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剑狂窟内错综复杂,不透天光。
厚重如墨的昏暗中,唯有石壁上几道荧荧晃晃的剑痕,剑意凛冽苍茫,纵横错落。乍一眼看着是凌乱无章,若以心意会,便可窥见有一丝天机超然物外,隐匿于其中。
月泉淮在此处参悟已有数日,可只是堪堪触碰到奥妙的边际,不得领悟的法门。
他有些焦躁,瞬间意念崩乱,心绪四散,脑中不禁闪过根根朱红尾羽。那人狡黠诡诈,当下想必正在剑窟外左右奔走,为所谓的“大计”所忙碌。
月泉淮心中冷哼一声,再次聚焦于剑痕之上,恍惚间却见那几道光影交接,如星移斗转在眼前疾走易位。
剑光陡然大亮,熠熠夺目。月泉淮下意识合眼侧首避光,仅此一瞬,剑光暗淡,他转头回眸之时,发觉自己竟然已不在幽邃的沉剑狂窟内。
此刻正值夜晚,却无月色,唯有泛着血色的几点星辉。远处隐约有海浪拍岸之声传来,抬眼环顾,草木枯败,东面倒是矗立着一座嶙峋高耸的山岩,透下张牙舞爪的黑影,将岩下零星几座茅屋房舍尽数吞噬。
这景象……似曾相识,可是自己曾去过的某处?月泉淮压下心中惊疑,细细思索。
还未待他想起什么,眼角忽觉有人影晃动,又闻到几声悲愤的呜咽,他寻迹看去,便见到一壮汉正将一单薄的身躯压倒于岩壁间,上下其手,欲行猥亵之事。
那孩童见气力不敌,假意服软顺从。却在对方褪下裳,靠近自己之时,骤然拔出袖中所藏利器,出手迅疾,直刺壮汉咽喉。
壮汉猝不及防被刺,喉中血流如注,顾不及其他,双手慌乱地捂住自己的脖颈。这下惊魂未平,猝然胯下又是几下剧痛,他欲高呼,可嗓子已被方才一击所损坏,只能瘫软倒地,绝望地咳出“咔咔”的气音,那声响比数十年未动的门轴还要粗涩。
孩童正中目标后,不怯不退,当即将利器拔出,迎着喷洒的鲜血,卯足力劲再往壮汉身上扎去。他眸光发直,身僵如木,手上动作不停,好似神智全无,只知盲目扎刺的傀儡。
纵使这孩童体态瘦小,可同床共枕多时,只消一眼,月泉淮就认出,那衣衫褴褛正凭本能厮杀的血人分明就是谢采!
那沉剑狂窟的剑痕中的阵法何其玄妙,竟让自己意外回到了谢采年幼流落的鬼山岛!
对于谢采成为谢会首之前的经历,月泉淮也只是知晓个大概,谢采未曾详提过,月泉淮亦不会多问。
如今机缘巧合来到此时此处,这才见识到谢采幼时独自一人究竟是如何在这残虐的恶海孤山中活下去的。
“他已断气,若继续刺下去只是平白耗费力气,等会儿你又如何抛尸?”月泉淮跃至谢采身侧,轻瞟了一眼那堆满是血窟窿的烂肉,沉声说道。
有人!?谢采听见话音,霎时回神,眼中总算有了情绪。夜色幽暗,他无武艺内力傍身,难以视物,循声望去只是隐约看到个人影。谢采死死握住手中利器,躬身绷紧,随时准备扑上前去一决死战。
这时,月泉淮才看清他所持的武器是何物。仅仅是一把手指长的刻刀,应是捡来的废刃,刀柄都坏了,刀身粗陋地被插在一段圆木上。方才行刺用力太重,圆木都被崩裂成好几片,深深扎入谢采的掌心。那双持刀之手也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惧还是因为痛。
月泉淮就这么静静打量着眼前人。看年纪比谢奕还要小上几岁,他当下衣不蔽体,骨瘦如柴……可就这般狼狈,仍旧能透过满脸污秽瞧出俊秀非凡的骨相。如此样貌,又是小童,难怪招海寇的惦记。
当下的谢采没有日后稳重,见来人不再出声也无动作,心中慌乱,没能沉住气,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总归不是害你之人。老夫意外登岛,恰巧撞见此事,于是好心提点罢了。”月泉淮觉得犹如惊弓之鸟般的谢采很有意思,但也未过多逗弄,半虚半实地答道。
老夫?这人声音分明年轻得很,为何自称“老夫”?鬼山岛上何时来了这等人物?谢采深思苦索也未能猜出这人的来历。
不过,这人言之有理,再过不到两个时辰天就要泛白,自己还要寻一个妥贴的方法把这尸首处理了。不知那壮汉今夜来寻自己的事可有他人知晓?往日和他在一起出海喝酒的是哪些海寇?……
谢采此刻思绪万千,各类讯息在脑海中翻搅,可仍未放低戒备,警惕地盯着身边的黑影。
看来自小就是个狼崽子,月泉淮心中笑道,抬起二指随手运气一点。谢采便觉双手脱力,刻刀也坠入尘土之中。
今晚刺杀自卫耗费谢采太多体力,在鬼山岛又常处于食不果腹的状态,他本就体弱。此前全靠一口执念撑着。现下唯一赖以防卫的器具被击落,身心顿时都失去依仗,终于支撑不住,跌倒在地。
不,不能在此时倒下,眼前这人来意不明,尸身也还未处理……谢采挣扎着想要站起,奈何双腿发软,足下一个踉跄,直接向前扑倒在那不速之客的脚下。
“怎么?自知能力不济,束手乞降了吗?”讥讽从头顶传来。
这人武艺深不可测,如他当真要做什么,自己断无可能从他手中逃脱。还是先探探他的企图再做筹划。
只是一瞬,谢采脑中就转了好几个弯,决定先行服软,勉力撑起上身,虚弱道:“阁下功法卓绝,在下连半点招式都未曾学过,又何必螳臂挡车……您此前善意提点,想必也无恶意,此前情急之下以兵铁相向,是在下的过错,还请见谅。”
呵,人虽不大,却已然有了日后谢会首的腔调。月泉淮对谢采太过熟悉,知他必有其他的心思,于是故意做不在意状,说道:“老夫偶然路过而已,对此处的人与事皆不关心,犯不着和你计较。”说完,轻挥衣袖作势要走。
“贵人请留步!”果不其然,谢采急忙出声挽留,“阁下地位尊崇,能出言提醒已是恩惠,在下感激不尽。可小子无能,确如您所料,耗尽了体力,难再善后。可否恳求您再施恩泽,助我脱困。在下铭感五内,日后必当结草衔环以谢大恩。“
说完,谢采摆正身型,俯身朝月泉淮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日后?空言虚辞皆不足为凭。而且,老夫可不认为你会是个讲究恩情信义的人。”月泉淮转过身来,居高临下俯视匍匐在脚边的谢采。
谢采察觉到对方的驻足,便知晓这人对自己并非那般冷漠,还有机会!谢采抬首诚恳道:“在下寄人篱下又身无长物,实在无金银相赠。但我自幼读过文章,通笔墨也好修习,高人若不嫌弃,在下愿追随您鞍前马后,以身相报。”
“以身相报?……”月泉淮意味不明地复述这四个字,戏谑道,“如方才那般居于人下‘以身相报’?”
谢采闻言浑身一僵,冷汗之下,到底还是个孩子,没能掩藏住自己的情绪,面上才摆出的真挚再也挂不住,惊恐厌恶齐齐涌上。
“怎么?不是才说要侍奉老夫的吗?所谓‘感激’也不过如此,那便罢了。”月泉淮欣赏了一番谢采的惊慌之色,等了片刻才幽幽说道。
在这片刻的沉静中,谢采快速收整心绪,迅速衡量着得失。
本以为会是一个能跟随高人远离鬼山岛贼寇的机会,没曾想也是险绝之路。此人来路不明,难保还有其他癖好,以自己目前的实力,短期内必定只能任其摆布。
如留下……海寇虽凶残,但多半为鲁莽无脑之辈。自己逃离不得,却还是能勉强周旋其中。今晚……动静是不会小了,还需再准备说辞。
深思熟虑后,谢采再次俯首一拜,道:“若贵人需要洒扫驱使,小子必当尽心侍奉左右。若是其他……我与阁下有云泥之别,委实不敢僭越,是在下没有与您相伴的福分。”
这话说得小心委婉,可月泉淮却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大笑出声:“原来你自幼就是这般功利心性。有求于人时低三下四,若不能为自己所利用便避之不及……谢采啊谢采,你真当万事俱能如你所算?又想留下了?老夫偏要带你走!”
月泉淮话音一落,便伸手探向谢采的衣襟,欲将他提走。可谁知手掌却未触碰到任何阻碍,从对方身体直直穿过,好似无物。
怎会!?月泉淮定眼细看自己的手掌,确实较初来之时清透几分,晃动之间还有些许虚影残留。终究不是此世之人,实体不能久留,这便要回去吗?
谢采于黑暗中看不见月泉淮的动作,并不知道他的所作所为,只是猝然听见这人念到自己的名字,心中又是一惊:他不是偶然路过吗,怎会认识自己!?
谢采思绪又乱了起来,心烦意乱之间,忽见一点星火闪过,飞入身后尸首所在的草丛。现下正是草木干枯的季节,火遇枯草顿成烈焰,又有阵劲风袭来,簇簇火苗借势而起,在谢采的面前化为腾龙,连着周边植被迅速将那具尸身吞噬。
火势太大,谢采顾不得其他,依凭本能向后急速撤离。直至退到一块巨岩之后,确保自身不会为火情所波及才缓了口气。
这时,借着熊熊火光,他才首次看清那位神秘高人的相貌……
谢采自小满腹诗书,若要形容一人俊美,各种精妙华美的辞藻信手拈来。可在炽焰之中见到月泉淮的那一刹那,他脑中皆空,唯留最质朴的“好看”二字……
适才的星火是月泉淮的手笔。
见自己无法在此地长留,月泉淮最后还是卖谢采一个好,助他将尸首销毁。毕竟谢会首与自己的因缘未尽,可不能让他折在这里。
当下虽聚不成实体,但月泉淮迦楼罗神功调取万物的本领还在,生火兴风不在话下。火起之后,他随谢采移至后方,正想与对方最后交代几句。一侧头正巧与谢采的目光对上,就见到他满脸怔愣地看向自己。
月泉淮以为谢采是为自己虚实相间的躯体所骇,却也懒得费口舌与他解释,只是交代:“可惜现下暂且无法将你带离。你当束身慎行,莫要与他人牵扯过多。老夫可是个挟恩图报的,我们来日方长……”
谢采听他这么说,才回过神来,发现月泉淮半透的身形,又是一惊:“您是……鬼魅?”
鬼?月泉淮自诩仙神数十年,还未曾听人这么喊过他,一时有些新奇,倒也不怒:“非也,不过俗世之人倒是会唤老夫一声‘拥月仙人’”。
“拥月仙人?仙人……”谢采将名号在舌尖默念两遍,却是惨然一笑,喃喃道:“天道无亲又无仁,无论仙鬼,皆不在人道,无分善恶,以凡人为蝼蚁,万物为刍狗……是仙是鬼又有何分别……”
“谢采,你有不世之才,既已看破此间道理,便更当奋发向上,超脱于浊世。老夫期待日后你我比肩之时……”月泉淮身影消散得极快,话到最后,人已不再,只有泛着凉意的嗓音在这猩红的火光中回荡……
他……走了……?
谢采目瞪口呆地盯着人影散尽之处,不知自己是否在梦中。岛上其他人被惊醒,因烈火而惶恐叫嚷之时,他才如梦初醒。
虽然不知那位“拥月仙人”是如何识得自己的,但仙人既然肯点播协助自己,当是友非敌。
今晚确实凶险,谢采反思自己不该为情绪左右,行刺之时平白耗费力气而耽误原本的筹划……确如那“仙人”所言,今后该谨言慎行,周全行事……
眼前事物一阵扭转颠覆,当一切再次归位之时,月泉淮发觉自己又回到了沉剑狂窟的昏暗之中。
岩壁上的剑痕凌冽依然,可有了此前那番际遇,他再感受这杂乱的剑气时,竟领悟到别样的因果。
法则极其神妙深奥,月泉淮虽不能参透,但仅仅触及冰山一角就足以令他暂时抽离于光阴之外,回溯旧时。若真能将其领悟,那古往今来可否任他遨游?
月泉淮心中大喜,再次盘膝坐定,以自身剑气与迦楼罗神功为引,试图融合并探析这些剑痕。
随着功力的深入,他渐渐有所感知,这处剑痕应是某位大能进入天人感应的境界时,以剑为道无意间在凡世留下的痕迹。故而此处剑气能通虚无,萧然尘外。
月泉淮操纵着内力又参悟许久,可除此之外依然是毫无所获。他深知这般际遇需要恰当的机缘,却不明白契机究竟为何。
难不成……月泉淮不禁又回想起那瘦弱年幼却仍旧诡诈的谢采……也不知他能否在鬼山岛的炼狱中保全自己。
心念至此,月泉淮似有所感,放空神识,任由思绪蔓延……
脑中谢采的身影若隐若现,赤羽外衫的谢会首与满身猩红的孩童不断交织变换,而后又陆陆续续如雨后春笋般接连浮现,逐渐填满、占据月泉淮的全部心神。
年龄不同,装扮不一,面貌声音却相似的谢采们或笑或嗔,或悲或喜,神态万千……
瞬间,众人动作齐齐止住,一并抬眼望向月泉淮,凤目带笑,各色年龄的嗓音一同唤出:“月泉宗主”。
熟悉的剑光再次从四周涌上,将月泉淮裹入其中……刹那的晕眩过后,月泉淮眼中的景色就换了模样。
现下倒是白天,烈日下碧涛翻卷,红岩耸峙,看来自己又回到了鬼山岛。
这两次跨越时光皆于谢采有关,难道自己对他还真生了情?
这想法甫一冒出,月泉淮下意识便摇头否决,并觉得荒谬无比。他对谢采青眼相待,全因这人的才能过人可为自己所用。锦帐内的鸳鸯交颈只是兴致使然,他月泉淮断然不会对一脔宠动心。
多思无益,还是去看看谢采此刻的状况,也不知今夕何年,那孩子长大没。
或许他与谢采之间确实有些奇妙的联系。才一动念月泉淮就听见有隐隐话音由远及近而来。他定眼望去,正看到一位文雅周正的白衣少年边走边与身旁小童说话。
那少年的模样,月泉淮才在识海中见过,分明就是少时的谢采!而那与他说话的小童,面貌也十分眼熟,月泉湖回忆好一会儿才记起,那是此后常伴谢采身侧的亲信陈徽。
见两人走近,月泉淮并未躲闪,而是负手而立,在鬼山岛的赤岩前等他们过来。
谢采这时正俯首细心交代陈徽留意岛上各家寇首的动向,忽而察觉似有人影拦在路中,转头一看,记忆中那张尘封几载的俊美面容赫然重新出现在面前。
是当年那位来去无踪的“拥月仙人”……谢采得鬼山岛主周贲赏识,建立自己的势力后,他也曾派人调查过“拥月仙人”。大概是鬼山会所占海域不广,往来的商船有限,并未搜寻到这位仙人的讯息。
谢采一度怀疑这位风姿绝艳的仙人只是自己一枕南柯,就当他想要放下之时,这人又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位仙人……又是来助自己成事的吗?谢采思及近期的筹谋,心中不禁猜想。
身旁的陈徽见谢采望着一陌生男子发怔,虽不知他们之间有何渊源,但直觉这貌美不似凡人的男子来者不善。他对机智果决的谢采极其拜服,也不顾自己人小力微,几步小跑挡至谢采身前,尽力压下内心的胆怯,故作凶狠地瞪向那人。
小小年纪便敢舍身护主,难怪谢会首此后能如此信任他。月泉淮也不觉得陈徽忤逆,眼中反而生出几许赞赏。
谢采也迅速收敛思绪,伸手拍拍陈徽,将他拉回身侧,而后抬手朝月泉淮躬身行礼:“谢采见过仙人。这孩子莽撞,还望仙人海涵。昔年一别,您了无音讯,在下便时常记挂。此次重逢见仙人神采依旧,谢某心中甚慰。”
此时的谢采大致十四五岁,衣冠齐楚,姿态闲雅,想来这几年过得不差。月泉淮含笑盯着他看了他半晌,半开玩笑半是威胁道:“老夫还记得你尚有有恩情未还,所以故地重游,看看你如今能还上几成。”
谢采未曾忘记那晚火光中的惊鸿一瞥,亦没忘记这位正邪难分的仙人要自己“以身相报”的苛求。在鬼山岛过了三年刀尖舐血的日子,谢采已不是当年的那个茫然无助的孩童,他扬唇一笑,问道:“不知仙人有何吩咐?”
“无论老夫有何要求,你都会服从?”月泉淮见他这般从容,有些诧异。
谢采倒是未直接回答,而是抬眼望了望火辣辣的日头,轻声道:“正值午后,炎日之下实在灼热难当。仙人如不介意,不若随谢某回屋内一叙?至少要比这里凉爽舒适一些。”
此提议正合月泉淮的意:“老夫此次登岛也无住处,正好,暂且在你的居所停留。”
“荣幸之至。”谢采颔首,随即恭敬地将月泉淮引至自己的小院。
这几年,谢采屡出奇谋助鬼山会劫掠了不少大型商船,又长袖善舞,以利相诱,收拢各大匪首的人心。此时的他实质上已然成为了鬼山会的二把手。
他的小院却并不奢华,反而承袭谢采特有的雅致。
岛上物资不丰富,他便随形就势,以大片细沙碎石铺地以替代传统庭院的“水景”留白,再以此地特有的红岩错落叠放成小“山”零星至于“水”中,又佐以丛丛青绿草木环于“山”间点缀。
乍看过去,“山水”俱在,空旷清雅,久观之下,倒也静心。
因由年幼家难的经历,谢采并不信人,院子虽不小,可并无仆役。两人与厅中落座之后,便只有小陈徽跑前跑后为他们端茶送水。
谢采从陈徽手上接过刚打上来的井水,便让其退下:“此时正热,你也下去避避暑气。但莫要忘了我今日的交代。”
陈徽瞟了眼月泉淮,虽仍是不安,可不敢忤逆谢采,只能行礼离去。
见他走后,谢采替月泉淮斟上井水,淡笑道:“海岛之上无甚拿得出手的东西,您见笑了。井水清冽,夏日饮用颇为爽口,仙人若不嫌弃,请用一些。”
月泉淮并未饮水,他指尖划拨着清凉的杯壁,幽幽说道:“莫要喊老夫‘仙人’了,老夫名唤月泉淮,是渤海月泉宗的宗主。”
“月泉宗主”,谢采从善如流,暗自思索关于“月泉宗”与“月泉淮”的信息,“数十年前?是您带人突袭冰火岛?”此事当初在东海闹得极大,海寇之间也有流传,谢采听人闲谈之时说上过几句。
月泉淮坦然认了:“没错,是老夫。”
谢采心中虽有所准备,仍是不由感叹:“月泉宗主果真是受天人眷顾,流年似水,您却是万古长青。”
“天人眷顾?谢采,老夫以为你非是信‘天’之人。”月泉淮冷哼。
谢采缓缓将杯中水饮下,又是一叹,道:“本是不信,但月泉宗主几次显露‘神迹’,事实在前,谢某不得不信啊……”
月泉淮侧头望向谢采,奇道:“你一介稚龄,说起话来怎和年过半百的老者一般带着暮气。”
“月泉宗主阅尽千帆,心态自然洒脱。谢某为庸世所累,难免沾染浊气,显得衰朽。”谢采谦卑应道。
“你往常在鬼山岛也是般说话?那些海寇能听懂?”月泉淮将手中杯盏掷于案上,讥讽道。
谢采面色一僵,随即苦笑:“月泉宗主见笑了,在您面前,在下自惭形秽,总是想装模作样强撑一番,不想还是露怯了。”
“无事,老夫都习惯了……”月泉淮看向谢采的眼神有朦胧,似在看他,又似透过他在看旁人。
谢采疑惑:“月泉宗主似乎……对在下很熟悉?当年您便知晓我的姓名。您与我可曾有旧?”
“有旧……”月泉淮闻言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笑了,“旧日,来日,又有何区别……”
“……”高人说话果真都和猜谜一般……谢采隐约生出些模糊的念头,却又抓不住,只能暂且按下。
“月泉宗主此次………是为谢某而来?”谢采不再寒暄,索性直入主题。
“……仍是……机缘巧合……”月泉淮自己也不清楚,这算不算是“为”他而来。
谢采又换了一个问法:“不知月泉宗主可有何用得到在下的地方?承蒙您当年相助,谢某才能成为鬼山会的军师,如您有吩咐,在下必当竭力替您达成。”
月泉淮静默不言,与他有用的是多年后那个在他榻上却依旧狼子野心的谢会首,而不是如今这位尚需依附他人的少年。
或许,现在多给他施加些恩惠,待到日后再聚之时,这人能也多给自己几分真心?
真心?月泉淮蓦然失笑,定是这混乱的年月搅乱了他的心神。谢会首是何人?恩义?真心?皆是笑话!
谢采不知自己哪句话能令月泉淮发笑,心中愈发惴惴。
近期他正欲筹划反叛,杀鬼山岛岛主周贲。基本都布置妥当,而这再次不请自来的月泉淮就是当下最大的变数。
这人对自己很是熟稔,谢采对他却一无所知。谢采相信月泉淮对自己应当是没有恶意,但这种捉摸不定的态度令谢采很是焦躁,他极为忐忑,连后背的衣料都已被汗水浸湿。
自从成为鬼山岛军师以来,谢采这三年运筹帷幄,无事不在他的算计之中。他已许久未曾体会过这种不由自己掌握的失控感……
“月泉宗主?可是……在下有失言之处?”谢采心中的烦乱在月泉淮的笑声中化为恐慌,他再也按捺不住,冒然出声打破这令他坐立难安的氛围。
“是老夫忆起了些趣事”,月泉淮摆摆手,止住笑,问道,“你方才说自己还只是鬼山会军师?”
谢采小心答道:“正是。”
月泉淮并不记得谢采具体是何时叛变成为鬼山岛岛主的,但印象中大致就是他十四五岁的时候。难不成……
“你打算何时自立为岛主?”月泉淮是这般想的,便也直接这般问了出来。
果然……这人知晓自己的谋划。听见这一问,谢采悬着的心反而落下来。他知月泉淮有大神通,也不敢欺瞒,谨慎答道:“月泉宗主当真是无所不知,谢某打算就在这几日举事。”
“这几日?”月泉淮一怔,这么巧?那玄妙无比的剑气将他送来当真是为了谢采!?
一念至此,月泉淮不禁气闷,面上也不太好看……谢采究竟有何特殊之处,值得自己回溯时光来助他!
谢采仔细观察着月泉淮,见他脸色由晴顿时转阴,以为是自己选择的时机不对,连忙解释:“目前有些寇首尚有异心,在下还需使些手段说服,多推迟一段时日也是可以的。”
“有老夫在,用不了那么久。”月泉淮仍是不忿,却也未将气撒在谢采头上,只是语气冲了些。
“月泉宗主……是要助我?”谢采讶异。
月泉淮不想承认,只是追问:“你是何筹划?”
谢采半惊半喜,将计划道出:“今早鬼山岛二当家钓上了条‘大鱼’,过两日他将宴请鬼山会大大小小的头目一同相聚。现任岛主周贲也将出席。”
“二当家?老夫以为鬼山岛除岛主以外都是你在做主。”在月泉淮不解。
谢采展颜一笑:“月泉宗主慧眼,能看见事物本质,可并非人人都能如此明智。”
“你定是唆使那所谓的二当家出头,老夫猜猜,将他捧为明主,怂恿他杀先任岛主篡位?而后你黄雀在后将他拿下?”月泉淮对谢采的手段太过熟悉,只需一句暗示便可推断出全貌。
“真是无事能瞒月泉宗主……”谢采刚扬起的笑意又僵在面上。他在岛上当了几年的聪明人,都是他将众人玩弄于股掌之间,首次碰到能一眼将他看透之人,对方还来意不明。心中方才平复的躁意再次升起。
他停顿了几息,让自己舒缓下来,才继续:“那二当家自周贲重用在下后对我多有排挤。好在他本质仍是重利之人,每次劫掠多让些金银与他,又说些美言,很快便能一起称兄道弟,对我戒心也有所放松。一日酒后,二当家向谢某抱怨周贲岛主奖惩不公之事,我便知晓他对周岛主早就心生芥蒂,正好可为我所用。”
月泉淮对这些人之间的恩怨纠葛毫无关心,而是问道:“我若不在,你是打算如何在二当家篡位之后处理掉他的?”
“用药”,谢采答道,“这几年间,在下陆陆续续有暗自收藏配置毒药,只是尚还不能在确保无色无味的同时还能精准的控制毒发时刻。最好的情况自然是二当家与周贲争斗之时,两人一同毒发,也好做出两败俱伤的假象。若是不能,也不打紧,只当是另一人早有准备,提前欲谋害对方罢了。”
“你已准备周全,看来无需老夫出手?”谢采行事向来稳妥,月泉淮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参合进来。
“也不尽然”,谢采现下已恢复以往那般胸有成竹的淡然模样,他提壶为自己又添上井水,徐徐说道:“正如此前所言,这鬼山岛上有些寇首摇摆不定,并不向我。届时还要劳烦月泉宗主坐镇,以防他们是乘乱生事。”
月泉淮不以为然:“老夫不信你原本没有对付他们的准备。”
谢采也不否认:“重情义的以亲人做威胁,重利益的以钱财相引诱,软硬不吃的顽固不化之辈,只能就此舍弃了。鬼山岛这几年虽获利颇丰,可放在东海到底只是在下层捡些残羹的鱼虾,稍有不慎又会成为他人的食料。若非无奈,谢某实在不愿将人手折损在内斗之上。”
“老夫远到而来,真没料到,竟是为你充作打手的。”月泉淮不免抱怨。可他转念想到,这或许是此后得以遨游天外的契机,才勉强把不愉压下。
谢采见月泉淮的神色变了几变,就知他对自己的安排不甚满意,急忙好言补救:“谢某亦未能料到自己何其有幸,能再遇月泉宗主。若早知能得您的恩泽,在下也不会使这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污了您的眼,实在惭愧。”
“不……无论何时,你都是如此行事”,月泉淮低声自语,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之中,良久才又回神,面带嫌弃对谢采道:“你好好说话,虚伪做作,听得老夫牙酸。”
“是……”谢采又被噎住,看来月泉宗主偏好爽直……
谢采并未因月泉淮能慷慨相助而放松警惕。月泉淮对他来说还是一团捉摸不透的谜云。来去无踪,又对自己几次施以援手。自己与他到底有何牵连?
但他既然肯助自己夺得鬼山岛,这是否表示,月泉淮不会如三年前一般,想要强行带走自己了?此后他可会长留鬼山岛?
不计其数的困惑把谢采的脑子填得满满当当,他穷尽所能也不能解开其中一二。横竖自己尚无能力与之抗衡,倒不如先顺水推舟,待夺岛成功后再做试探。
正当谢采盘算着让人出海往侠客岛打探月泉宗的消息时,陈徽又再次出现在院中。他对月泉淮仍有惧怕,不敢看他,只能僵着身子向谢采禀报:“周岛主唤您前去议事。”
“好”,谢采正想答应,思及身旁还有月泉宗主,便转身向他请示,“月泉宗主可还需要在下作陪?若无特别交代,可否容许我暂且离开?您在此处全当是在自己的居舍,如有何需要直接唤陈徽即可。”
月泉淮知晓谢采这几日必然繁忙,也不多留他,挥挥手便让他离开。
谢采走后,月泉淮在屋中闭目练功,试图感悟这片时空的天地,却始终不能与那抹剑意相连。
等到功力在体内运转完一个周天,月泉淮再度睁眼之时,已是深夜。陈徽不敢擅自打搅,故而屋中没有点灯,满室晦暗。
谢采还未归?
月泉淮推门走至院中,候在一旁的陈徽身形一滞,但很快迎了上来:“月泉宗主有何吩咐?”
“谢采在何处?”月泉淮不看陈徽,而是抬眸瞟了眼夜色,无星无月,低沉的夜幕从空中倾倒,将整个鬼山岛压在寂寥之中。
“回……回月泉宗主,谢大人仍在周岛主那处……”陈徽躬身小心翼翼答道。
“这么晚了,还在周贲那?”月泉淮的语气中莫名夹杂了几丝怒意。
陈徽直觉氛围不对,腰更弯,头更低,嗫嚅道:“周岛主看重我家大人,平日里同桌而食,同室而读也是常事……想来今晚也是留饭了……”
“同桌而食,同室而读……好个谢采,看来老夫当年的话,他是半点未放在心上!”月泉淮怒极反笑,威压流露,陈徽“噗啦”一下俯倒在地,不敢起身。
谢采一入院中,见到的便是这般场景。
他快步挡至陈徽身前,朝月泉淮行礼:“陈徽稚子无知,冒犯到您,下在必会重罚,还望月泉宗主息怒。”
“不,他很好。倒是谢采你令老夫不快。”月泉淮虽是在笑,可眼中缀满寒刃,直直扫向谢采。
被这一瞟,纵使是在夏夜,谢采也不禁打起寒颤。他强行提起精神说道:“既然是谢某的过失,那便让这孩子退下,在下亲自向您请罪。”而后朝陈徽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离开。
陈徽亦是胆颤心惊,他虽放不下谢采,可也知自己在此只会碍事,于是瑟缩爬起,跌跌撞撞地退下。
==========
谢采查不到“拥月仙人”的信息是因为时间不对。这一年是721年,而月泉淮被封为“拥月仙人”的拥月大典是在723年。
谢采也知自己耽搁太久,回来晚了,率先俯首致歉:“此行要商讨的琐事颇多,为不令周岛主起疑,便未提前告退。让月泉宗主久等,是在下的过失。不知您是否已用膳,可需谢某为您筹备些吃食?”
“谢会首想必已在周贲那用过饭了?听闻你二人常常同桌而食,同室而读,看来关系匪浅啊。”月泉湖淮斜睨谢采,语气不善。
听闻这话,谢采心中生出些荒诞的遐想,他没有忘记三年前那个夜晚月泉淮展现出的“兴致”。当初的惧意再次爬上他的胸前,将心脏攥紧,但还是强做镇定,解释道:“周岛主视谢某为莫逆兄弟,早年知我年幼不足以服众,故意彰显亲近替我撑腰罢了。”
月泉淮嗤笑一声:“莫逆兄弟?而你还他的便是一场鸿门宴?”
“在下心中对他甚为感激,可惜,感激之情并不能助我谋得高位,而除去他却能。这并非什么艰难的抉择。”谢采也不再遮掩,将自己的野心剖于月泉淮的面前。
月泉淮凛冽的双眸锁住谢采,缓步逼近。
谢采本能欲后撤躲避,却知晓这会激怒月泉淮,只能强忍着不动,可却心如擂鼓,连呼吸都被对方压迫得急促了几分。
谢采毕竟才刚过舞勺之年,身量并未完全长开,站直也才将将够到月泉淮的下颌,对方站至他身前之时,需要竭力仰头才能与之对视。
太……太近了……咫尺之距,鼻息交错,谢采不敢有分毫动作,只觉对方的目光可以穿透自己的皮囊将内心所思尽数窥透。
“你对老夫亦是这般想法?只要能从中得利便会毫不犹豫地铲除?”月泉淮言语森冷,满是胁迫。
“自然……不是……月泉宗主于在下而言是九天上的仙人,你我之间有天堑之隔,谢某怎敢肖想。您武功盖世,如此悬殊的实力,在下也不能肖想。”谢采这话倒是难得的坦诚,实力差距,不是不想,确是不能。
“若老夫给你跨越横沟的机会呢?”月泉淮慢慢悠悠说道,指尖描画着谢采的面骨,好似猎人抛出的诱饵,“你当如何?”
或许因为迦楼罗的功法燃烧的特性,月泉淮手上的温度比常人要高上几分,触摸在脸上比盛夏正午的烈阳还要炽热。
谢采心中的欲火也被这热度所点燃,是对权势的欲,是对天下的渴望。
“谢某与月泉宗主并无瓜葛,您为何几次三番助我?”谢采抬眸,直直望进月泉淮的眼中,想要读出什么。
月泉淮眼中的犀利渐渐淡去,却笼上一层似有似无的怅然:“大致是想知道,当你能站在老夫身侧之时,是否会像如今对待那周贲一般,权当垫脚之石,用完即弃,不带一丝留恋。”
谢采下意识便想说些花言巧语哄月泉淮开心,可话到嘴边,在舌尖转了几转,还是只能沉闷地吐出半句:“月泉宗主是聪明人……“
答案显而易见……
“是啊”,月泉淮又笑了,笑声清清冷冷,划过谢采的耳畔,激起他一身鸡皮疙瘩,“可是,谢会首,你当真以为自己能够如愿吗?”
谢会首?谢采觉得这个称呼着实怪异,自己还未能掌控鬼山会,担不得这一声“会首”。
不过,也就在眼前……不是吗?再过两日,有这位月泉宗主相助,必能在保留自己亲信部队力量的同时将这鬼山岛拿下。
谢采压下内心的抗拒,主动搭上月泉淮放在自己面上的手:“即使知我所图不轨,您却仍能留我于身侧栽培。月泉宗主好气魄。”
“三年前拒绝的那般果决,如今怎还主动起来了?”月泉淮反手握住谢采的指尖,捏在掌心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把玩。
谢采不信人,更不愿与人亲近。哪怕是周贲也只是在指导他武艺之时,偶尔隔着衣物纠正他的动作。他已然忘记与人肌肤相贴是何种感受……
明明是武者,可月泉淮与谢采见过的所有武人都不同,掌中并无硬茧,触感细滑,当然,仍旧滚热,谢采手心都被烫出涔涔汗意,心脏在胸腔内横冲直撞,欲破壳而出。
“心跳如此之快,你明明在畏惧老夫……”月泉淮的指腹从对方的指尖缓缓划过掌心,停在腕间,“如若不愿,老夫不会勉强。”
“在下只是……不习惯……”随着月泉淮手指的上移,谢采的嗓音都在发颤,惧意反而更加明显。
月泉淮并不在意对方拙劣的谎言,他撤回手,好整以暇地望向谢采:“既然你心甘情愿,那便继续,自己把衣衫褪了吧。”
谢采本想说些什么,可张嘴才觉喉中又涩又堵,半个字都难以吐出……在短暂的僵滞后,他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双手将衣带抽离。
夏杉轻薄,纵使谢采动作迟缓,从衣冠齐整到衣衫落尽也只用片刻。
没有衣物蔽体,谢采的战栗再也无法掩藏,与他白净瘦削的身体一丝不挂地暴露再月泉淮的眼前。
月泉淮双手抱怀,嘴角噙笑,由上至下观景赏物一般,打量着这具身躯。
谢采在鬼山岛蹉跎三年,习武之后身形也不见粗犷。仍是纤细的世家公子模样。海岛之上风吹日晒,肌肤却不染风霜,依旧莹白如玉,在暗室之中如透月色。
月泉淮眼中无贪无欲,却带着某种意味不明的探求……他抬手抚上对方的前胸,那处横有几道深深浅浅的伤疤,此时这些伤的颜色还颇为显眼,摸上去还能明显感受到起伏不平的残痕。
灼热的手指并无留恋,如岩浆般顺流往下,越过不甚强健的胸膛,划过精瘦的腰腹,最终却停在白皙无瑕的右腹。
指下的肌肤光洁平整……可惜……
谢采的身体在月泉淮的动作之时已经僵硬到酸疼。纵然他往日多谋善断,可终究只是一位十四岁的少年。无论男女,他都从未起过这等心思。对此事的了解大多都源于岛上海寇的荒淫之举。真落在自己身上之时,怎能不怯。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退,一生坎坷至此,廉耻道义在滔天的权势面前,不值一提。
正在他精神惶惶,准备承接雷霆骤雨之时,耳边却听到一声叹息,似哀似怨。其中情绪太过复杂,谢采一时分辨不能。
“还太小了……”月泉淮轻声念叨,又沉浸回自己的思绪之中,也不再看谢采,径自穿堂而出,融于夜色之中。
太……小了?谢采在原地愣怔了半晌,才四肢瘫软,劫后余生般跌倒在地。他不知道月泉淮今晚如此弃他而去是好是坏,最后流露出的那抹情意又是否因为自己。
方才的主动相邀已耗费了他所有胆魄。一鼓作气,再而衰,此刻谢采的身体还在因月泉淮适才的抚摸而颤抖。月泉淮虽已离去,可谢采仍能感受到如那火燎般的触感,仿若已烙刻在他的皮肤上,久久消散不去……
屋外的月泉淮立于岩崖之上,于黑沉的长夜之中静静听着浪潮来去。他似乎思念那个人了……
这处的谢采是他,却还不是他……
月泉淮仍不解自己为何会被送来这里,或许真是因为那一抹不愿为自己所承认的真心?
难道自己会天真地认为若一开始便伴在那人身侧,助他克服万难,他就会记住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非同寻常的存在吗?
呵,那可是谢会首啊……正如谢采此前所言,情感与权力,这并非什么两难的抉择。
月泉淮自嘲一笑,为何庸人自扰,若由他月泉淮来选,答案也并非会有区别,不是吗?
感情,于他与谢采而言,永远是无用、可被舍弃的东西……
……
翌日清晨,当月泉淮去寻谢采时,发现他正呆滞地望着火盆,许是因为天气炎热,火边温度更高,将谢采烘烤得面红耳赤。
“炎炎夏日,生火作甚?”月泉淮觉得怪异,快步凑近火盆前。
谢采方才神游天外,警惕心全无,直到月泉淮说话时才反应过来有人走进室内,赶忙往火盆中填了些干草,试图掩盖盆中之物。
可功力到了月泉淮的境界,哪怕是弩箭离弦的迅捷在他眼中也只是平常,更遑论才粗通拳脚的谢采。在他动作之间,月泉淮便已看清盆中尚在燃烧之物。
白绸布料,颇为眼熟,是昨晚谢采下腹间最后的遮挡。布上似乎还有些许暗色残痕,被火焰熏烤后,还未烧尽前,颜色浓烈……
同为男子,月泉淮自然识得那为何物,再看此时面色涨红的谢采,月泉淮不由揶揄:“原来是长大了。”
谢采往常的伶牙俐齿当下全都失声,他甚至连直视月泉淮都不能,脑中全是昨夜与这张俊逸面容的各种荒唐。
他未曾想到,自己首次梦遗竟然是因为一位男子。
更令他羞恼的是,梦中的自己分明是快乐的,无论身心都沉湎于月泉淮给与的欢愉之中。他缠着这人索取一次又一次,乃至他都误了晨起的时辰。睁眼之时,谢采身下一片狼藉,心中怅然若失。
月泉淮见他别开脸不看自己,真是又别扭又有趣,顽劣之心渐起,反而不走了。真如在自家一般落座与谢采身侧,径自拿起他的杯盏,慢慢悠悠饮一口茶水。
纵使还未成为谢会首,谢采还是那个谢采,并未让月泉淮看多久的笑话。几个深吸后,再转过身来时,除了那满面绯红,神态却已恢复如初,端着一副稳重模样。
“月泉宗主见笑,不知您来寻谢某是为何事?”谢采觉得喉中被火焰灼得干涩,想要取水润喉,才发觉自己的杯盏已被月泉淮劫走,只能悻悻把手放下。
今日月泉淮心情大好,体贴地将杯盏还于谢采,笑道:“老夫今日无事,冥冥之中感觉你会有事,故而来查看一番,果真……要是错过真就可惜了。”
谢采将杯中水一饮而尽,却觉得更加燥热,他当然听得出月泉淮话中的奚落,也知道这话是万万接不得的,只能岔开:“今早刚得到的消息,二当家的人马已经就位,怕夜长梦多,打算尽快行事,明日便会举办宴席。”
月泉淮一手支在案上,明显对这事的兴致淡了几分:“你直接告诉老夫如何做便是,你们之间如何勾连,老夫不感兴趣。”
“是”,谢采垂眼,恭顺应下,“待二当家与周岛主身亡后,可否请您尽快控制或除掉他们的几位心腹?场面越大好。”
月泉淮抬眸扫了谢采一眼,“你手上不是有毒吗?在宴席之上一齐下药岂不方便?”
“下毒乃宵小行径,难以服众啊。可杀戮却不一样,海寇凶残成性,推崇力量,唯有最直观的血腥与暴力才能将其镇压。”谢采解释,“若您不愿出手,在下的亲信部队也能成此事,只不过将是一场恶战,死伤难测。”
“老夫知晓,明日你在他们身上做好标记就是,老夫自会处理。”月泉淮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显然觉得这话题很是无聊,随后又和谢采随意交谈几句,便又兀自练功去了。
此后月泉淮未再出现,谢采也寻不到他,直到次日宴席之前,谢采焦急之中正思考要不要动用自己亲信之时。月泉淮才姗姗来迟。
他并未与谢采接触,两人只是远远对望一眼,令谢采知晓自己已至后,就匿迹在一旁的巨树之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天边云卷云舒。
从昨夜开始,他便察觉到自己的身形又开始飘忽。看来今日事毕之后,也是自己重返沉剑狂窟之时。月泉淮对此地没有半分留恋,反而有些急迫地想要回到自己的时间,迫切地想要看一眼他的谢会首。
月泉淮不知宴席之上与人谈笑风生的那个谢采是否是谢会首的过往,若他们真是同一人,那他返回之后谢会首可会记得在鬼山岛上与自己的曾今?
又在感情用事了……月泉淮强迫自己将注意力移回屋内的,不耐地等待着杀戮与死亡的讯号。
那位二当家也是个没耐心的,一壶酒都未饮尽,檐下就有叫骂声混杂着兵戈交接之声响起。
又过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几声惊呼传来:“二当家与岛主同归于尽了!!!”兵戈方止,而后又是喧喧嚷嚷的推搡嘈杂之音。
好在谢采三年积威还能镇住场子,喧扰之声终于逐渐平息,只是偶尔屋中传出些许质疑。月泉淮侧倚树干,运起内力,几道肃杀劲气便由指尖射出,犹如白虹贯日,无声无息直钉入几位质疑之人的胸腔。
几人皆是一脸震惊,不明白发生何事,正欲低头查看,就听见“砰砰”接连几响,被射中的那几人的身体俱齐齐炸开,血肉内脏横飞,劈头盖脸浇了厅内众人一脸。
谢采选了一个好位置,在事发之时,随手拉个亲信就能挡住那些秽物。也不知他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摇着扇一身清爽地从亲信身后踱步而出。环视在场众人,含笑问道:“现在可还有哪位兄弟有疑问?”
……
谢采夺位之路很顺利,他早已将亲信安置在岛上各处,权力交接无比流畅。他只是大致交代一番便提前离席去寻月泉淮,当要好好向月泉宗主致谢。
月泉淮仍倚靠在院中那颗巨木的树冠之上,仰首遥望落日入海。
谢采见到他时,他的身体又回到三年前那般飘忽虚浮的状态。“月泉宗主,您可有碍?可是因为方才消耗太过?”谢采大惊。
“无事,只是时候到了。”月泉淮淡然说道。
谢采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您又要走?可……还会再回来?”
月泉淮回头凝望谢采,良久,意味深长地一笑:“谢会首,你摆脱不了老夫。如我此前所说,我们,来日方长……”
再一次,月泉淮彻底消散在谢采面前。
所以,他还会回来的,是吗?谢采心中空洞,双目茫茫……
……
再次回到沉剑狂窟,月泉淮没有前两次的迷惘。他虽还不能领会这剑气中的法则,心智却在往来之间愈发清明。
月泉淮对过往再无兴趣,无论回去多少次,那时的谢采都不是他的谢会首……
此次对比,他才看清,自己似乎真的对那抹朱红尾羽动了心。
或许,他可以尝试探知将来?月泉淮导出内力再度与剑气相连,这次,剑气竟接受了他,将他卷入法则之内。
法则之中,混沌虚空,无影无实,无形无相。月泉淮眼看不见,耳不能闻,肤不能感,却在心中接收到法则传给他的话语:“汝虽是有缘之人,可半仙之躯仍承受不住宙合之意,不可滥用。”
“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
“正是。”
“你既言老夫乃半仙之躯,那老夫何时能成仙,从而超脱物外?”
“事无定数,吾不知。”
“那老夫便亲自去看上一看。”
“汝承受不住。”
“能否承受,去了才能知晓。老夫可不会为几句含糊不清的言语所影响。”
“汝执意要去?”
“我心已定。”
“汝两次溯洄旧时,留有因果。汝可回收因果,借其力去往将来。”
“如何回收旧时因果?”
“吾可相助。回收因果,联系不再,汝可接受?”
“……他会忘却那段过往?”
“汝亦会忘却。”
“……”
“……”
“……好,老夫愿意,烦请相助……”忘却便忘却吧,他与谢会首的缘分从来不是始于微时。
法则未再搭话,四周光茫又起,月泉淮终于回复视力,发现自己置身于另一处宽敞的洞穴之中。一块几丈高的石碑高耸而立,压于他的面前。
月泉淮下意识退后几步,见石碑上似有刻文,他定眼一看,上书: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而益有余。”
===========
注:摘自《管子···宙合》:“宙合之意,上通于天之上,下泉于地之下,外出于四海之外,合络天地,以为一裹?”
其实“宙”就是时间概念,“合”就是空间概念,大致就是说天地万物,整个世界都在时间空间中。同“宇宙”。《尸子》:“四方上下曰宇,往古来今曰宙。”
也是一个旧脑洞,因为谢采14岁实在太小,不开童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