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脚不沾地,一早才去行辕接受蒋总统的训示,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沈阳剿总司令部听卫立煌面授机宜。阮静秋和当地的几位军医交接了杜聿明的病情和治疗方案,但沈阳此时没有飞机回返徐州,她至少要等到当天晚些时候或转天早上才能走。她徘徊在司令部大院里,在门岗哨兵困惑的注视下走进大楼又走出大楼,始终没有找到她迫切想见的那个身影。说不失落是假的,十几年相识相知,她和他没有主义或路线之争,只有日积月累的情谊和难舍。她不能说破战争的结果与他的命运,更无从预知自己的未来,之所以一路踌躇彷徨,不过是想见他最后一面。可目前看来,他应该不在沈阳,听闻九兵团正在彰武至新立屯一线休整,他此时多半脱不开身。
眼见卫兵们的眼神已很有些怀疑,她不好再徘徊下去,只得转身向外走。而这时候,院里忽然驶出来一辆汽车,廖耀湘在后排降下车窗,意外又疑惑地望向她:“小秋?”
阮静秋惊讶地睁大眼:“你怎么会在沈阳?”
廖耀湘为这古怪的问题愣了一下,旋即笑了:“卫总说杜先生到了,叫我回来开会。现在换我问你,‘你怎么会在沈阳’?”
阮静秋悄悄握住了口袋里的那只络子,抿着唇没有回答。廖耀湘仍有些疑惑,但看出她有话要说,于是向她招手道:“上车吧。”
前座的敬副官早在上回风波中就瞧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寻常,于是悄悄告诉司机,叫他开去河边公园等人少僻静的地方。司机则一路目不斜视,车子停稳后,阮静秋左右一瞧,不由哑然失笑:这么巧,她又回到了长沼公园,只是身边说话的人从杜聿明变成了廖耀湘。两人沿湖走了几步,廖耀湘确认周围没有他人,转头问她:“现在可以说了。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阮静秋感到自己的脑袋又突突跳动着痛了起来。她暗中攥紧手掌,心想,横竖都是要痛,区别无非是痛在脑袋还是痛在心里。不论那个阻止她干涉历史的外力究竟是否存在,只要它不能当场使她毙命,她今日就必定要把这番话说出口。她上前了一步,与以往的交流相比,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廖耀湘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一度试图打断:“小秋——”
劝阻的话还没有出口,阮静秋就先一步问:“对你来说,这件事真的没有其他选择吗?”
这句话才说完,她的脑袋里便像凿进了一枚铁钉,疼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疼痛使得她的双眼泛红,眼眶含泪,廖耀湘见她神情苦痛,不忍再开口打断,只神情复杂地望着她。
阮静秋咬着牙,竭力抵抗着直往骨头里钻的剧痛。她颤着声音说:“我知道报纸上所写的那些都是假话。锦州就要完了,长春朝不保夕,就算九兵团能撤出东北,可然后呢?”
廖耀湘眉头紧皱。
阮静秋艰难地向他挪近了一步。即便对于故交好友来说,两人此时也已经近得过了头,再多一寸就要撞上对方的鼻尖。她断续地抽着气,压低了声音,既像在抽泣,又像在恳求那样,接着说道:“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说太难了,可另一条路或许才是生门!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只要你肯选择,一切或许还有希望!”
“没有这样的‘或许’。”廖耀湘斩钉截铁地说。他面色阴沉,但并没有发怒,而是抬起双手,握紧了她的臂弯。“我了解你的为人,因此可以不追究这话的来由。”他强调道,“但除我之外,这话再不要说给,万事皆要以最理性的角度反复考量。可在这一刻,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他没有办法仔细琢磨自己的心意、顾虑肩上的责任、担忧她的处境、哀叹无望的未来,心中却实实在在地被她的眼泪、她的拥抱、她的临别赠礼掀起了滔天巨浪。或许他正在那一刻觉察到了自己对她的感情,又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而任由本能代替理智作出了选择——他快步折返了回去,深深地拥抱并吻住了她。
阮静秋瞪大眼睛。见他突然停下脚步,她还以为他改主意了,谁知道他一句话也不说,竟就这样亲了过来。她起先懵懵然地想:这可是她的初吻呀!而后又忽然明白了,正与她方才的那个拥抱一样,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里,也同样有着他无声的千言万语。至于那究竟是爱人的表白还是友人的诀别,又或者它们早就混在了一起——已经不重要了。她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只是闭上眼睛,耐心地倾听着他的话语。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短短一瞬,他退开了一些,关切又忐忑地瞧着她的表情。这个冒失的吻之后,他们无疑不能只算是朋友了,可在这样一个糟糕的战局里,他竟连一个承诺都给不起。他直到这时才有些后悔方才的举动,但他怀中的姑娘什么也没说,只是睁开了眼睛,带着宽容的、哀伤的、可能还有些羞怯的眼神,坦诚而直率地望向他。廖耀湘终于意识到,他和她远比自己所能想象的更懂得彼此,也算老天有眼,让他们在离别的前一刻得以发觉。他缓慢地松开她,低声说:“我走了。”
阮静秋在回应之前停顿了片刻,脑海里掠过一路经历的种种。但她忽然又不想称呼他“长官”了,于是像个真正的友人那样,头一回轻轻唤了他一声“建楚”,而后才说:“保重。”
他走了,她仍站在湖边,当轿车终于驶出她的视线,连引擎声也远得听不见了的时候,一片枯黄的树叶恰好落在了她肩上。她想起了一句诗,于是自言自语般地念道:“明年芳草绿,故人不同看。”
这一别山长水远,不知何时再见、不知能否再见。
转天她乘机飞返徐州,锦州那时已胜利解放了。长春守军随即先后起义投诚,郑洞国也如历史记载的那样放下了武器,最终促成了长春的和平解放。
沈阳人人自危,黑山、大虎山一线胶着不下,廖耀湘和他的机械化部队就此被困在了河网密布的辽西平原上。二十六日夜间,位于胡家窝棚的九兵团指挥所外响起了枪声,且兵团司令部与各军之间都失去了联络,连辖下的一个师也要不到。彼时他已熬了不知多少个昼夜,桌上的餐食从早放到了晚,已冻得像铁疙瘩一样。卫士们听见声响,连忙来叫他转移,个个神色惶恐不安,好像下一刻他就要性命不保。
“慌什么?”他低喝,“共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语罢拂开众人或回护或搀扶的手臂,依旧军容齐整地走出这间破旧的民房。星星点点的火光转瞬已成燎原之势,他平静地注视着步步逼近的火光、聆听着近在咫尺的枪响,短暂地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人和事:南京城里死去的人们、昆仑关上胜利的号角、野人山中累累的白骨,还有戴安澜永远定格在黑白相片上的微笑。
他依然是不后悔的,但他忽然想道,要是自己也死在了抗日的路上,那该多好。
后来——正像许多影片曾演绎的那样,部队陷入混乱,人人争相奔逃。杜聿明乘飞机在上空绝望地见证了,和他对上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眼光。两人往日并无仇怨,硬说那些隔阂重达千钧或是轻若鸿毛,不过是唯心而已。邱清泉不屑于在刘峙及诸位兵团司令、作战参谋面前与他作幼稚的口舌之争,反叫人注目于他的不忿,于是向他伸出手掌,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句:“焕然兄,恭喜了。”
对方似乎颇意外于他与传言不符的冷静,略一迟疑,回握住他的手掌:“当有雨庵兄一半功劳。”语罢,又一侧身,将正当中的位子谦让给他:“请。”
邱清泉站在原地没动,垂眸笑了:“焕然兄太客气了。你叫我站在这里,莫非要推举我作‘总司令’吗?”
黄百韬微微变了脸色。孙元良冷眼旁观着他二人,这时亦出言讥讽:“焕然兄如今可是总统跟前的红人。要是总统来了,莫说我们几个,只怕刘总司令也得让位子喽——”
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刘峙咳嗽一声,打断了众人的谈话。
顾祝同及郭汝瑰带来了蒋总统的训示及作战方案,邱清泉调拨一半精力,漫不经心地听着。他对这份方案的不满,远胜于黄百韬的那枚勋章;说是经了蒋总统及作战厅的深入研究,但在场众人谁不知道,杜聿明去东北前早就拟定了更好的方案,国防部这群人连同徐州剿总偏作睁眼瞎,平白磨蹭时间、耗费战机之后,又故作姿态地敲敲打打一阵,于是作战方案就成了他们的功劳。用笔杆子和嘴皮子制定一份方案自然是很容易的,失去的战机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来了。他用余光环顾四周,在场的将军们各个貌似聚精会神,真正听进耳朵里的话不过七成,到执行时至多三成,至于效果,恐怕连一成也达不到。
借口公务繁忙,实则急于抽身,顾郭二人当晚便要赶回南京去。刘峙在他歌舞升平的小天地里开了一瓶一模一样的洋酒,众人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邱清泉则婉拒了几位女士热情洋溢的主动攀谈,自宴会侧门走出,松开衣领,点燃了一支香烟。
黄百韬拦住了顾祝同,两人站在车旁,边说话,边往宴会厅望,多半是在抱怨大战在即,刘总司令反而醉心酒场。邱清泉并不打算加入这场向参谋总长非议自己的上级及黄埔军校时的教官的谈话,尽管他某种程度上赞同黄百韬的意见。他耳力极佳,清晰听得顾祝同在谈话末尾对黄百韬一再劝慰:“等光亭到任,一切都会好的。”
会吗?
他少有每日读报的习惯,若不是杜聿明人在东北,那些东西之于他连糊墙也用不上。近来,几家一向言辞温和的报刊,尚且刊载了一连串痛批卫立煌的檄文;仔细读来,文中字里行间所表东北之顽疾病症,和徐州也没有两样。战争既非一人之事,又怎能凭一人定胜负、论输赢呢?
但他别无选择——他和自己一样,除下这身军装,天下再大,他们也没有容身之处了。
局势就在短短几日中悄然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随着东北尘埃落定,黄百韬和他的第七兵团又在徐州东面陷入了危机。他本是奉刘峙之命沿陇海线自海州向徐州撤退,哪知撤到半途,大军却全堵在了铁路桥上。此时再架浮桥已来不及了,共产党的部队已织好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围网,将第七兵团严丝合缝地困在了碾庄圩里。
这天早晨还晴朗无风,入夜后,徐州的天上却悄然聚集起了浓密厚重的阴云。邱清泉在停机坪上抬头端详天色,确信徐州将在今夜迎来入冬第一场大雪。
他启程得并不算早,只因杜聿明的飞机在云里迷了路,他人都到了司令部,才听闻飞机还没落下来,于是又折向机场,这才刚好遇上。阮静秋早前专门乘飞机去南京接他,此时正和一同回来的几名军医一起在机舱门前支担架,要把杜聿明抬下飞机。杜聿明一路都昏昏沉沉,此时终于在接连的摇晃中苏醒,眼见他们个个满头大汗,连忙挣扎着想要起身:“我自己走。”
“我来。”邱清泉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他从两名军医手中接过担架,稳步走下舷梯,被迎面来的另外几人拦住了去路。杜聿明奉命来徐州指挥军事,在机场一同迎接这位副总司令的自然还有总司令刘峙及三绥区司令冯治安。刘峙嘴上说着辛苦,却不让众人尽快送杜聿明上车,反倒重复着些“徐州有指望了”的虚话;冯治安则因为先前手下两位副司令何基沣、张克侠阵前率部叛变投敌一事,面色始终阴沉难看,不发一语。
“光亭兄来了就好。”他向杜聿明敬了一礼,“如此,我就放心去总统面前请罪了。”
邱清泉瞟一眼杜聿明的神情,若说他对此事一无所知是断然不可能的,但他什么话也没有回答,抬手回了一礼,招呼就算打过了。
几人小心将担架送进轿车后排,阮静秋不放心,一再对随车的副官们叮嘱:“后排务必要留个人扶着,车子千万开得稳当些。”
冯治安乘上飞机,趁夜色匆匆赶往南京,刘峙也上了车,紧随杜聿明的座驾往指挥部返回。邱清泉望一望远去的车辙,目光转向阮静秋问:“有建楚的消息吗?”
阮静秋默默无言——她去南京接杜聿明返程时,曾听过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猜测,甚至还在报纸上看到了他被炸死在战车中等言之凿凿的说法。听闻黄伯溶每日以泪洗面,多半相信了他已经战死沙场。以廖耀湘的处事风格,战前应当对家里的事有过叮嘱,大陆无疑是留不得了,可台湾也未必是更好的去处。她没有时间去廖公馆探望,只得匆忙写了封信件托人捎去,建议他们母子俩尽快搬去美国或是香港。她当然也可以如实告诉邱清泉,廖耀湘如今还活着,只不过大概正在东北的某处军官教导团里学习改造,可又不知道这回答是不是比他已战死沙场更加糟糕。于是她沉默了许久,还是摇了摇头。
邱清泉见状冷笑:“你都瞧见了,有的人用性命尽忠报效,有的人却仍在醉生梦死!”
刘总司令爱酒爱歌爱美女,这晚借着接风的由头,果然又大摆筵席热闹了一番,南京下发的进军电文反倒被他搁置在一旁。比起徐州能否守住,他显然更在意自己的买卖,因此已打算退去蚌埠,早早从徐州脱身。杜聿明的身体状况却不容许他一揽子包下徐州的大小事务,单单军事一项,已经是将他压得脊背佝偻的一座大山。邱清泉固然骄傲,却也不能愚蠢和僭越到在刘峙面前主动提出为杜聿明分担职权,只能在宴会中和他一唱一和,暂时劝刘峙打消了离开徐州的念头。由此产生的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就算大战在即,徐州剿总仍旧要如此歌舞升平下去。
得以从宴会抽身时,杜聿明已显得精疲力竭。婉转低回的舞曲使他困倦,可他又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以应对与刘峙的交锋。这场交锋落幕,意味着他所透支自己而强打的精神也无法继续维持了,回到轿车后座,他便疲惫地睡了过去。邱清泉以为把他送回住处就万事大吉,可这个看起来已经极为疲倦的人,在泡了个澡换上睡衣之后,又忽然精神抖擞地坐在床头,研读起了作战方案。
他是从南京飞来徐州的,早已经将这份作战方案记得烂熟。更何况,徐州的地图及沙盘就烙在他脑海,他召开作战会议时,从没有参考文件的习惯,更不需提前温习方略。邱清泉本就被刘峙的那副嘴脸烦得冒火,见此情状,立刻从他手中抽走了文件夹,语调尖刻地说道:“我已发了电报询问,确认李弥和孙元良都在来徐州的路上。假如明早他们还不出现,徐州剿总就迁往他们的司令部开会去!”
杜聿明抬眸望他。邱清泉的面色严肃阴沉,在外人看来想必十分可怖,但却吓不退他,倒不如说,这副模样他见得多了,已有了一套独门的应对办法。他莞尔一笑:“你这副样子,别人就算想来,也叫你吓回去了。”
邱清泉顿时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他的拳头能毫不犹豫地攻向坚硬的钢铁与砖石,却唯独拿棉花没有办法。烦躁使他胡乱抓了抓头,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了根香烟,凑在鼻下,焦躁地反复嗅闻着。
杜聿明知道他是顾念自己,于是说:“想抽就抽吧,不用在意我。”
邱清泉懊恼地:“不抽了。”尽管那未必有什么意义,但他不想为杜聿明脆弱的肺增添任何负担。他不得不设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提出的疑问也没头没尾:“你有什么想法?”
杜聿明微愕,旋即明白过来他询问的内容,略想了想,回答:“我不认为东进是最佳方案。”
邱清泉“嗯”了声,示意他说下去。
杜聿明接着道:“用兵当出其不意,柿子也要捡软的捏。与其被人牵着鼻子走,以至于处处被动,我们不如回头去打刘邓,将战线往西拉扯。华东敌军届时势必调头来援,正好可以与七兵团来一个前后夹击。”
邱清泉道:“如此就能化被动为主动。但是,黄百韬与南京,恐怕是两个很大的变数。”
杜聿明沉思片刻:“假如黄百韬能坚持七至十天,那么整个华东战场的棋就都活了。至于南京——倘若能得到刘老师的支持,或许还有商讨的余地。”
邱清泉对此不抱太大希望:“我看难。”他把烟塞回口袋,叹口气,站起了身:“你还是早些睡吧。明天可有一场硬仗要打!”
国民党人对开会有超乎寻常的“热爱”。
在座的诸位将军们绝不会想到,半个世纪以后,在海峡对岸的岛屿上,一群仍然如此自称的人们,在几乎抛弃了这个身份最初的所有意义之后,竟然将这种吊诡的“热爱”保留了下来。跨越漫长的时间,他们唯一的一致是,对开会的“热爱”绝非是种夸赞,而是讽刺。它不意味着问题将得到解决,也不预示着某几种思维将得到积极的碰撞,恰恰相反,它通常是高级军政长官们进行乏味迂腐的训话,及享受随之而来的溜须阿谀的剧场;当局势走向紧迫,前景晦暗难明,它也至多只会见证各方势力相互谩骂指责、瓜分油水并推卸责任的闹剧,没有转机会在这里发生。
邱清泉比在座的绝大多数人更早地习惯于在这种场合保持冷眼旁观,他用讥讽的目光审视着会议桌,目光在杜聿明身上终于稍有缓和。今日的会议由杜副总司令主持,因此他破例多调配一部分精力,以五分之四的专注聆听着他的部署——尽管他昨天已经听过了他的“机宜面授”。徐州见鬼的冬天和会议室里毫无作用的暖炉迫使众人无不紧裹着大衣棉袄,杜聿明尤其畏寒,他一手撑着拐杖,另一手指点着沙盘及地图,脊背比昨晚多弯曲了两分,像是浑身的筋骨都因为寒冷而挛缩了起来。
“……届时,我们再挥师北上,与黄百韬里应外合,此围必解。”
副总司令的战术部署已经进行到尾声,其余诸人,应当不乏赞同他观点的,却无一例外沉默不语,齐齐盯着会议桌上的某支派克金笔,或从头至尾没有被多写下一字笔记的方案文件。邱清泉于是站起身,简短而又旗帜鲜明地发言:“我支持‘围魏救赵’。”
他是看着副总司令说出这句话的,交汇的目光得到了肯定的回应。但沉默仍持续着,他起初认为李弥或许也应该对杜聿明的方案至少表达一些哪怕不痛不痒的意见,但对方的目光逡巡着,向长桌另一端投去。
“光亭啊,你这是一着妙棋,可也是一着险棋。”刘峙只消一句话,就为这份方案定了调子。邱清泉对此并不意外,他竭力忍住当场对总司令翻白眼的冲动。
他接着又发出和他们昨晚一样的疑问:“依据你的方案,黄百韬需要坚持多久?”
杜聿明对此也早有计算:“只要七到十天就可以了。”
刘峙沉下脸色,冷道:“谁来保证他能坚持这么久,你,还是我?”
邱清泉终于忍不住出言打断:“杜副总司令的意思是,应当化被动为主动。这所谓‘围点打援’的战法,我们也见识不止一回了。济南会战中,他们就想使用这种战法,以诱徐州上钩,那时就是靠杜副总司令的英明决断,我们才没有淌进这趟浑水。现如今,我们难道放着机械化兵团的优势不用,而要令徐州成为第二个济南,以至于重蹈王耀武的覆辙吗?”
“重蹈覆辙”一词对于徐州剿总的分量显然是极其沉重的,他的发言立刻招致了刘峙严厉的眼光。杜聿明也立即唤了一声“雨庵”,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他二人位于长桌两头,一坐一站。邱清泉原本面向刘峙发言,闻声回头望他,见他仍摇摇晃晃,两手撑住拐杖勉强站立,怒气几乎立时攀升到了极点。
“愣着干什么?”他显然不能冲着刘峙发怒,强压的怒火就不可避免地指向了杜聿明的副官,“不知道搬把椅子过来吗?”
杜聿明坐了下来,这短暂的间隙使得氛围有所缓和。他看出邱清泉仍然有话要说,因此先一步询问刘峙:“那依老师的意见呢?”
刘峙悠悠地道:“我看还是稳妥些好——总统签字批准了的方案自然也是很有道理的嘛。你的方案也好,不过战场瞬息万变,万一出了差错,如何向总统解释呢?如果总统问责,又谁来承担呢?”
邱清泉看向杜聿明,他们都听得懂这不是一句征询,而是一个不容更改的决定。
刘峙环顾四周,李弥和孙元良相当“识时务”,显然都不打算再提出任何意见了。他满意地点点头:“既然没有其他意见,那就仍按原来的方案遵照执行吧,但求无功,亦也无过。雨庵、炳仁——尽快东进,营救黄百韬!”
会后,第二兵团即召开誓师大会,拔营出征。
阮静秋被军医处的姑娘们拉着来凑热闹,大伙没见过这些美国造的坦克和战车,很稀罕地伸长了脑袋。她则兴致缺缺,自打从沈阳回来,她好像又陷入了躺平摸鱼摆烂的死循环,知道自己对当下的人和事都无能为力,只有少投入感情才能免于再经历一次诀别的痛苦。
士兵们军容齐整,行军时高声喊着整齐划一的口号。小姑娘们听得吃吃直笑,阮静秋也侧耳听了一阵,半晌才听清他们喊的是:“雷打火烧!红炮子穿心!誓不逃跑!受伤不退……”
说是口号,可听起来大半跟诅咒和
没什么区别。阮静秋哭笑不得,且她半点也不认为发这种毒誓对士兵们在战场上的士气与军纪能有什么实际作用。她问一旁整队的二兵团参谋长李汉萍道:“这是谁编的口号?”
李汉萍一努嘴:“还能有谁。”
阮静秋抬眼望过去,果然是邱清泉正威风八面地站在校场观礼台上。但她很快就不笑了——只见一辆熟悉的轿车停在了台下,杜聿明从车厢里走了出来。
邱清泉的眼睛比她还尖,见状一阵风似的冲下观礼台,赶在下车时就把他截住。
“你怎么来了?”他搀扶住他的手臂,伸手指向路对面看热闹的女兵们,“如此堂而皇之地在医生面前‘造次’,不怕小秋找你算账?”
杜聿明踏进齐踝的积雪当中,将一封电报递给他:“校长来电催促了。”
邱清泉接过电报,不出所料还是那些字句。他的脸色沉了沉,心中颇为无奈:“叫通信兵送来就是了。话又说回来,他这样一日三封电报地催促,哪怕能让敌军后退一里地,也算有了那么一点效果。”
杜聿明严肃地提醒他:“别这么议论校长。他远在南京,只怕比我们还要心急如焚。另外,我和刘老师商议过了,这几日就随二兵团司令部一起行动。”
这必然不可能是因为信不过他邱清泉而要亲上前线督战,那就只能是为了应对这一日三催的电报,和南京老头子日渐深重的疑心病。第二兵团司令官双手叉腰,在原地转了几圈,被副官牵在手中的两条大狗似乎察觉到主人的心情,警惕地竖起了耳朵。
“行——”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坚持这样办,我能说什么?我只有把阮处长也一并请到二兵团来!”
李汉萍整队完毕,指挥校场里最后一支队伍踏上征程。他一路小跑至两人身旁,向杜聿明汇报了誓师大会的情况,并说:“先头部队已和他们交上火了。”
徐州至碾庄不足四十公里,十几万人的兵团行进颇有富余,主力方才出征,先头部队已经进入战场。杜聿明虽然身有多种痼疾,耳朵却很灵光,在校场站了片刻,已将士兵们的口号听得真切。但是这口号的内容,就与一支王牌机械化兵团很不相符了,个别用词他听来甚至颇为耳生,显然也不是哪位古人的创作。
毕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长官,他并没像阮静秋那样把“无语”两个大字即刻写在脸上。李汉萍未觉异样,口快地说:“邱司令对秘书处之前编写的口号不甚满意,做了不少修改补充。”
杜聿明便似笑非笑地向邱清泉看过去。后者怒瞪了自己的参谋长一眼,欲盖弥彰地咳嗽了两声。
无需言语也能看出,那咳嗽声意在询问自己,“口号有什么问题”。杜聿明不由好笑:“听上去和邱司令昔日‘烽火连山树,刀光照弹痕’的水准不大相符。”
邱清泉道:“让他们背个诗经宋词倒是风雅得很,可也没几个能把字认全了的。喊口号的首要目的是提升士气,与其叫他们背一通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诗词,还不如这些大白话来得实用,正所谓‘话糙理不糙’。”他难掩得意地扬了扬眉毛,“这可是二兵团的独创。李炳仁他们就算照抄,手底下的兵也喊不出这个气势来!”
杜聿明听到此处,略微收敛了笑意。“先头部队既已交上了火,说明共军阻援的部队之多、行动之快,可能已超出了我们的预想。”他提醒道,“雨庵,你要做好准备。”
邱清泉笑道:“他们人数再多也挡不住飞机大炮,跑得再快也快不过坦克战车。”他此刻信心满满,“你放心,两天之内,我必定杀进碾庄,让他黄百韬请咱们喝酒!”
杜聿明乘车先行一步,邱清泉把阮静秋叫到身旁,叮嘱她也尽快收拾行装,和二兵团司令部及直属部队一起出发。她简单又爽快地应了声:“好。”半点也不对他的命令感到意外。
邱清泉端详她,总觉得她最近变了许多,上回喝酒时说起家里的事,神情也是这样冷冷淡淡的,好像要把所有人都拒之千里。他不由纳闷地说:“我是越来越搞不懂你了。若说你在意光亭,可你在上海住了那么久,竟连一个名分也不管他要;建楚出了事以后,你又成日这样灰心丧气、满面愁容。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心里到底装着哪一个?”
阮静秋瞥他一眼:“大战在即,邱司令官却要和我聊这些?”
邱清泉笑道:“大战在即,我才更要关心你的终身大事。没准哪天我就去见先总理了,在这之前,要是吃不上你的喜糖喜酒,我做鬼恐怕也不得安生。”
阮静秋瞪起眼睛:“呸呸呸!”而后把口袋里的点心糖果全摸出来塞给他:“吃吃吃,现在就吃。最好用麻糖粘实了你的牙口。”
邱清泉将一捧点心糖果照单全收,嘴上却仍不消停,不依不饶地问:“你快说说,你想好了没有?杜夫人虽说脾气厉害,但也不是不通人情。你跟她本就相熟又要好,我再替你去说个情,这事或许就成啦。你看怎么样?不如择选个黄道吉日——”
阮静秋实在忍无可忍,两手捂住耳朵,拔腿逃出了他的“魔掌”。
结果三天过去,两支兵团才前进了不到十公里,且每一寸都经过反复胶着的争夺,每一厘都走得艰辛万分。面前是广袤无边的平原,共产党的军队无险可守,亦没有他们这样先进的美式装备和空中火力支援,却硬是迟滞住了装甲兵团的脚步。
也许南京正为这区区十公里的推进而大发雷霆,但事实上,前线所有人都已为这十公里的拉锯而熬得双目赤红、声音嘶哑。邱清泉同样熬了近三个昼夜,此时他已无暇顾及自己先前的豪言壮语,嘶声对话筒咆哮着:“你们到位了没有?——什么,还有两公里?已经一天一夜了,你们是蜗牛在爬呀!”
他摔下电话,便要冲出战壕,却险些和杜聿明迎面撞上。他的脸色同样不怎么好,也许是才从炮兵阵地视察回来的缘故,浑身都笼着硝烟的味道。邱清泉稍微平复了一下口气,尽可能冷静地问他:“空军那边怎么说?”
杜聿明微微点头道:“他们愿意配合。”
邱清泉于是亲自动手拨通电话。几位作战参谋在一旁,满头大汗地试图提醒他:“司令,今天已经打出去一个基数了……”
邱清泉喝道:“用你说吗?再打!”
参谋们不敢答话了,但仍然犹豫不决。杜聿明了解他们的顾虑,开口补充:“按邱司令说的做,后勤补给的问题我来想办法。”他们这才各自去传达命令。
杜聿明执起望远镜观察着前方的战况。邱清泉站在他身侧,也举起望远镜稍作观察,又放下望远镜,转头看着他。上一回在华东战场上援救受困的黄百韬,虽然绝非轻易,却也并没艰困到如此地步;正如杜聿明早前所说,这片土地上近日来遭受的一切足以将钢铁熔化,可他们的装甲车却越不过那些填满尸体的战壕。对于此时的邱清泉来讲,黄埔军校与德国的所学都不足以解释他的烦闷与困惑,黄百韬求援的电报与南京的催促雪片一般从他头上落下,却让他在四面透风的前线指挥所里冒出了汗水。他想起了自己方才未完成的打算,决定继续这一计划,亲自前往一线督战,于是对身旁的杜聿明道:“我这就到阵地上去,不信他们不拼命打。”
杜聿明闻声扭头,似乎想对他作出应答;身体却忽然摇晃起来。邱清泉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接住了他,手背往他额头一贴,方觉他已经烧得满脸滚烫。
难怪他回来时脸色那样差,他还以为是沾染了灰尘的缘故。这状况不会是突然发生的,杜聿明毫无疑问已经在高烧中煎熬了至少一个白天。他恼怒于参谋副官们的隐瞒不报,更气自己的后知后觉,火气又上了头:“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阮静秋这时从外头进来,正好撞上他的枪口,不幸连带也遭了殃,被他劈头盖脸地骂了个正着:“还有你!叫你来看着他,你都喝西北风去了!”
昆仑关战事最难的时候,邱清泉也这样发过火,但那时他的火力集中于日本人的祖宗八辈,她这样的小军医并没惨遭波及。相识这么多年来,她没少被他取笑打趣,却还是头一回当着众人的面猝不及防地被责骂。碍于他长官的身份,她又不能还嘴辩解,脸色难堪地涨红起来。
杜聿明注意到她的神情,连忙出言解围:“是我不让他们说的。”他又拉住邱清泉,向他作一个制止的暗示,“前线战事为重,只是稍微发热,我还能支持。”
邱清泉不理会他的暗示,径直打断:“你可以不用支持。”语罢命令几个副官及勤务兵:“你们几个,即刻送总座回司令部休息。要找最好的司机、坐最稳当的车子,路上务必看顾仔细。若有什么闪失,你们也不必回来了!”
几人连忙过来搀扶。杜聿明举起一只手掌表示拒绝,又试图开口道:“雨庵——”
随着这声话音,邱清泉耐心耗尽,沉着脸将望远镜扔在桌上。众人皆噤若寒蝉,只听他咆哮道:“如果后方司令部也不愿意去,我只好请总座回徐州。除非当场撤了我的职,否则在二兵团的阵地上,只有我说了算!”
这话摆明了要堵死他所有的辩驳。杜聿明怎么可能撤他的职?他的临机专断之权在于军事部署,而非随意决定兵团司令的任免;更何况,正是战事紧急的时候,难道他会因为两人之间的几句争执而阵前换将,置战局胜败于不顾吗?他病得脑袋昏沉,又被邱清泉一通抢白,脸上浮现出气急的神情,却一时间说不出反驳的话,气得嘴唇发抖。这回换阮静秋先醒过神,她本就站在杜聿明身旁,连忙搀住了他手臂,低声劝道:“不急在一时,先回去再说。”
副官和卫士们这时也凑过来,一群人七手八脚连拖带扶,硬是把他赶出了战壕。返程时,阮静秋跟他一同坐在轿车后座,带来的退烧药刚喂他吃过不久,水银柱上的体温还没退下来。她小心翼翼地收好了体温计,又将他身上的棉袄紧了紧,杜聿明于是转过头,对她说道:“他不是有意说那些,你别放在心上。”
阮静秋笑道:“他是叫自己养的狼狗给传染了,我才不跟他一般见识。”
尹副官在前座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阮静秋从后视镜里瞄他一眼,接着对杜聿明说:“态度如何姑且不论,他话里的心意至少不是假的。就算你守在那里,阵地上恐怕也变不出多一发炮弹、多一个士兵。对他来说,这恐怕不是帮忙,而是‘后顾之忧’。”
尹副官这回又响亮地咳嗽起来。
阮静秋对他这种过于明显的提醒方式十分无语,再三忍住了对后视镜翻白眼的冲动。杜聿明没有再说什么,他摘下军帽,倚靠着一侧车窗,疲惫地合上眼睛。
邱清泉的怒气化作炮火,在随后大半天时间里,两方对峙的阵地上,炮声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不过,他的脾气一贯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入夜以后,前方终于稍有进展,他估计这些消息至少能让杜聿明今晚愿意睡一觉了,又觉得白天那几句口不择言的话说得有些伤人,便特地坐车赶回了距离前线尚有十几公里的临时司令部,打算对两位无辜躺枪的当事人好好道个歉。
杜聿明却并不像个病人本应该做的那样躺在床上休息,而是在作战室里,脚步辗转于地图和沙盘。邱清泉踏进院落,正逢阮静秋端着药碗由厨房过来,苦涩的气味随风直冲面门,熏得他五官扭曲、嘴角抽搐:“这什么东西?”
阮静秋说:“傅长官寄来的中药。”
邱清泉错会了她的意思,问:“哪个‘副长官’?”
阮静秋莫名其妙:“还有哪个傅长官?傅作义——从北平寄来的。医生是当地有名的老中医,药方对症、药材上佳,可病人总想不起来喝药,我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大略解释完毕,她望了望院内稍远处的作战室,无奈地补充:“都热第三回了,再热下去就真成浆糊了!”
“给我吧。”邱清泉接过药碗。
“两块硬骨头总算是啃下来了。”他首先将战报递给沙盘前的杜聿明,“接下来就是拼消耗,看谁耗得过谁。”
杜聿明读完战报,同步调整了沙盘上的敌我态势。黑漆漆的药碗旋即递到他面前,他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又在邱清泉的注视之下无可奈何,只得愁眉苦脸地喝完了药。方才还一脸凶相的“肇事者”随即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摸出颗糖果塞给他,杜聿明迷惑地剥开糖纸,问他:“哪儿来的?”依照他多年的了解,邱清泉可素来没有随身携带各式糖果的爱好。
邱清泉笑嘻嘻地:“小秋给的。我要给她说婆家,她不乐意,但给我预支了一点儿喜糖。”
杜聿明哭笑不得:“这都是什么逻辑?”但想想她在沈阳无端惹上的那场误会,对结婚成家心有余悸也属正常。他咀嚼着奶糖,含混不清地道:“她自己有主意,你我最好都不要插手。真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也等打完了仗再说。”
邱清泉听他说得很坦诚,又确实不像对她有什么想法,只好放弃继续试探的打算,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有人愿意塞喜糖给我,不要白不要嘛。这不,它们现在就有用武之地了,能救一个成天喝药的人于水火。”
杜聿明轻轻地叹了口气。赶在邱清泉开口询问他的病情之前,他先一步改换了话题,说道:“我有一个打算,还没和参谋们讨论,先找你商量商量。”
邱清泉问:“什么打算?”
杜聿明凝视着沙盘道:“正面的突击已经进入了僵局。按照目前推进的速度,我们恐怕非但救不出黄百韬,还会面临长时间的牵制与大量的消耗,使自己陷于被动。想要打破僵局,就必须首先打破正面相持的态势。”
邱清泉心领神会:“正面难以突破,那就迂回包抄。你打算走哪条路线?”
杜聿明点一点沙盘:“东南方向,走潘塘镇。”
他们两人谈论军事部署是不需面面俱到的,话说到此处,邱清泉已然清楚如何调兵遣将。迂回包抄也是第二兵团一贯的强项,上回他在豫东战场将黄百韬救出生天,就是用了这个办法。他十分赞同杜聿明的这一提议,点头道:“我亲自去通知邱维达,让他率七十四军连夜出发。”
杜聿明说:“好。不过,恐怕不能瞒着刘老师,我这就动身回徐州。”
半个钟头以前的邱清泉假如听见他竟然愿意主动回徐州,大概会以为明天的太阳将要从西边出来;现在他却拦住了对方,提醒道:“这事要保密。徐州那边,刘总司令无非是要战场态势发生一些有利的转变,好让他能给南京老头子交差。明早他一觉睡醒,七十四军的战报恰好递到,看他还有什么可说。”
杜聿明沉吟片刻——他也清楚徐州剿总人员身份之复杂,早一时将计划汇报给刘峙,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在增加情报泄露的风险;更不要说,以刘峙极为谨小慎微的行事作风,他多半会第一时间向南京的蒋总统报告,到时又免不了平添变数。于是他微微点头:“我同意。”
但变数来得比他们预想中更快,七十四军在潘塘镇和华东野战军的某支纵队撞了个满怀。此时二兵团司令部已移至林佟山,这里几乎挨着前线,炮声清晰地传向电话另一端。
“见鬼,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在隆隆的炮声中,邱清泉不得不拔高嗓门,对着话筒大喊,“现在是两支主力在交火,必须立刻调派空军火力支援,立刻!”
杜聿明此时已赶回了徐州,他手执听筒,皱眉向沙盘望去。他的脑中浮现出一种最具有说服力的可能:他的对手,陈毅和粟裕与他想到了一起。他们同时做出迂回包抄的部署,同时调派部队赶往潘塘镇,一个打算迂回碾庄,一个则要袭击徐州机场。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都试图吸引对方的注意,迫使主力部队离开徐东血肉模糊的战场,从而首先掌握主动。既然撞成了一团,迂回的条件已不复存在;但是,兵力调动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这或许能为受困的黄百韬创造突围的机会。
他问:“雨庵,和七十四军交上火的是哪支部队?他们有多少人?”
话筒中传来邱清泉断续的声音:“至少……一个纵队!他们……是苏北……”
电话此时中断了。刘峙在一旁听得真切,他不急着关注沙盘,也不在意邱清泉话语中的急迫,反而笑呵呵地道:“这邱疯子着急起来就像他养的那几只狗——要咬人呐!”
杜聿明无暇多费口舌去和他解释昨晚两人制定方案的原本意图和现如今的情况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差异,他的目光停留在沙盘上。恢复通讯需要时间,但他至少可以从邱清泉的话中推断出,现在正与七十四军在潘塘镇交火的是苏北兵团的某支纵队。他们先前并没有出现在与邱、李兵团对峙的战场上,却和七十四军迎头相撞,这意味着共军的行军速度恐怕已快到超出了他们全部的预想。但这毫无疑问是极其冒险的,作为防守的一方,在正面阵地并不完全稳固的情况下抽调一支纵队直逼徐州,或许未必能真的吸引邱、李兵团回援,却极有可能面临前线兵力不足的窘境。他也承认这一策略非常机智和狡猾;假如不这么做,共军就会在徐东战场重演睢杞战役被包抄后路的结局。共产党不是傻子,他们不会容许战役再次出现这样的结果。
刘峙看他沉思,自己率先起了话头:“再明显不过啦,他们的目的就是徐州。潘塘离徐州机场近在咫尺,要是机场失守,那还了得!什么也别说了,调集兵力支援潘塘,把那个纵队一口吃掉!”
双方的增援兵力于是源源不断地朝潘塘镇涌去,这里几乎一度成为双方决战的战场。邱清泉由林佟山回到潘塘镇亲自督战,杜聿明亦等待着时机。在他确信共军派来的增援已超过了他们兵力调配的负荷,碾庄的包围圈正前所未有地脆弱,并决定发电报建议黄百韬择机突围时,邱清泉的电话再一次打来了徐州:对手从潘塘镇撤退了。
“我们是否追击?”他在电话中向杜聿明请示道。
当然可以追击——相比对方的根据地,潘塘镇距徐州简直只有毫厘,他们有充足的底气追击。但是,对方的撤退不是溃败;比起耗费更多时间与人力物力追击敌军主力,他们还有解救黄百韬这样一个更紧要的任务;而在刘峙看来,追击与否对南京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只想要一场可以立刻见诸报端、大书特书的胜利。
在未曾预先上报的情况下,迂回潘塘镇的作战计划失败,虽然没有招来责备,但刘峙已多番暗中表达了不满。杜聿明不好再一味反驳他,因此没有提出强烈的反对意见。他的双手支在沙盘上,或红或蓝的影子纵横混杂,逐渐模糊不清。但某个念头在他心中清晰了起来:恐怕黄百韬已失去了他最后的机会。
报纸转天便登载了“徐东大捷”的消息。徐州剿总同天召开了盛大的庆功会;南京总统府内同样奏乐欢饮,宴请诸位政要和美国贵宾。中外记者在南京的要求下乘坐专机来到徐州,奉命为取得“徐东大捷”的诸位将军进行专访;司令部所处的院落里,一夕之间就摆满了五花八门的战利品。一切看上去都那么荒诞又滑稽,恐怕再天才的作家,也写不出这样离奇的作品。
阮静秋站在院落一角,冷眼打量着那些充当“战俘”的士兵们。邱清泉从七十四军临时调来了一个排配合刘峙的这出荒诞剧,那些士兵们穿上了敌军的衣服,却缩着手脚,神态萎靡,恐怕他们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共军俘虏,而只是简单地想象了一下自己被俘虏时应当是什么模样。她接着把目光转向院内精心摆放着的“战利品”们,除却少部分确实是在清理战场时拾获,余下绝大多数都是美式装备,有些甚至还是崭新的,显然未经过战火的洗礼。
几名护士悄悄从后院过来,正想蹑手蹑脚地避开她的视线。她们非但换了一身入时的打扮,连头发也精心打理过了,显然早有准备来凑这个热闹。阮静秋叫住她们:“干什么去?”
小姑娘们被她逮了个正着,只好赔着笑脸说:“听说有记者来拍照,也给我们拍几张嘛!”
阮静秋沉着脸道:“记者们是来拍俘虏的,你们是要去当记者,还是要当俘虏?”
小姑娘们尴尬地互相看了看,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有个年纪小一些的,满脸不服气地顶了句嘴:“就许处长在这里瞧热闹,我们就非得待在屋里不可?”
阮静秋淡淡答道:“每天二十四个小时里,我至少有二十个小时要这样照看着诸位长官的健康状况。天一黑,你们就可以呼呼大睡去,可长官们不休息,我就要一同醒着。做这个处长既然是件这么好的差事,谁想要,我拱手相让就是。”
小姑娘们不说话了——比起当处长,她们还是更乐意有懒觉睡。阮静秋看了她们一阵,略微缓和了一下口气,继而补充道:“前院现在到处摆满了机枪炮弹,这些可都是战场上拿回来的真家伙。那些记者宾客我管不着,至少军医处的人不能没轻没重地去冒这个险。你们想的是去拍照瞧热闹,可万一走了火,受了伤怎么得了?到时候哪还有别的人手去救你们?”
小姑娘们仍没有说话,但脑袋个个耷拉下去,应当已经听进了她的劝告。被记者们簇拥着的人群中央这时悄悄闪出来一个身影,阮静秋远远瞥见他正左顾右盼,便先将护士们撵回了后院,然后举起一只手,向他示意:“在这儿。”
与那群喧闹的记者相比,她所在的角落简直称得上一方化外天地。杜聿明揉揉眉心,倚着她身旁某根立柱站定,话里叹息:“我实在头疼得厉害,只好到你这里讨个清净。”
阮静秋轻轻搀住他的手臂,苦笑道:“哪有什么清净可讨?左右不过三面透风、一堵破墙,外加格格不入的闲人一个。”
杜聿明却微笑道:“我倒是想起来,在桂南的时候,你总能弄到些稀奇古怪的草药煮茶喝。有一回,听说难得有位同乡送了些正经茶叶给你,雨庵和建楚便闻讯赶来品尝。没曾想,两只杯子里一个是高末、一个是苦丁,他俩一个苦不堪言、一个满嘴生花,真是幅难得的奇景!”
阮静秋想起他俩起先满眼期待、而后又狼狈不堪的鲜明对比,忍不住也笑起来:“桂南气候湿热,苦丁也好,高末也罢,那时候正适合他俩。换作当下的徐州,这茶就太寒凉了。”她握紧了杜聿明的手臂,又低声说:“总座正在服药期间,恐怕不宜饮茶。日后清闲下来,我那里可有好些珍藏等着你一一品评呢。”
杜聿明轻拍一拍她的手,笑着应声:“好。”
闲聊到此告一段落,杜聿明不得不收回目光,继续无奈地凝视着院内的闹剧。他完全理解这场所谓的“胜利”之于南京具有远超军事的政治意义,也可以自如地随刘峙应对记者们的提问而不露半分破绽,但这使他的精神愈加疲劳。作为这场“大捷”的前线指挥员,邱清泉受到了记者们更多的关注,连同他牵来的两只狼狗一起被团团围拢着。杜聿明远远望着他,他无心去戳破此时短暂而又虚幻的泡沫,但他想到了黄百韬,同一时间第七兵团的阵地上,会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
片刻后,记者们转向刘峙,邱清泉得以从人群中抽身,两条德牧则一马当先,向杜聿明和阮静秋扑了过来。邱清泉连忙吆喝了一番口令,大狗们果然令行禁止,十分端正地在地上坐下,仰头用黑亮亮的眼睛瞅着他俩。阮静秋心想,在这样一个吊诡的场合里,狗实在比人要可爱得多了,于是并不搭理它们的主人,而是俯下去和两只大狗玩耍了一阵。
邱清泉在记者们面前春风得意,到了杜聿明这里就难免有点心虚。徐东战事不利、潘塘迂回也未能真正奏效,杜聿明在其中为他和他的二兵团承担了许多压力。他不得不没话找话说,询问:“今日的采访是否周到?总座若有什么要补充的,我即刻命人去安排。”
在司令部这等公众场合,他对杜聿明说话还是很尊敬。哪知副总司令还未说话,正和狼狗玩耍的军医处长却先开了口:“邱长官有心‘搭台唱戏’,看客们谁不是瞧得精彩纷呈?”
邱清泉听出她有意讥讽,骤然变了脸色:“你胡言乱语些什么?”
杜聿明只好无奈地咳嗽了声,打断两人间剑拔弩张的气氛。他低声叹息道:“小秋是想说,这样只怕早晚会露出马脚。”
邱清泉看一看杜聿明,又转过去盯着阮静秋,话中又是恼怒又是无奈:“你尽可护着她罢,就叫我来做这个‘恶人’好了!她今日敢在院子里头和我打擂台,明日保不齐就要和刘总司令拍桌子!我们转天就到前线去了,到时看谁还护得住她!”
杜聿明也看向阮静秋,她仍旧心无旁骛地抚摸着两只狗头,也不知道把邱清泉的话听进了多少。“好了,”他劝解道,“小秋做事一向是有分寸的。方才不过是一句玩笑,哪至于闹到刘老师那里去。”
邱清泉于是不说话了,仍生闷气似的,点起一支烟猛抽了两口。
刘峙在前方招呼两人,说记者们提出为大家拍一张合照。邱清泉推着杜聿明走上前,顺带也把自己的爱犬牵入画面。黑白相片记录下了众人强颜欢笑而又各怀心事的时刻,只有角落里的德牧们真心实意地感到快乐,它们对各式各样的相机新奇无比,大大地咧着嘴,快活地跳了起来。
大概是午间招待记者及南京来督战的两位大员时吹了风,黄昏前,杜聿明的病情加重了不少。
尹副官捧着份电报,忧心忡忡地站在门口,想必已经意识到这消息对他很是不利,但电报中所述军务之紧要,又没法让他坐视不理。杜聿明瞥见他在门前踌躇,向他轻轻招了招手。副官只好走进门把电报递给他,果然见他霍地起身,一手抓着电报,另一手拄着手杖,竟然就这样大步流星地冲出了门。
外头正风大,他连件斗篷也顾不上穿,出门走了两步,迎面被凉气一激,又急促地咳嗽起来,这回咳得脊背都弓了下去,人也快站不住了,倚靠着墙停下了脚步。尹副官才取了斗篷跟出来,见此情形,忙不迭地直冲到他身旁,搀扶起他一侧臂膀。这年轻人是跟在他身旁有些年头了的,这时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感同身受,一双眼圈都红起来。杜聿明凭着他的手臂勉强站直了身,低声问他:“刘总司令在什么地方?”
副官哽了哽,答道:“在作战室。我刚才路过,听着像是正跟蚌埠通电话。”
杜聿明苦笑了一声:“过了今日,恐怕电话也接不通了。”才说了两句话,又掩口咳嗽起来。
尹副官红着眼说:“我还是扶您回屋里休息……”
杜聿明摆了摆手。他的胸口和喉咙正像刀割一样疼,就算他巴望自己此刻能短暂地做一个哑巴,可手头上还有数不尽的麻烦事等着他,比如,同样的消息此时恐怕已传到了南京,来自总统府的责问很快就要到了,难道那时他也要继续装聋作哑,指望如此能蒙混过关吗?他艰难地清了清嗓子,竭力使自己说话的音调易于辨认,对他说道:“我去作战室。你不用跟来,先把消息传给三位司令,请他们立刻来开会。”
副官遵从他的命令,撒腿向通讯处跑去。杜聿明攥住电报,加紧脚步走过半面透风的长廊,手杖急促地在结霜的地面上叩响。绕过最后一处拐角,就是作战室的大门,刘峙刚刚放下听筒,看见他,便摇着头,唉声叹气起来:“糟糕哇,实在是糟糕!”
杜聿明忽而又无言了,走到近前,单手支住沙盘,颓然地望向葱绿一片的丘陵和平原。一个作战参谋颇为主动地替长官分忧,伸手拔去了宿县上摆放着的旗帜,但刘峙不怎么领他的情,黑着脸冲他挥手,把他赶去了另一边。
“宿县一丢,咱们现在是转移不成,撤也撤不了了。”他自顾自地说,“这不就快成了共军的瓮中之鳖了吗?”
这话与外头的寒风起了同样的效用,杜聿明又剧烈地咳嗽了一阵。刘峙身形富态,见状却很灵敏地一转身,恨不得立马避出三丈开外。杜聿明的目光停留在沙盘上,觉得那片绿色猛然间模糊了一瞬,于是短暂地合眼片刻,才迫使它们重新变得清楚。他无力去计较刘峙的态度,就算他此刻真有余力,也绝不能对自己的上司兼老师回以驳斥或责备的言语,这是在这个体系中生存着的人早已习惯和麻木了的法则之一。他吞咽了一下,艰涩地开口道:“老师,宿县的战略位置何其重要,怎么——”
——怎么能只留下一个师的兵力来防守,怎么会如此轻易地就丢了?
宿县位于徐州与蚌埠之间,不但储备有大量的补给弹药,更是双方维持联系、相互支持的战略要道。因此,徐州与蚌埠早就商定,孙元良兵团北上防卫徐州之后,由刘汝明兵团调派兵力负责宿县防务。果然,刘峙下一句便紧接着说道:“这就要问刘汝明了!我早就催促过他多少遍,让他北上固守宿县,可是他呢?为了保存实力,他根本就不执行命令!”
事后他想,这一点确实也没什么可怀疑,即便刘汝明整个兵团那时都钉在了宿县,至多也只能多苟延残喘些时日,代价却毫无疑问是他的所有家底。但在那时,他心中免不了更多的是愤怒与无奈,愤怒于这一招不慎恐有可能使得满盘皆输;无奈于这样的事从不鲜见,倒不如说此时不想着自保的,才是异类怪奇。杜聿明不由得冷笑:“倘若人人都想躲着共军、都只想着自保,那还有哪座城可以守得住,什么仗可以打得赢?”
刘峙道:“现在抱怨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还是想想,该怎样向老头子交代吧。”
话音未落,铃声便响了起来。
两人同时向电话望去。刘峙显然不打算主动触这个霉头,手一指电话机,眼睛接着向他一望,意思是让他先来。这倒也不出人意料,他叹口气,上前几步拾起了听筒:“我是杜聿明。”
听筒里传来一声咆哮:“找刘峙!”
杜聿明拿下听筒,递向一旁。后者接过,估计是那头的责骂实在难听得厉害,他脸色不多时便阴沉了下去,嘴上则敷衍地应道:“属下无能,不能替总统分忧,实在是该死。”旋即话锋一转,“不过,光亭来到徐州后,军事指挥权,我早就全盘交给他了,是不是让他来解释更好?”
听筒于是又回到了杜聿明手里。他虽然病着,却还没有傻到干等着听训的地步,因此先一步说道:“校长,宿县之失,我负有重大责任,请您责罚。”
远在南京的骂声紧接着透过线路,劈头盖脸地轰了下来:“不要叫我校长!徐蚌是你做的计划,怎么打成现在这个样子?锦沈输在你手上,徐蚌你也保不住吗?亏得别人还讲你是什么救火大队的队长,我看现在你到哪里,哪里火就大了!你还能不能干?”
杜聿明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回不是因为屋外钻进来的寒气,而是他自己身体里忽然席卷而来的一场风暴。风暴绞缠住了他的肺腑,让他几乎要把它们咳出自己的胸膛;他用舌尖抵着牙齿,试图抑制滔天的风浪,于是他的喉咙和肺腑如同被撕扯开来,浑浊的腥气翻卷着上涌,假如他强忍着不呕吐,它们就会梗住他的呼吸。他分不清自己的哪一处在疼痛,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哪一处不疼痛;他本能地试图摸索自己的手杖,但无辜的木制品早在风暴来临的伊始就脱离了他的手掌。刘峙此时远远地站在一旁,既无探听电话的打算,也无来照应他的意图,假如电话另一头不是这位蒋总统,他巴不得从这里尽快抽身。副官此时也不在作战室内,他无人可以倚靠了,脚下微微踉跄,好在此时手掌摸索住桌沿,于是拼尽全力攥紧了那方木料,没有就此瘫倒下去。
这样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咳嗽声是伪装不出的,南京传来的声音里,怒气收了三分,又半真半假地敲打了他一阵。话语在离他远去,杜聿明仍然望着面前不远处的沙盘,感到大片的葱绿正在他的视野内晕散。他渐渐不怎么听得清具体的字词了,最后,仅凭着一丝清醒,嘶哑地回答:“校长,我让您失望了。学生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电话挂断了。刘峙不知道寻了个什么由头,匆匆离开了作战室,杜聿明没有力气俯身去捡拾手杖,一手扶持着墙壁,慢慢地挪向侧门。尹副官此时传完了信回来,气喘吁吁地向他汇报了一番,又见他神色不大对劲,连忙伸臂搀住了他,十分忐忑地唤道:“……司令?”
有他扶着,接下来的几步稍微走得容易了些。走进后院,附近显眼处就没有太多巡逻的卫兵了,杜聿明只觉得腥气已经涌进了喉咙,也知道这回绝不是吃药或休息就能解决的状况,他伸手抓住副官的衣袖,勉力挤出几个字:“去……找阮处长。”
副官一下就变了脸色:“我这就去!”
他一离开,身旁又失去了扶持,杜聿明倚靠着墙壁,摸索着砖瓦的缝隙,以对抗几乎让他失去平衡的晕眩。他此时格外惶恐,既怕自己真的就此丧命,也怕一旦意识全无地倒在院中,这样狼狈的情形非但会在许多人嘴里传为笑柄,也会动摇战场上几支部队的军心。因此他如同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那样,在绞痛和晕眩中艰难地想着,只要让他支持到走回房间,只要再走几步就好——
但他忽然又弯下了腰,弯到脊背几乎对折的地步,血从他嘴里流下来,几滴溅上花坛里干枯的杂草,另一些落在薄薄的积雪上。十分古怪地,这好像使他胸口的绞痛缓解了一些,甚至于,连腰背的疼痛也一并消失了;他也不再晕眩,只是眼前变作一片漆黑,脑袋的指令亦不能传达到身体,心中想的是往前走,双腿却灌了铅一般僵直在了原地。他就此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向前栽倒,一双手臂在此时揽住了他。
“光亭!”
今日的例行检查还没做,阮静秋抱着血压计往作战室去,路上恰好遇到神色匆忙的尹副官,随他跑出没有几步,就正撞见了这副景象。那一霎,她只觉自己浑身的血都冻住了,甚至也不再记得他是自己的长官,而失声唤了他的名字,同时飞一般地直扑上前。他们一同跌坐在地,杜聿明意识全无地倒在她怀里,落了满头满身的雪花,她一再地呼唤,他的眼睛也还是紧闭着,没有传来回答。尹副官也扑了上来,他脸色煞白,眼泪登时就要落下来了:“司令!这是怎么啦——”
阮静秋粗略查探了杜聿明的脉搏,同时环顾四周,她方才的那一声唤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院里院外都有人探头探脑地向这里望。此时再去叫人抬担架无疑也来不及了,她推推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尹副官,低声说:“快搭把手。”
附近有间空置的单人宿舍,尹副官将他背进屋,小心安置在床榻上。对于阮静秋来说,随后的那些检查步骤已是烙在她身体里的记忆与习惯,绝不会因情感而遭受干扰,待到血压、听诊、体温等都一应查完了,她直起身的时候,才忽然感觉一阵腿软,冷汗亦将头发都浸湿了大半。
尹副官好心地搀扶了她一把,忧心忡忡地问:“怎么样?”
阮静秋长长吐一口气:“还好。肺结核病人中,有三分之一到一半的人会出现咯血的症状,主要还是病菌刺激呼吸道粘膜,使毛细血管破裂的缘故。如果不是大量咯血,暂时应该就不会有性命之忧。我这就去配药,除挂一瓶点滴之外,随后几天还要加一些抗生素的用量。但更重要的,还是杜长官要尽量少忧心劳神,多卧床休息。”
尹副官想想方才瞧见的情景与那封电报中的内容,只有默默叹气。
阮静秋从军医处配好药回来时,邱清泉恰好从另一头赶来。他不知从哪儿听到了消息,整个人熊熊燃烧着堵在了屋门外。他对面的尹副官则是愁眉苦脸,两眼含泪,哽咽着交代道:“原本只是稍微有些咳嗽,但午后忽然就重了……还见了血。”
阮静秋向他们走近了几步——她也很奇怪这事的来由。邱清泉看见是她,两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他已经知道了宿县失守的事,心中猜到由此相关的一些可能,但并未有要她回避的打算。他咬住牙齿,强抑着怒火,几乎从牙缝里挤出询问:“原因?”
尹副官垂下脑袋,向他说出自己在作战室外偷偷听来的实情:“总统午后来了电话,我远远听着,像是责骂了一番……”
“妈的!”邱清泉终于发出一句高声的咒骂——但也仅限于这么一句,房间里传出的咳嗽声打断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不敬之语。他松开领扣,徐州冬日里源源不断的冷气立刻顺着衣物的缝隙涌进他的喉咙及胸口,使他的愤怒和咒骂得以被及时抑制,也让他产生了想要咳嗽的冲动。
他看了看手表,转向一旁的尹副官,这次声音压低了许多:“会议推迟半个钟头,让他多睡一会儿。”
副官的脸上显出难色——杜聿明一贯是严谨认真的,绝不会同意随便推迟会议,且他把自己的病情瞒得很彻底,不想旁人生出一星半点的疑虑。
“听他的吧,”这回是阮静秋开了口,“就说军医处临时有状况,我拉着长官,多讲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