了,她的动作轻柔,眼神认真,态度又极其严谨,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一般,一丝不苟地替他将伤口细细地包扎起来。
这时,方才还合着眼的男子忽然又睁开眼来,他的目光烁烁,带着几分幽怨,低声问道,“那个穿着天青色衣裳的男子,是谁?”
沈棠正在动作的手便是一顿,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派人跟踪了我?”
赵誉轻轻地哼了一声,“我今晨才入了城,连王府都不曾回,就来侯府,想……看看你。后来你们去了般若寺,我便想许是有机会能见着,结果……看到静虚长老的禅院里,那个天青色衣裳的男子和你亲亲热热地,你竟然也冲着他笑。”
他嘀嘀咕咕地说道,“你从来都不曾这样对我笑过。”
那声音里充满了委屈羡慕嫉妒恨,倒让沈棠一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心中微微一动,安远侯外围着不少青衣卫,府里的护卫又多加了几拨,去般若寺的时候更是带了不少的侍卫,赵誉想见自己一面,定是费了千辛万苦的。
想及此,她的面上不由染过红霞朵朵,心里更是淌过淡淡的甜意,她的语气柔缓了下来,“容觉的父亲与我舅父乃是知交好友,我和榕儿幼时去过几次云州,与容觉都是少年时的朋友。一别经年,此回在静虚长老那再遇着他,我心中甚是欢喜呢。”
赵誉皱着眉头问道,“是云州容氏的大公子?”
沈棠点了点头,“阿觉的父亲正是容氏这代的家主,她母亲却是保国公最小的女儿,因他母亲早逝,容伯父又续娶了继室,这回怕是保国公夫人怕继夫人对阿觉的婚事不上心,因此才接了他回京城的。”
在静虚长老的禅室时,容觉并没有说清楚突然来京的缘由,只是这话中的意思,沈棠却是多少能猜出来几分的,但她向来不是喜好八卦的人,平素是断然不肯将自己的揣测随意说出。
但这会看着赵誉酸溜溜的神情,颇觉好笑,也不知怎得就将这话说出了口来,等她察觉到了不妥,已经话从口出,再也来不及了。
她面色微微有些羞涩,但手上的动作却转得飞快,不一会儿,一朵漂亮的蝴蝶结绽放在了赵誉的肩头,又将药箱放回了原处。
沈棠心中又羞又讪,偏偏还觉得赵誉的模样颇是好玩,忍不住想逗弄他一番,于是便故作深沉,假装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再不理会他怨妇一般的刀子眼,怡然自得从书案上随意抽出一本书来,借着烛火的亮光,看了起来。
赵誉的心中又酸又涩,太子对沈棠虎视眈眈他倒是早有察觉的,但他深知太子的身份立场,与沈棠是断然没有可能的,又加上沈棠从来都不曾对太子有什么好感,因此他还能放心地离开京城。
但谁料到,这会却突然来了一个青梅竹马的容觉,她一见到他就对他笑得那么开怀,这是自己从来都不曾有过的待遇。细细地想来,似乎她就没对自己笑过几次,可她却对容觉那样笑了。
越想越觉得委屈,越想越觉得危险。
沈棠一手执书,一手托腮,她的眼睛虽然是盯着书册的,但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了窗边。
她看着那疲倦的背影又添了几分失落和紧张,他静默无声地将衣服修整好,颓然地起身,一脸落寞地望着她,作势欲走,却又很想留下。
那期盼的眼神,无辜的表情,委屈的模样刹那间萌到了她,不由自主地,她放下手中的书册,望着那个寂寞的背影,柔声说道,“阿觉他宽厚和气,我和榕儿都拿他当哥哥一样看待。”
赵誉的脚步微顿,松弛紧张的身体一下子便轻松了下来,他暗地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沈棠继续说道,“我们的父辈是挚友,幼时彼此之间常有走动,我和榕儿又正好与阿觉一般,母亲早逝,情感上颇觉孤苦,因此便比别人又更相投了一些。后来,舅父事务繁忙,云州又与淮南隔得甚远,所以就鲜少走动了,及至舅父突然离世,我和榕儿被大伯父接到了京城,便和阿觉彻底断了联络。”
等再转过身来时,他的面上却又恢复了一向的漫不经心,他轻昂着头,嘴角微微翘起说道,“你不必向我解释这些。那姓容的小子长得又丑,看上去还呆头呆脑的,哪里及得上我半分?我才不会将他放在心上。”
话虽然是这样说,但看他方才的紧张,这会的轻松,便可以知道他有多在意容觉这个长相智慧都不如他的小子了。
沈棠无奈已极,摇了摇头,便又将视线转到了书册之上。
赵誉望着她静谧如百合花一般的姿态,狡黠地一笑,他低声说道,“时辰也不早了,你早些歇下吧。以后,不要再这样幽暗的烛火下看书,尤其是小心伤了眼。”
话刚说完,他便如同一阵风一般,从她的窗口消失不见。
沈棠怔怔地望着半开半合的窗台,细细咀嚼着他话语中的意味不明,想了好久都不甚明了,等她低下头去,想将书册合上放回书案时,却猛然发现,自己手中的书册,竟然是颠倒了的。
她的脸上立刻涨得通红,又羞又臊,将手中的书册往榻上一扔,钻进了毯子里紧紧地将头蒙住,不让露出分毫来。
门外传来碧痕关切的声音,“小姐,您睡了吗?是什么声音?”
沈棠不想惹了两个丫头怀疑,羞红着脸,从毯子里露出一小半脸来,讪讪地说道,“没,没什么,不小心碰掉了书册,你们两个快睡吧,我也要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沈棠便去了松涛院。
沈榕满脸惊喜地说道,“阿觉来了?住在他外祖父家?那今日等我下了学,便去一趟保国公家,这几年都没见过了,不提起倒也罢了,这会知道了他在京城,我还真是想他得慌。”
他将衣衫整好,拿起了书册便要去上学,却被沈棠叫住了。
沈棠从碧痕手里接过一个药箱,笑着说道,“你派双福将这些送去瑞王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