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沈家原籍杭州,靠一条船贩运绸缎、瓷器起家,在京城开有多家店铺。虽然家境殷实富足,但沈老爷始终认为自己是外地人,难以完全融入京城主流,更难以摆脱京城一些权贵们的敲诈盘剥。钱财如流水,赚多少才算多呢?差不多也就行了!沈老爷又一次受到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刁难后,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便着手整理囤货,盘出了店铺,准备回老家侍奉双亲,颐养天年。一路行来,他的船在途径的每一处码头停泊,一是倾销积货,二是收取被拖欠的货款,三是对生意场上的朋友探望和告别。汶西码头虽然不大,但却是他销货周转的旺地,要办的事多一些,所以多停留了两日。积货处理的差不多了,欠款也基本收齐,对几个信誉不佳的欠款客户,他昨日当面撕毁了欠条,哈哈一笑,洒脱磊落地说一笔勾销了。没想到他这慷慨的豪迈举动倒令其中的两个赖账滑头感到了惭愧,今日反而带着欠款亲自登船还账,这令沈老爷吃惊不小。这本来就该是自己的银子,沈老爷当然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但沈老爷对他们亲临还款还是表示了感激,惠赠了他们每人一个景德镇官窑生产的青花大瓷瓶。看着两个行业道德操守大幅提升的滑头抱着高过头顶的大花瓶小心翼翼趔趔趄趄地下了船,心情大好的沈老爷就令管家到汶西码头最大的酒楼‘运河人家’预订了两桌酒席。听说‘运河人家’这两天有民间小调《莲花落》的名角说唱快板。相请不如偶遇,赶场不如撞场。今日就到‘运河人家’设宴,欣赏《莲花落》!沈老爷正准备差人去叫女儿,灵儿却急匆匆地回来了。
沈家全船一十五人,有十人参加了酒席,管家带着四个伙计留下看船。沈如月本来不想去的,但听说《莲花落》是当地独有风格的民间方言说唱小调,唱词大多是根据民间传说或是发生在百姓之间的即时实事编排,是当地民间现实的真实写照,她便带着对此地民风习俗的好奇去了。午时差一刻,沈家一行人进了‘运河人家’的门,入席上菜不久,名角就开始登场表演。今天说唱的内容是汶上县衙捕快智擒江洋大盗尹一鸣的故事,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事件发生在一个月前。中都神捕陆同章率领的汶上县衙捕快缉拿独行采花大盗尹一鸣的整个事情经过在说唱者合辙押韵的长短句中再次全面呈现,语句通俗易懂,但却把事件经过描绘的形象逼真淋漓尽致,紧紧扣住了听众的心弦,中间几次高潮都被喝彩打断。沈老爷对尹一鸣的斑斑劣迹略有耳闻,对他的伏法拍手称快,高兴之余,对说唱名角打赏了十两银子。
女儿落水遇贵人,有惊无险;积货兜售,积账抚平;连罪恶累累的大盗尹一鸣都被擒伏法,沈老爷的心情真是太好了。沈老爷喝酒喝的很豪迈,大半生的经商历练造就了他不凡的酒量,但还是喝多了,一直喝到双眼发直舌头发梗才在家人的一再劝说下罢饮回船。临去前他还没忘了给看船守家业的管家等人买酒,咋咋呼呼口舌纠缠含糊不清地指明到‘醉天下’买汶泉老窖。接到命令的人没听清是买四坛还是买十坛,就自作主张买了六坛。
回到船上时已是夕阳西下晚霞满天,沈夫人跟管家商量,说老爷醉了,今儿就再停一晚,明日一早出发。老管家赞成了沈夫人的提议,但提醒了一句:“眼下是逆风季节,恐怕会赶不上老太太的寿诞。”沈夫人虽然归心似箭,想赶在母亲寿诞前日抵达,但她也不能不顾及丈夫的身体,毕竟在船上晃晃悠悠地休息不如稳稳当当睡的踏实,便说道:“赶不上就赶不上吧,老太太会理解的。”“理······解,也······也得赶上,给我赶······赶上。”被扶着刚踏进房间门槛一只脚的沈老爷喊了起来。他坚持原定计划不变,务必在老岳母寿诞头一天到达,直着眼看到大家都点头服从了命令,才嘟嘟囔囔地进了房间。沈夫人吩咐人去煮醒酒汤,听到丈夫在里面断断续续地发着感慨,什么老太太不容易啦;自己十几年没陪老人家过生日啦;到了杭州置办什么礼物啦;摆几桌酒席、请几天戏啦······沈夫人对丈夫又是心疼又是感动。
沈如月亲自端上了醒酒汤,看着父亲喝完,安抚父亲睡了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摆弄着从林天鸿那儿得来的小笼子,一会儿沉思默想,一会儿欣喜浅笑。灵儿手把着窗户,下巴支在手背上,望着霞光中芳草碧连天的辉煌河堤,望着河堤上披霞凝翠的辉煌柳树,望着柳树上随风摇曳的柔软枝条······一切都在移动。不,它们没动,是船在航行。
过了很久,灵儿冷不丁地说了一句像似疑问,也像似自语的话:“这一去,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吧!”
沈如月好像是听到了,也好像没听到,喃喃地说了一句接不上灵儿话的话:“我会想你的!”
两个人各怀心事,时不时地冒出一句话,似问似答,各不沾边,不过二人谁也没在意各自或互相之间的前言不搭后语。
月亮渐渐升高,河面渐渐斑驳明亮。桅杆上悬挂的灯笼形同虚设,不敢与月光争辉,显得羞羞答答,似乎有身感多余的自卑。沈夫人见女儿这两天心事重重,便在船头甲板上支起桌凳,摆上水果点心,叫她来说话解闷儿。沈如月偎靠着母亲,手里摆弄着那只小笼子,抬头看着天上时明时暗时隐时现的星星,念叨:“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娘你说天上哪一颗是属于爹爹的星?”问完后心里却在想“哪一颗是属于他的呢?”沈夫人拍抚着女儿,笑着问:“你说呢?”沈如月眨了眨眼,笑了,问灵儿:“灵儿你来说。”灵儿笑道:“当然是最亮的那一颗喽。”三个人都笑了起来。沈如月又问:“娘,哪两颗是牛郎星和织女星啊?他们是恋人,是夫妻,应该离得很近吧?是不是紧挨着的那两颗?”问这话时,沈如月感觉找到了自己的答案——牛郎星就是属于他的星。那么织女星呢?她的心一阵狂跳,涌起一股甜蜜。但是,她心中的甜蜜立刻被母亲的话泼进了一杯苦酒。沈夫人抓着女儿的手说:“牛郎、织女是一对苦情恋人,是苦命的夫妻,他们被王母娘娘隔在了天河两边,离得很远很远,可望而不可及,一年才能见一次面。”听到母亲的话,沈如月极力否定了自己的答案,但心中却惶惶不安堵得慌。
待到月亮跳到河堤上的柳树梢头时,无穷的光辉倾泄而下,河水像水银一样黏稠而光怪陆离,船行其间,如入超凡圣境。这时,被女儿像哄小孩一样哄睡的沈老爷醒了。
小憩醒来的沈老爷已丝毫不带醉态,非但没有醉态,而且还感到通体舒泰。他赤着脚走到船头,迎着徐徐的微风,看看如绸缎像明镜似的河面,再看看船头劈溅起如碎银似珍珠般的浪花,情绪激昂起来。突然一条金色的鲤鱼以传说中鱼跃龙门的气势跳出了水面,超过船头有七尺高,好像要对着月亮冲过去似的。这是吉兆。沈老爷心中大喜,不抒发一下不能发泄。如何抒发?唯有作诗!沈老爷胸中还是有些文墨的,不但是有文墨功底,而且对六艺都不陌生,否则怎么会影响的女儿触类旁通能吹笛子会弹琴,还会自己谱曲子呢?可是诗兴大发的沈老爷毕竟酒后方醒,毕竟比不得李白,酒后出口成章,“斗酒诗百篇”,越醉越会作诗,他一时半会儿要把作诗的冲动付诸于行动还是有一些困难的。他背着手,在船头转来转去,脚丫子踩在水冲洗过的甲板上“呱唧呱唧”地响。他像是在憋着一口气,有些焦灼。忽然灵感来了,他对着远天,对着明月,对着流着水银的大运河,以磅礴豪迈的口气吟道:
“天水一色渺无边,长风破浪星汉间。
鱼跃龙门似追月,千里行程指日还。”
沈老爷对自己即兴作下的诗很满意,甚至有些得意忘形,自赞不已,连夸“好诗,好诗。”特别嘱咐女儿记录下来。然后还不能克制兴奋,嚷着还要再痛饮三杯,沈夫人劝阻,他根本不听,最后不得不对女儿妥协,泡了一壶碧螺春。他举着茶碗抒发豪情“举杯邀明月,共饮茶一杯······月亮娘娘,这杯我先敬您!”然后把茶水对着明月泼了出去。
沈家的大船载着欢声笑语,载着温馨祥和,载着希翼和憧憬,航行在与明月星辰相映成趣的运河水道上。然而,祸兮福之所依,福兮祸之所伏。此时正有一场潜伏的灭顶之灾向这条欢快的大船逼近。沈家船上的人一直都未曾察觉后面有一艘规格狭长、线条流畅、前昂后翘的舢舟一路跟来。舢舟一开始是缓缓尾随,上面两个戴着斗笠的人慢条丝绺地划船。他们划得很慢,像是悠闲地享受荡漾之趣;他们头上的斗笠大的夸张,被风一吹,仿佛脖子都难以稳定;他们把斗笠压的很低,低的有些离谱,完全遮住了眼睛和鼻孔,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各自的面貌,只能看到脚后跟似的下巴和瓦片般的嘴唇,还有牙齿。这两口板牙中,有两颗古铜色门牙在月光下闪烁着磷光,好像那条飞身追月的金色鲤鱼掉下的鳞片,还带着鱼腥气味。他们听到了沈夫人和女儿谈论星象,听到了沈老爷的吟诵,甚至还隐约看到了沈老爷敬献月亮娘娘泼到半空中的茶水的匹练,他们远远地看到和估计到了沈家船上的一切情况。
夜晚虽然明亮,但时辰可真的不早了,该动手了。一个瓦片唇说:“差不多了吧?”闪烁磷光的金牙齿说:“嗯,是时候了。”于是,达成共识的两个人同时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同时各自摸出了一块像遛鸟老头遮笼子用的那种黑色布料遮在了脸上,都只露出凶光炯炯的眼睛。然后他们像参加龙舟比赛的勇士,亢奋地用力划桨,动作协调统一,配合紧密连贯,似乎在遵从着欢快的鼓点节奏。线条流畅的舢舟像尾巴着了火的野牛似的,几乎是蹦跳着冲向前面的大船。距离沈家船尾大约两丈远的时候,他们心照不宣地同时倒划减速,以免舢舟插入大船屁股,造成两船具毁。他们的这种做法很有效果,舢舟温柔地吻上了大船屁股,若即若离,既无震荡也无没发出响声。他们如履平地,像进自家门一样提着刀跳到了大船上,并利索地用铁钩把大小两只船连接了起来。从他们的准确的判断力和熟练的动作上不难看出,他们应该经常与船打交道,应该是劫船越货的惯贼。沈家船上的人发觉这一紧急情况时为时已晚,这两个惯贼已经一言不发地挥刀大开杀戒了。就算沈家人早些发现敌情也无济于事,那几个稍微懂些武功的年轻些的家丁根本不堪一击。哭叫连天中刀光霍霍,两个惯贼很轻松地解决了家丁们的抵抗,与通六艺善作诗的博学儒商沈老爷在走廊上狭路相逢。
此时的沈老爷全无怯懦儒商姿态,也无老迈敦厚之象,他赤脚挽腿,须发怒张,双眼圆睁,威风凛凛地拿着一柄长剑,把两个惯贼给猛然镇住了。如果此时沈老爷突然进攻,或许会有一线生机,如果号召全船竭力抵抗,说不定在两败俱伤的情况下还能把贼打退。可惜的是沈老爷没有抓住极为短暂的有利时机,他没有选择反抗,而是选择了妥协讲和。或许是家眷在场,让他心有顾虑吧。他说:“沈某从没愧对于人,并无仇家,二位深夜登船一定是为钱财,只要不伤害我的家人,船上的东西随意拿走。”
其中一个贼人似乎很“通情达理”,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沈老爷愿意舍财保命,我们哥俩也就放你们一马。”他抽出腰间的一条特大号黑布袋,说:“麻烦沈老爷你亲自把金银细软和银票给咱们装起来吧,好好配合,你的诚意决定你家人的生死。”他把黑布袋丢向了沈老爷。黑布袋狂妄地漫铺开,似乎飞扑登月,似乎要把月亮吃进肚子。
沈老爷没有因为这欺人太甚的羞辱而痛苦,反而笑了,笑的有些苦涩,右手收剑,左手抓向了将使他奔忙半生一场空、想吃月亮的罪恶布袋。正此时,在漫铺如帘幕的黑布袋完全遮住沈老爷放松了警惕的目光的时候,另一个贼人以看上去很得意的、潇洒利落的手法发射了两枚闪亮的蛇形钢锥,一枚钉入了沈老爷的左掌心,一枚钉入他的右肩。沈老爷闷哼了一声,丢掉长剑,后退了两步,被自由降落的黑布袋罩住了头。沈如月悲痛地尖叫一声“爹爹”便昏倒了。沈夫人悲痛欲绝地扑向丈夫,其实等于扑向贼人的刀口。在沈夫人接近丈夫时,沈老爷胸口中刀轰然倒地,而□□的刀刃正直直地对着她的小腹。所以,看上去是贼人用刀刺入沈夫人的小腹,实际上是沈夫人自己撞上了贼刀;因此,与其说是贼人杀了沈夫人,倒不如说是沈夫人自杀殉夫。
瞬间连杀两人,一个是主动杀的,一个是被动杀的,贼人都有些应接不暇的惊讶。他们拔刀时好像是怕沈夫人的血溅到他们已经沾满鲜血的衣服上,齐齐退了一步。看着刚烈的女人萎顿于地,贴地爬行,爬到丈夫的尸体上,头一歪,死了。她的脸朝着女儿所在的方向,虽然死了,眼睛却睁着,目光里含义复杂,心狠手辣的贼人是看不懂的,只有做了母亲的人才看得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