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警了么?”话一脱口,他忽地明白了自己的险境,“警察怎么说?”
“他家的刚刚报了警,还在等调查,不过,昨儿后半夜又下了场急雨,估计现场也留不下什么有用的玩意儿。”
“可有人证?”他急切辩白,“总有人看到什么吧?”
田宝珍肉乎乎的圆脸似是一张面具,两颗黑玻璃珠似的眼仁藏在后面,冷漠木然地瞪着他。
“看见了,看见你俩起了冲突。”
他仿佛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完了,全完了。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几十年忍耐的成果,连同整个花花世界,绑住了,一起往下堕,堕,直堕到幽深黑漆的海底去,永无出头之日。
然而,他还是听见一个声音不甘心地追问,尖细得不成样子。
“他们可跟警察说了什么?”
“他们愿作证,说是你杀的人。”
第十九章凶年(四)
那是兵荒马乱的几日,警察四处寻他,包德盛的狐朋狗友们也倾巢出动,提棍拿刀地满街转悠,嚷嚷着要他血债血偿。
一夜之间,他在定安县结交的所有人脉,都失了作用,成了负累。
如今走在街上,最怕的就是碰到熟面孔,昔日热切的熟人,眼下变成了威胁,相互扫听他的去处,好卖包家个大人情。
到底是田宝珍帮他打了掩护,逃了出来。
事到如今,也只有田宝珍还肯从中斡旋。
她一面探着消息,一面替他筹钱、乔装、打点关系。
她是机敏伶俐的,当着包家人的面,只顾着呜呜呜地哭,一副伤心惊惧地样子,断然不提她与他的关系,清清白白坐住了受害者的位子。
人人皆知她刚一过门就成了寡妇,唏嘘感慨之间,倒也没人来得及刁难什么。
包德盛下葬的那日,他就是听着田宝珍的筹谋,改头换面,沿小路逃出了定安县,藏身在临镇荒郊的一处小旅馆里。
这是个家庭旅馆,门面不大,招牌也不显眼,风吹日晒之下,早已变色剥落。
负责前台登记的,是个满脸疙瘩的半大小伙。估计是这家的大儿子,成日间坐在柜台后面看电视,木着眼,呼哧呼哧乐,对客人写了什么名字,身份证号码是真是假,并不在意。
旅馆里洗衣做饭都是他妈张罗,胖大敦实的妇人,低马尾,圆脸盘,一双吊眼倒是精明闪烁,表示只要给足菜钱,她愿意帮他照料一日三餐。
每顿自然都是最低等便宜的粉汤,有几次干脆直接拿临期的泡面来顶数。
当然,他自然是没得挑的,若争执起来招来警察,吃亏的是他。
店家老板娘也是吃准了这一点,见一个落魄男人孤身避在这儿,日日地不出门,料定心中必有亏,不是躲债,就是躲仇家,咬住他不敢闹腾这一死穴,在饭菜上是愈发的糊弄,床单被罩也不再换洗。
而田宝珍挑这个地方,也是自有她的道理。
地处公路边缘,三镇交界之处,进退皆可。
地段虽偏,往来人流却密,许多见不得光的交易,都是在附近偷摸进行,龙蛇混杂的,店家见得多了,自然也不愿多问,怕惹麻烦,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这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
眼下他住在二楼,走廊尽头右手边的一间。
每天傍晚四五点钟,楼下的小伙子会来送一次吃食,除此之外,他从不开门。
此刻,他斜倚在单人床上,背靠沾着脚印的破棉絮枕头。
隔壁男女在欢愉调笑,临窗的街头,两个男人爆发出粗鲁的争执,骂声响亮,小贩沿街叫卖,吆喝声由南至北,头顶上不知名的禽鸟嘶鸣,振翅飞过屋顶。
这热腾腾闹哄哄的人间,悲欢离合,各不相干。
他听着各种响动,一言不发,只是望着空荡荡的粉墙,眼神发直。他对着粉墙上洇出的点点霉渍,哀叹自己的穷途末路。
人生无望了。
原本想着红尘漫长,今后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快活,几十年的荣光,几十年的风头无限,可现如今,转眼间全都灰飞烟灭,化作泡影。
只因一句气话,当时是痛快了,可这后果又实在担不起。
他希望警察快些捉住凶手,可若是捉不住呢?
他知道最怕那种无缘无故地杀人。
就比方说,两个路人,好端端走在街上,忽地掏出刀来,捅一下,持刀的跟受害的两个,之前见也没见过,更不提有什么恩怨情仇,简直没任何线索可循。
这种随机杀人跳出情杀、仇杀的框架之外,往往最难侦破。
那可怎么是好?
难道,他要背负一辈子的恶名?
咚咚,咚咚。
正心烦意乱着,房门有节奏地响了四声,是约定好的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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