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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路骨未寒(2 / 2)

他派人传来口信,要我即刻收拾行囊离开宁府。那日宁大人找我,我隐约有些预感,宁老夫人在旁侧,简单转述了尹辗的意思,大意就是打发我走,我跪在下首,默然听着。

宁还珏大抵有些不忍,塞了些银票信件给我,信是他写来叫我交给下一任主子的,信上介绍了我的身世来历,事情原由,他是如何不能再留我在府,通篇下来,显示出他是一个从头到脚挑不出半点错处的好人,全力帮助,好事做尽,现下是无奈之举。

“谢宁大人,老夫人,这段时间的照顾之恩。”我看侍女被打发的时候都要这样煽情一下,含泪表达不舍,宁还珏拍拍我的背以示宽慰,然后又塞了两张银票。

正收拾东西,有人来踹门,宁赜这个霸王爷,他不客气地冷哼一声:“丑东西,终于走了,你知道你自打来这儿,传出去叫我朋友听见,害老子丢了多少脸吗?”

“宁爷,眼不见为净,以后再也不会在你眼皮子底下晃了。”

我对他才是眼不见为净,不想跟他掰扯,敷衍两句打发他走得了。

他估计没想到我这么顺着坡下,一腔怒火顿时没了气势,但也不打算轻易放过我。他环顾屋子一周,我没管他,收拾着手上的东西,突然他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狠狠逼问道:“你哪来的钱?跟我爹要的是不是?是不是!”

早知道他来发瘟,我就先躲起来,他一把将我摔在地上,就把钱抢了去,我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眼睁睁看着他把所有银票胡乱塞进自己衣襟:“臭婆娘,还会要钱!”

他要过来踢我一脚,我拳头攥紧,后槽牙咬得发疼,准备生生扛这一下。但这时屋子外边有人叫喊:“大爷,您在里边吗?”宁赜中途转了方向,踏出门槛走了。

郑媪问他在里面做什么,他扯着嗓子喊:“她爹不要她,丢这儿来,我们这是茅厕吗!别下家不要她,又给送回来,看我不打死!”

外边昏黄寂静,只有一束胧光照进来,我坐在地上,转头望见那束光。觉得这光是暗的又是哑的,安静只因为又哑又聋。

叹口气,今晚还得去喂鱼。

水虎鱼是波斯使臣来访时进献给皇帝的,皇帝遂即赐赏给宁赜。这水虎鱼又名食人鲳,长着尖利的牙齿和奇形怪状的脑袋,丑陋无比。看,这世上还是有丑东西招人稀罕的。喜热畏寒,要不停烧水,添热水,以保持炎热地区的水温。从名字可以看出,它吃肉,每日以猪肉牛肉羊肉喂食。很可笑,百姓吃不上肉,却要给鱼吃这么好。

宁赜专门辟了一间暖房修鱼池,整个屋内烧着木炭,暖烘烘的,进去待不到一盏茶功夫满身大汗,别提还要提起几公斤重的大桶将肉质饲料倒入池中,池底有肉渣骨头,再经温度一高的烘焙,整个鱼池房内一股恶臭。

别人都不爱干这活,最后落到我头上,半点不意外。

喂过鱼,回屋沐浴,搬过木桶,又自己打水烧水,忙活半天,才入桶泡浸全身,得以休息。坐在桶里,想着明天离府的事,本来有点银钱到了新地方,也好打点打点,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原先租辆马车回家的计划也落空,似乎前路茫茫更不可测。

晋府宅邸不如宁府,种满院梨树,送满屋花香。宁还珏考虑周到,走的那天还安排马车送我,站在车前叹一口气,也算仁至义尽,无可指摘。由于我是坐着宁家的马车来的,晋府人并没有冷落我,相反将我迎进屋内。

晋夫人拿着信件,眼睛快速扫视,几十行字,她寥寥数眼就看完了,把信纸一折,审视着我:“县令之女?”听见她微不可察,尖酸刻薄地笑了一下,“怎么沦落到此番境地?”

确实,怎么会沦落到此番境地。

应该沦落到更惨的境地,比如在冷宫数墙砖。

“行了,既然是介绍来的,你就去后院报道吧,至于这要单独的房间嘛……也不是不行。”我正要表达一番感激之情,她话锋一转,“咱家后院没有宁府人多,你得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

……行,包吃包住就行。

大清晨的,听见一声中气十足的吼声:“你来干什么,给老娘滚出去——”

噼里啪啦一阵往外砸东西,正要去请示夫人安排活的我吓得生生愣在院子口,怕误伤。

另一个由远及近的声音跟她和道:“老子的家老子想回就回不想回你留都留不住,老子的东西老子想拿就拿,老子的钱老子想花就花,你管得着个屁!”

“那是你的钱吗?那是我和你爹大半辈子辛辛苦苦攒的救命钱,养老钱,埋土钱,都被你个孽障拿去花光了!滚!就当没你这个儿子!”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钱来的多干净?还不是讨好上面得来的,你以为我爹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他就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娘,你明明比我更清楚。”

院落地上已经砸得满是碎瓷片,还在不断增加,跟她毫不客气对骂的陌生男子从屋里出来,怒火冲天地离开,摔门声重重响起。再看屋内,晋夫人气到跌坐在椅子上,一副快要晕倒的样子,侍婢在旁边帮她揉胸口扇扇子顺气。

“老夫人,老夫人,您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我心想:这是什么环境恶劣又充满危机的地方,竟要上演家庭大战。

在门口踌躇不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晋夫人看见了我。

她接过侍婢呈上的茶喝下缓缓心神:“不是说了叫你听阿一安排?”

“是,可是……”

她打断道:“她是有些痴傻,可府里要做什么她最清楚,你只管听就是!”

我只好恭敬告退,刚回后院,叫阿一的小婢子就紧紧贴上来:“姐姐……”吓我一跳。

她抱着一大盆脏衣物,拧着眉毛撅起小嘴:“洗不完了,帮帮我……”

我接过来:“好,我帮。”不帮还能怎么办呢,堆着不洗也不会自动消失。

正当我卖力搓衣时,眼睁睁看着她进屋去收拾一堆根本不脏的绸布出来,丢进盆里:“夫人说了,每天都要洗。”我犹如遭晴天霹雳。

每天要洗,就真的一天不落。

那盆里堆得高成小山一样,这么洗就算给我三个月也洗不完啊!

“估计我洗完这些手就废了,”我回去就跟霜儿抱怨道,“你说她会不会看我没有手可怜我多给些月钱?”

霜儿一边抖衣服一边嗤笑一声:“你信不信手废掉了她让你用脚继续洗?那死老太婆干得出来这种事。”

她抖衣服的水在阳光折射下熠熠生辉,我不由地感叹:“阿一真是可怜,小小年纪就被卖进来,还是晋大人的府中,洗那么多东西她怎么办到的?”

“谁不是那个年纪进来的,生活不下去卖儿卖女不是很正常?阿一是个傻子,被卖掉理所当然,就会干苦力做劳事,丝毫不埋怨,老夫人能不喜欢她?”

晋府不似宁府,估摸着因为人不多的缘故,虽是下人住的地方,却很宽敞。第一天来推开门进屋,就见座小山一样的壮硕女子,左脚翘在右脚上,一手拿画册,一手拿香蕉,嘴角还粘有果屑。在她身上,你看不到规矩、体面、礼数、拘谨这几个字,只感到一股原始的力量。这股力量从她胸腔中喷薄而发,食物残渣都喷到了我脸上:“你丫谁啊不敲门!”

在我悬着一颗心,带着不知道跟谁同住,会不会刻意刁难的不安中,见到如此放浪不羁之人,差点濡湿了眼眶,心里由内而外生出无尽的喜悦。

苍天不负我,终于找到同路人,以后到街上要饭有人结伴了!

霜儿虽样貌不好,但如她所说,品德犹如她的体重,重若泰山。她常常自夸,绝不浪费一粒米,绝不漏过一颗粮,她吃进去的,都是农民伯伯每一滴汗水。听着有点恶心,但我懂她的意思,着实很好的将进食的米粮反映在了每一寸肥肉上。她常说,你来了,吾甚感欣慰,至少比你,我还是好看那么一些些。

怎么说呢,为何要拿本来我们俩都不长处的东西来比寻找安慰。

“没那么重要,对漂亮的人重要,对咱们,就不重要了啊。”我拍拍她的肩。

“我要瘦下来,还是能看的,但是你——”她上下打量我,嘶道:“你怎么这么吃都不胖啊?”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碗里的肉,这个信号太危险,我抱住碗。

但没护住食。

她美滋滋地把我碗里的肉塞进自己嘴里:“吃了不长也是种浪费啦。”

她总说自己吃得少,奴婢的饭都是有量的,哪能像主子一样大鱼大肉。还说吃得比耗子少,干得比畜牲多,怎么还是不见瘦呢?彼时正坐在软榻上偷懒,扫帚靠在一旁,嘴里塞着一个从供桌上顺的苹果,含糊不清地跟我抱怨道。

到了晚上,她两眼放光,饿虎扑食,谁都阻挡不了她寻找食物的脚步。我刚进府就带我做了两件大事,一件是半夜摸到厨房偷东西吃,还有一件是偷跑出门买东西吃。无法描述刚进人家就偷东西的心情,总之那天我一边怀着愧疚感一边听指挥将馒头包子往兜里塞,边塞边跟灶王爷道歉,求他保佑我不被捉个现行。

上街采买,她眼睛一路追随着一个小孩子手里的糖葫芦,忽然跟我说,你等着,我给你变个戏法,你看这枚铜钱——往上一抛,只见她风驰电掣,消失不见。闪身回来时,手上多了一串糖葫芦,身后远远传来孩子的哭声。我很凌乱。

一旦偷鸡摸狗的事情干得多了,胆子就会越来越来大。譬如,能在偷馒头时顺走两个鸡蛋倭瓜。晋夫人责问怎么少了两个,还能毫无负担不假思索地把对方推出去。回头发现她也在指我,竟然还假装若无其事吹口哨。

结局就是我们俩顶着水桶双双在院子里罚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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