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明帝君蹙眉盯着起伏的海水看了半日,直到神官们又催促了几声,他才轻叹:“也罢……先走吧。”
雍和元君乜斜着眼睛看他们腾云飞远,长袖又是一挥,高声吩咐:“入海的继续捞!其余侍者们守在一里外,谁也别放进来!”
月老利落地布下结界屏障,一面道:“那书精……吉灯少君是关键,先将她安顿好。”
身为红线仙祠执掌神尊,他一眼就看出两位少司寇围绕吉灯少君的暗潮汹涌,他们若生幻缘,必然牵扯上她,只要让她游离在外,便兴不起什么大祸。
混沌周天大阵的幽幽青光摇曳而起,雍和元君推指排算了一阵,道:“本元君四成神力足以换她不生幻缘。”
她将神力投入海水,不过片刻,却见滔天巨浪奔涌,神力竟被硬生生推了回来。
“怎么回事?”雍和元君大急,“四成还不够?”
月老见她焦躁难安,只怕失了章法,当即拦住道:“让老朽来。”
吉灯少君经历奇诡,多半神力难以算准,倒是祝玄可以试试。
月老凝神排算良久,唤起神力投入海中,下一刻便同样被巨浪推了回来,他不由错愕万分:“……这是什么缘故?”
雍和元君焦躁到口不择言:“老东西愣着干什么!神力衰微就给本元君让开!这个不行再换!”
她震荡神力,狠狠砸入众生幻海,这一次是换季疆——依旧没有成功,巨浪迅速推回神力,她急得两眼血红凶光乱闪,待要再砸神力,袖子却被月老一把抓住。
“你看那里。”月老神色阴沉,“迟了。”
只见方才还算平静的众生幻海此时涟漪不绝,不停有细碎的泡沫自海水中涌动浮现,不过片刻工夫,泡沫便覆盖了海面方圆数里,再一眨眼,泡沫凝聚在一处,炫目的彩光冲天而起,那些泡沫在半空幻化成一根雪白的树枝,枝头一朵花苞低垂,似开未开。
那是幻缘之花,说明幻缘已生,花开之时,幻梦凋零,天罚紧随其后,无可避免。
月老声音嘶哑:“是季疆神君跌落的海域,竟是他的执念纠缠难休……”
他印象里的季疆爱说笑,因着随心所欲,所以常常口无遮拦,兴许确然藏了些疯癫气,却并非万般执著者,难不成自己看走眼了?
雍和元君死死掐住手腕,语气干涩:“完了,你我都完了。”
月老轻道:“花还没开。”
幻缘已生,那花今天不开,明天也会开,明天不开,迟早有天要开,没有例外,雍和元君绝望到不想说话,转身便走。
月老又一次拽住她的袖子:“先别放弃,老朽亲自跑一趟九霄天,势必请到水德玄帝。”
肃霜醒来时,冰冷的雨水正一颗颗落在鼻尖上。
她有些茫然地缓缓四顾,此处是一片望不见尽头的竹林,林中水雾弥漫,雨线如幕,砸得头顶竹叶摇曳不停。
这是哪里?她……原本应该在哪儿?要做什么?
肃霜正要起身,一瞬间忽然有无数画面与声音掠过脑海,耳中嗡鸣不绝,她下意识扶住青竹,耳畔奇异的嗡鸣声渐渐变作一个熟悉的老者声音:“……你的眼睛还没长出来,下界这些山神土地可吓不得,叫他们见着你的模样,还不知添多少乱,好生遮挡住吧。”
啊,想起了,是师尊。对,她眼睛不好,独个儿在山间迷了路,正等师尊寻来。
眼前骤然一暗,冰凉沉重的银流苏压在了鼻梁上,这感觉十分熟悉,却又有点陌生,似乎很久没有体验过。肃霜揉了揉鼻梁,隔着流苏又一次四顾竹林,风和雨穿梭林间的声响也令她感到无比熟悉,可眼前的景色分明也是陌生的。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像是忘了许多事,可她怎样也想不起来。
肃霜愣愣在原地站了许久,一时想着自己眼睛不好迷路了,要等师尊来寻,一时又感到荒谬:“为什么要等他来找?我又不是看不见……”
她转身走进雨幕,竹林中景象陌生,却令她本能般的亲切,仿佛身体自己知道要怎样走,不过片刻便踏上一条萤石小路。
不知走了多久,细雨渐歇,绕过一丛青竹,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崖,血一般红的枫叶如霞似云,枫叶深处有殿宇隐约,谈笑丝乐声若有若无。
师尊的洞天不是在萧陵山?萧陵山里有这么个地方?
肃霜懵得厉害,她不过是睡了一小会儿,怎么醒来后看什么都不对劲?
愣神间,人声渐渐近了,不知是谁在放声大笑,声线清朗,说的话却一点都不清朗:“这两头蠢货也配有天马血统?我看下界的驴都比它们跑得快。”
后面乌泱泱跟着一帮嚷嚷声,杂七杂八,有的叫“殿下小心”,有的喊“殿下不可”,倒不知此处住着哪位“殿下”。
肃霜正要退两步寻个隐蔽所在悄悄观望,冷不丁狂风骤起,只听烈马嘶鸣声倏忽而至,枫林中窜起两匹巨大的天马,乌云般朝她这里扑了过来。
肃霜不及细看,足尖在地面一点,旋身而起,险险让过两匹狂奔的天马,轻飘飘落在竹枝上,再一晃,便钻入了竹林深处。
天马在竹林上空盘旋一圈,骤然停下,只见它们身后还拉着一辆甚是小巧的车辇,先前那清朗的声线自车辇内传出:“咦?这是什么地方?”
后面那乌泱泱十几名随扈与女仙也终于追进竹林,听得殿下发问,便有一名女仙应道:“殿下,这里是幽篁谷。”
“幽篁谷”三字入耳,肃霜只觉心头乱跳,竟好似有极伤感的情绪缓缓散逸,摸不清缘由,她一时愣在当场。
车辇的门缓缓打开,那位殿下慢悠悠地下了车。
他身着姜黄氅衣,近乎明艳的色彩衬得他眉目浓秀,姿容非凡。他看上去心情很愉悦,眉梢口角都藏着明朗的笑意,在林间随意走了一段,许是嫌林中水汽重,他拨了拨头发,赫然露出右耳上的金蛇坠。
像是突然看见什么危险的东西,背上寒毛一片片乍立,肃霜悄无声息地再退两步,正欲离开,却听那殿下开口道:“方才谁躲了我的天马?飞得好快啊……幽篁谷里住了谁?”
一名随扈恭声道:“殿下,幽篁谷是上古天帝遗留的宝地,也是禁地,没有天帝允许,擅闯都是罪过,何况住在里面?还请您……”
话未说完,殿下身形一晃,化作一团疾风,呼啸着扑进竹林深处,竹叶扑簌声迅速由远到近,随扈们眼前一花,便见林间多出一道纤细身影,白衣胜雪,青丝如瀑,而殿下就站在她身侧三尺处,手里紧紧攥住她一截长袖。
“殿下小心!”警惕的随扈们立即团团围上。
肃霜默不作声,轻轻拽了拽袖子,那殿下并没有放手的意思,只摇头拒绝随扈们上前擒拿的举动,随后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仿佛看着一只有趣的猎物。
“你是什么?”殿下问得饶有趣味,视线钉在她脸上一动不动,“不是凡人,嗯……也不像神族妖族,莫非是什么死物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