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为早上六点零八分。
施霜景合计睡了差不多四个小时,醒来是有些头晕,不知是做噩梦做的,还是睡眠不足给闹的。浴室的灯光自带热气,马桶也温温热热,施霜景穿好裤子后,依旧坐在马桶上,不愿意出门去。梦里那座黑铜佛,顶天立地,多头多手,慌乱里没有脑子去记住到底几个脑袋、几只手。黑铜佛表情不喜不悲,施霜景醒来忽然想不通,自己为什么在梦里要冲着人家慈眉善目的佛像出手,一下气血冲了头。肯定是因为那个外号“佛子”的金主怪怪的。
话说回来,金主真的来了吗?
这么想着,施霜景咬咬下嘴唇,不好喊别人金主,毕竟施霜景其实不想真的出来卖,来这里就是为了当面拒绝对方的。对方不来,估计是通过司机确认他真的是男的吧。施霜景蜷起双腿,更往后坐了坐,温暖的马桶,他打开微信,佛子为什么不给他继续发消息了?
咦,一万块的转账取消了?!
“我本来就没有打算收……”施霜景自言自语,可看到一万块,心里一想到钱就难过。肯定是这样,佛子确认施霜景不是他要约的人,就撤回了转账。施霜景无力去搜索这房子一晚上要多少钱了,如果是这样,得赶紧开溜。他真的付不了这钱。
施霜景现在穷得胸口疼。玉米的住院费每天就雷打不动要交50块。就算出来打周末的奶茶店工,日结300块里有至少20块都要用作交通费,这还是最省钱而相对耗时的花钱法。从十八岁离开孤儿院,施霜景什么工都打过了。
对他而言,穷是过分具体的疲劳感觉,每天出卖劳力和时间换来的钱,用来货比三家、从一半的价格开始砍价,兑换成刚好维持生存的能量,钱永远维持在一个脆弱的平衡上——如果身体健康,会有一点结余;如果身体不健康,那就是极限运转也贴补不过来。
就像现在的施霜景,周末打工,早上六点就得起床,晚上十二点半才能睡下。要是当时没交那笔补课的费用就好了。施霜景又想翘掉晚自习了,要不要再问问那家菜鸟驿站,他还能不能晚上过去兼职。没钱,真的一点钱都没有了,到现在为止,微信还剩338元,到下个星期六为止,光玉米的住院费就又要扣掉300……还有他治疗干性传腹的药物……
深呼吸,深呼吸……那噩梦算什么呢?噩梦只要醒来就会过去,可是穷却是伴随着醒来的时时刻刻。
一剑霜寒:我说了我是男的
一剑霜寒:这是我第一次住这么厉害的酒店,可是我真的没钱,我要去打工了
一剑霜寒:如果你不回我,我就当你同意我不出房费了
[空白]:对方正在输入中……
[空白]:你脾气太差了。
一剑霜寒:为什么这么说?我都没见到你,我对司机也很礼貌……
[空白]:滚吧。
施霜景看着手机,发现对面的佛子竟然打字都不会落下标点符号,打字时快时慢的。好吧,他关注点有些错误。太好了,不用付房费。施霜景大松一口气,下巴埋进膝盖,这附近有地铁站,他可以晚点出门,不用像在家里那样起得非常早、赶好几趟车。这个佛子竟然让他免费住一晚五星级酒店,人还蛮好。
一剑霜寒:我能借用一下浴室洗个澡吗
[空白]:对方正在输入中……
一剑霜寒:你今天还来吗
一剑霜寒:我能不能七点一刻再走
[空白]:还不去洗澡?为什么要问我?
一剑霜寒:因为这是你的房间
一剑霜寒:谢谢你
做一晚上噩梦兼春梦的施霜景扒着自己的衣服,浴室太温暖了,温暖到有点让人想哭。不是说施霜景真的想哭,就那种雾气弥漫的感觉……施霜景的语文学得不好,也就这个形容水平了。就连浴巾和手巾都热热的。真的,能洗个澡再走也很幸福。如果这位佛子有别的忙需要施霜景来帮,施霜景会很乐意的。
镜子里映出施霜景晒得分色的身体,躯干相比四肢要白得多,他名字里带个“霜”字,其实肤色底色是白的。施霜景脱衣服站进隔间,高档酒店的水压真是令人舒心,施霜景望着黑色的莲蓬头出神,有人说莲蓬头的形状其实很恶心,这些密密麻麻的出水口……但施霜景粗线条粗神经,热水澡真好啊。
[空白]:[转账1000元]
[空白]:早餐券在桌子上
施霜景冲了一个长达二十分钟的淋浴,手指都起了皱皮。浴袍……这还是第一次穿呢……施霜景出来,看见对方发起的转账,还觉得自己是眼花了。为什么要给他转钱?这人到底是佛子还是散财童子?
一剑霜寒:为什么要给我转账
一剑霜寒:刚才有人来过吗?我没有听到声音,我昨天没有看到什么早餐券
[空白]:我心善见不得穷人,洗完了还不滚?
一剑霜寒:……
一剑霜寒:谢谢
一剑霜寒:[已收款1000元]
一剑霜寒:其实我会唱歌。我不能白白收你的钱。你要听我唱歌吗?
[空白]:……
一剑霜寒:一首歌两块钱,我会连续五百天给你发歌,可以吗?
施霜景单手用浴巾擦拭着头发。他真的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给人打工了,除非不上学。他能不能卖唱呢?这真是个天才般的想法啊!施霜景兴致勃勃地输入,希望这能成为他的新生财之道……
[空白]:不需要,你唱歌很一般。
[空白]:我只接受卖身。
一剑霜寒:那好吧
一剑霜寒:还是谢谢你
一剑霜寒:我寒假打工拿到工资就会还你
施霜景拿着早餐券,白天的高楼酒店在晨光中苏醒,气势与威严满满泛上来,压得施霜景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本来昨晚就应该感受到的压迫感,硬生生推到今天。施霜景其实这辈子也就只有两次住酒店经验,这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和今年夏天和网上练歌房的朋友见面,他们一起去爬了峨眉山,山上就有酒店。和施霜景住同一个标间的叔叔是厨师,听说施霜景连酒店都没住过,教他进门要在墙上找卡槽,可以在衣柜或是床头柜底层找到一次性拖鞋,酒店的毛巾哪些是用来垫脚、哪些又是用来擦身……如果不是佛子提到早餐,施霜景根本不敢想五星级酒店的早餐。
坐在电梯里,施霜景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眼睛盯着小屏幕上的楼层数字。
到了餐厅那层,施霜景忽然看见认识的面孔——司机。
“太好了,还以为你不来呢。”司机笑了笑,“佛子让我陪你吃早餐,他说你有点紧张。”
“……”
这佛子怎么知道的?能隔着屏幕读心吗?施霜景忍不住地头冒好几个问号。
“玉米的情况还比较稳定,你今天要不要来看看它?”
“我会的!我打工下班比较晚,你们真的是二十四小时开门吗?我可能会十二点左右才到。”
“这么晚啊……没关系,护士在的。”
“嗯!谢谢!”
数不清今天在上班前就已经说了多少句谢谢,可施霜景觉得,昨天来这个酒店的选择其实还是很正确的!就算要找人借钱,也得有可以借钱的对象才行啊。他不好意思开口向网上练歌房的朋友借钱,正因为施霜景把他们都当朋友,反而不好开这个口。这位佛子虽然奇奇怪怪,但应该是真的有钱人。施霜景对有钱人的观感很微妙,动不动就转账一万块包人一晚的人,十分之一的钱就可以让一只小猫咪住院二十天,那还是住院比较划算吧?施霜景颇有种替人花钱做了正事的奇怪逻辑。不过他肯定是要还这钱的。施霜景不愿意亏良心。
施霜景不知道,他离开那金尊套房后,从天花板到墙壁再到地毯,灰粉香槟色全部褪成明净的蓝色,然而这蓝色明净光辉到某种程度,却让人怀疑这光泽不属颜料也不属金属,而像是某种奇异的油层。不是颜色的问题,而是画布本身。唐卡的蓝,唐卡的结构,却不见神佛。天花板尤其是唐卡构图,诸天神宫、花草、神兽、光轮理应围聚中央的金刚,如今却只剩光秃秃一块花纹绝美的背板。
在五星级酒店吃早餐自助,一顿给施霜景撑到了晚上。司机先生一开始还能鼓励他多试试不同东西,吃到后来司机都不得不担心施霜景会不会把自己吃吐了。
托这顿异常满足的早餐的福,施霜景今天上班倒是元气满满。男高中生好就好在少睡两个小时也不碍事。晚上同事问施霜景要不要一起去吃火锅,施霜景实在挂念他的猫,快两天没见到玉米,玉米也快两天没见到施霜景,不能因为害怕面对宠物生病的事实就逃避不去。
“玉米,玉米,看看是谁来了——”护士拖着疲惫的尾音,带着施霜景进宠物病房。她和医生都怕施霜景其实是想把玉米扔在医院就跑,这年头这样的年轻人到处都是。今天看见施霜景风尘仆仆赶过来,护士又有些愧疚,怀疑这样的男高中生真是让人愧疚。
玉米睡在最上层的铁笼里,看见施霜景,原本趴卧着的玉米撑着站起来,脑袋凑到铁门前。施霜景有些鼻酸,伸出手指戳戳玉米的脑袋,看见玉米手上的埋针,是输液用的。
护士说,先治疗一周,然后再抽血看看白球比。如果白球比有所回升,那说明就是干性传腹,药是对症的,可以把玉米带回家,让施霜景自己扎针。
“弟弟,你跟姐姐说句实话,为什么只有你来看玉米?你家人怎么不来帮个忙?”护士姐姐坐在护士站,凌晨了拉住英俊的男高中生聊天。
“我一个人住。”施霜景道。
“那钱也是你自己的吗?”
“嗯,我自己打工赚钱。”
“真的假的?高中生能出去打工吗?高几了?不会告诉我你高三吧?”
“嗯。”
“高三生不好好上学,出去打什么工?!”
不打工的话就没钱给玉米治病啊。施霜景腹诽道。况且他学习非常不怎么样,如果分数只能去读民办的大专或者二本,那施霜景也不会去读的,学费都出不起,估计就是全职去跑外卖或者送快递吧。所以不论怎么样都得打工的,现在说不定还是在积攒经验。
“小弟弟这么帅,不去开个直播?”
“烧手机。”
“哦……”
护士想,真是惜字如金的男孩子。这性格大概也干不了直播。
施霜景今天回家的时间破了晚归记录,两点才到家。
打开门,看见客厅的沙发和电视,昨晚做的噩梦又翻腾上来,一地血和一尊佛。施霜景下意识扭头,看见那座佛龛。太累了,起初这佛龛存在的事实压根没进施霜景的脑子,是他脱了鞋,再次抬头,再次看见佛龛,看见一根香点燃的红点。
施霜景突如其来一阵胃痛。
不知道是给吓的还是暴食吃出了问题。总之,现实生活中见到凭空出现在家里的佛龛,施霜景真的只差一点点就吓尿了。不是夸张。他胆子没有那么大。
施霜景在这个家住了两年多,这个位置有没有佛龛,难道他自己还不清楚?只是出门一晚,回来家里凭空多出一个宗教意味的物事,又是半夜两点,魂硬生生吓掉半条,半天回不了神。
一根独香像是才点燃的样子,还剩得多,香炉里没有其他残香或者香根,像是才将启用,但香炉本身又看上去有了年头,浮雕沟壑里嵌着经年的灰粉与油脂。施霜景认不出来这佛龛材质是上好的紫檀,但认得出这雕刻精美异常,光样式都非同一般。六方亭,须弥座,佛坐中央,栩栩如生,走近了看这佛龛,仿佛自己置身佛塔正当供奉中,明明只是高二十厘米的佛像,站于其前,却有顶天立地、向上仰望之感。
施霜景还不知道的是,他看上去是黑铜佛,实际是铜鎏金。可能因为这尊佛像小,和当时他在梦中拳打脚踢、爆揍一顿的佛像相比,这座小佛像的鎏金更光洁、崭新、耀亮,像是舍得花钱了的样子。一时间施霜景并没有识得这佛像究竟眼熟不眼熟,好像梦里的记忆被鬼遮眼了,况且各路神佛在他看来都是一副相貌,不请自来都一样的恐怖。
明早还要上课。疯狂的高三生。
施霜景深呼吸,不知道是要拜还是不要拜,一想到今天突然“借到”1000块,可能是哪路神仙给施霜景吹了一口仙气吧,至少今晚能好好睡觉了。施霜景这么想着,心无杂念地对着佛龛双手合十,深深一拜,这就睡觉去。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起,房间冷得像是冰窟。施霜景睁开眼,他也是人,在十一月的早晨天不亮就早起也会很想死。六点的闹钟,六点过五分,施霜景在被窝里摸索着找了衣服、裤子穿上。其实只要不交这一笔3000块的补课费,施霜景压根不会这么捉襟见肘。去年这时候他还给自己和玉米买了电热毯,他去上学之后,玉米会钻进还有余温的被子里继续睡觉。
施霜景一晚上没睡好,总觉得身上很痒,不是过敏或者被虫子咬的痒,而像是被人用牙细细密密地啃……像小孩子的牙。不知道为什么,施霜景连场景都想象出来了,刷牙时一个激灵,吐掉口中牙膏沫。
好累,好想休息。
作业完全没有写。
……早读的时候去抄吧。能抄多少算多少。做不完的拉倒了。
施霜景这么想着,混沌着脑子给自己煮挂面,打了两个鸡蛋,再浇上一点自己炒过的油辣椒。他端着碗站着吃面条,眼神是不是还往那佛龛上晃,昨晚那根香已经燃尽了,留了一截香根插在灰里。
白天的时候发微信问问房东吧。施霜景想。说不定是房东家里出了什么事,突然信佛了,只不过没来得及通知他。
励光厂高中,曾经是厂院子弟读过的学校,世纪之交的时候还送出过不少重点大学的学生。随着经济的转移和政策的调整,现在的励光厂高中已经没落成最普通的高中,每年高三生能顺利读上本科的都寥寥。
3000块的补课费,对许多家庭来说可能什么都不算,对补课的老师来说可能也是收了最低价,但这对施霜景来说是很大一笔钱,最开始他甚至都不打算交的,是整个暑假都打工过去,老师再来劝他,说原本包含暑假是要交5000,现在施霜景应该要抓紧时间跟上进度。老师来劝,同学都无所谓,施霜景在交钱的前一秒,忽然心里以为自己如果好好补课,说不定真的能上大学。现在就有些后悔。大学啊。好近又好远的词。
交了补课费,就可以参加高三生每天晚上一个小时的专科辅导以及周六、周日的补课。施霜景以前就不怎么上晚自习,他不是不想上,是他在工人俱乐部附近的菜鸟驿站找了晚工,晚上六点到十点,理货、待客、送团购菜上门,日结30块,周六再上一天的话可以拿到50。这是施霜景上学期间为自己攒钱的唯一渠道。
七点早读,施霜景六点四十就抵达了班级,班上那时候还只坐了几个女生,她们在班上已经是前几名,但一分一秒都不敢松懈。施霜景去借了作业来抄,他当初为了方便抄作业才选了理科——选文科的话,太多字了,抄半天也抄不完。
抄完作业,施霜景心里愧疚地跟上语文早读的进度。这么多科里,他唯一能拿到一点点分数的只有语文。理科的所有学科,数理化生,上了高中后,几乎连各个学科的第一本都没学完就已经看不懂了。
班上前两年装了空调,是一位复读上了重本的学生家长捐的,说是学校的校风好,老师也比较负责,就给高三生的班级每个班捐了一台。施霜景自己的家里都没有装空调。现在天气还没冷到需要开空调,施霜景到底是血气方刚的二十岁,半趴在桌子上盯着古诗,想些有的没的。
上学的日子其实比打工轻松太多。这也是施霜景向往读大学的原因之一。
早上不含早读一共五节课,中午十二点二十放学,施霜景回家吃个午饭,洗了两件衣服,下午一点半开始上课,上到五点四十,四节课加一节自习。下午施霜景抓起书包,坐公交去看玉米,听说今天玉米又吐了,趴在笼子里不愿意动弹,昨天都还乐观的江医生,今天也不敢说乐观的话了。
晚上施霜景坐公交赶回来,上晚自习的所谓“专科辅导”。已经是高三的十一月份,那些参与了补课的学生,不管他们有没有跟上,这已经是第二轮复习教材。但对施霜景来说,这是他的第一轮。他想抓住这个机会从头学起,晚上数学老师在专训立体几何,施霜景只会用量角器量。
“施霜景,我们晚上去吃烧烤,来不来?”班上的男同学喊住施霜景,晚上九点半下晚自习,要想自习的还可以在学校留到十点半,有些不想学的就可以抓上书包回家。这些男同性看施霜景收书包,随口一邀请。
“不来,没钱。”施霜景直截了当地拒绝了。
“你那么好心做啥子嘛?都跟你讲咯施霜景没得啥子钱。”另一个男生嘲笑那个邀请施霜景的男生,“你要问也换个有钱的问,蹭又蹭不到施霜景的。”
原来是找人请客,请你们吃拳头还差不多。钱是一分都没有了。施霜景单肩背着书包,他想去问问那家菜鸟驿站,最近还收不收人。
“不好意思啊小景,我儿子今年不是高考考撇了嘛,让他复读他又不去……现在就只能让他在家帮忙照顾一下菜鸟驿站。我们不用招了。”菜鸟驿站的老板娘指了指桌上的二维码,让退货的客人自己填单,嘴巴这样回着施霜景。
“王阿姨,那还有没有别的工可以给我介绍一下?”施霜景心里默默失望,面上一点不显,镇静地问道。
“现在经济形势差,都不缺干体力活的人了。而且你不是高三吗,出来打什么工?”
“没米下锅,上学也得有钱吃饭才行。”
“那么惨啊?但我这里确实没有别的法子了,你去街上再问问?”
老板娘招待完客人,又进货房去取件。施霜景看到中年人弯着腰在地上找自己的团购菜包裹,施霜景顺口问了客人的电话尾号,蹲下确认团购菜,拎起一包递给中年妇女。
出了店门,放眼望去,萧索街道上尽是卷下的铁帘门,贴着翻飞的白纸,旺铺转租,出售,低价出售。励光厂算是小镇,剩下能开的店基本都是餐饮,但餐饮更是小本夫妻生意,不会招人。施霜景十八岁那年曾经打工的网吧也早就倒闭了。
好沉重。被钱压得喘不过气来。马上又要交这个月的水电煤气费了。施霜景忍不住挠挠自己的眉心,网上练歌房的微信群在闪着消息,他点开自己的k歌账号主页,用着古风头像,叫一剑霜寒,会发布一些翻唱歌曲,但施霜景自己都知道,说不定唱得真的很不怎么样。没有技巧,甚至可能没有感情,全是瞎蒙,乱唱。能在调子上,但说不上好听。
回到家,本应该写作业,但施霜景难受,心里难受。对玉米的担忧如今才迟迟来到。晚饭都没吃,施霜景看望完玉米,在回程的公交上闭着眼,仿佛能想起玉米蜷缩在他怀里的触感,抚摸橘猫毛皮的温顺,活物对人心的安抚。一想到玉米可能会死,施霜景真的很失措。
学不懂的习,死到临头的高考,施霜景点开班主任的微信,斟酌着,他想要回补课费用了。哪怕还给他一半都好。穷的感觉转化成呕吐欲,顶住胃和食道。中午放学时顺便去菜场买了菜,幸好猪肉跌了一点价。发完消息就去做饭。
可惜施霜景太不会组织语言。网上练歌房的小亚曾经说过,施霜景打字的时候冷冰冰的,总是像要跟人吵架,有什么事还是打电话或者当面说比较好。还是明早去找班主任面聊吧。现在十一点了,太晚打扰别人说不定更不可能拿到退款。施霜景想。
施霜景安抚了一下自己的抑郁情绪,拉开冰箱,忽然发现一个不该出现在他家冰箱的东西。
精美的食盒,三件套。纸盒上放着熟悉的暗金云纹底卡片,空无一字。
施霜景攥着手机,忽然发现屏幕亮了。
[空白]:以后每天晚上吃我送的东西。
一剑霜寒:……
一剑霜寒:你能进我家?
一剑霜寒:墙上的佛也是你搞的吗?
一剑霜寒:你这样真的很吓……
[空白]:我会再给你一次机会,或者两次。
[空白]:你是我很满意的祭品。
神经病。施霜景拿出食盒,竟然是打包的牛排、意面和甜点,酒店餐。神经病……这个叫佛子的是不是中二病?掀开盖子闻了闻,香得施霜景眼睛微微睁大,立刻送进微波炉。
家里的门锁没有坏啊,施霜景今天还回过家,开门毫无异常,中午的时候还没见到这些食物来着。
一剑霜寒:有病治病
一剑霜寒:你到底怎么进我家的?
施霜景用筷子夹起牛排直接啃,单手打字非常硬气,实则非常心虚。
“施霜景,你是真的不打算考大学了么?”班主任边用酒精棉片擦眼镜,边说道,“好不容易盼到你同意补课,你现在又说不补课了?退钱是小事,你到底怎么想的?这大学还考不考?”
“我家人出了点事,要钱治病。”施霜景一字一句道。
班主任露出疑惑表情,“你家不是……”
施霜景直截了当地承认了:“是我的猫,我的猫生了重病,我需要钱给它治病。我身上不能一点钱都没有,不然这个冬天就连我都不好过。”
“猫?你还养猫?那你的钱肯定不够啊!养这些小畜生……花多少钱都不够!”
办公室里其他老师也支着耳朵听,施霜景的班主任一听说不是人生病,马上又理直气壮起来,“是猫重要还是你的前途重要?你翘掉晚自习也是为了去打工是不是?福利院或者其他单位没给你争取到生活费吗?我不是听说你一年有两千多块吗?”
施霜景冷冷地望着班主任,他不喜欢班主任用这种语气来数落自己的生活,施霜景说:“两千多除以十二个月,一个月两百块,孟老师,你一个月能靠两百块活?”
“你这什么态度?!”
施霜景双手插兜,他也无语了,他不愿意去揣测别人有没有穷过,但显然有人完全没有同理心。“你说退钱是小事,那能不能把钱退给我?”
“你去找年级组长说吧,这事不归我管。”
“……”那你说个屁?浪费时间。
施霜景拎起地上的书包,单肩背上,就这么出了办公室。年级组长在哪个办公室?不然,去校长办公室?不巧的是,上课时间快到了。
班主任没有放过施霜景。上第三节物理课时,班主任花了整整半节课的时间含沙射影,话里话外让学生不要在这个阶段接触玩物,什么宠物啊、游戏啊、啊,他还要在家长群里发消息,建议家长好好考虑孩子的未来,不要在这阶段养什么宠物之类的来分孩子的心,委屈这一年,幸福这一生。施霜景在物理书上画乌龟,不想听这些。施霜景连家长都没有,用自己的微信进家长群。你发就发呗,我没有家长。
施霜景对医药费本来就执着。
他的父母都是因病去世。母亲走得早,在施霜景两岁那年就因为胰腺癌去世。小孩三岁以前的记忆几近于无,施霜景不记得母亲的脸,但他一直记得母亲身上有一股很好闻的薰衣草香。爸爸往丝袜里装了很多薰衣草,塞进衣柜里给妈妈熏衣服,后来施霜景伶仃流落,小书包里就一直装着早已散去味道的薰衣草包。
父亲在施霜景六岁那年肝硬化出血走了,施霜景清楚地记得爸爸到处凑钱给自己治病,钱凑不到,病治不了。爸爸快死的时候,皮肤黄得像玉米面,最后几天肝性脑病发得厉害,连施霜景都认不出。施霜景一直守在床边,集体病房里的其他人都说这个小孩可怜,施霜景开窍比较晚,爸爸说“不用担心”,施霜景就不担心,傻愣愣的。直到父亲过世那天,医生护士进来做抢救,科室知道施楼庭唯一的亲人只有这个六岁小孩,抢救失败,医生宣布死亡时间,护士长去专门联系了警察,让警察帮忙调查,这才找到了施楼庭的远房亲属,让他们代施霜景处理施楼庭的后事。
施霜景的远房表姑接走了施霜景,但对施霜景很不好。他在离八岁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受不了表姑家的冷待和监禁,找到机会背上书包离家出走。说施霜景老实或者傻愣也不完全贴切,他一路辗转,破破烂烂地跨越好几个县镇,那些大巴车的司机看到这样一个灰扑扑的小孩说要去找爸爸妈妈,大部分人还是很有善心,愿意捎他一程。某天夜里,施霜景在一个县城的客车站里生起病,好几个夜班大巴的司机看不下去,送他去医院……后来真是好一通扯皮耍赖,施霜景和表姑相互不认,这才让施霜景符合了福利院的收留资格。
施霜景用了好几个课间去找年级组长,没找到人。校长办公室的门常年紧锁,施霜景甚至不知道他们学校有没有校长。一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去么?钱不等人。施霜景下午放学前再去找班主任打商量。
“退全款是不可能的,而且这些钱都已经入账了,别说今天,这周都没法退给你。”班主任理所当然地耍横,他一个中年男人难道会怕这么一个高中生么?
“可以先退我一半。”
“哪有这样一半一半退款的?你能拿到一半就不错了。”
“我把钱交给你们,但是我还一次都没有上过这些所谓的补习。就算上过,你扣掉课时,一笔是一笔。”施霜景平静道,“你们都知道我家的情况,上不上得了大学是明年的事,我很有可能今年都过不下去。我连过年买肉的钱都快没有了。”
“离过年还早着呢……”
施霜景面上不显,心里相当愤怒。这世道就是这样,别人不会因为你倒霉或是悲惨而少抢你一块肉。相反,他们抢得更心安理得。如果你反抗,他们就会呼朋引伴,团围你,群殴你。如果你忍气吞声,他们下场还敢。
这一刻,施霜景认真地在思考,如果他去威胁一下班主任的小孩,班主任会不会重新考虑?不行。施霜景立刻在心里摇头。首先,这不是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其次,如果他这么做了,他就会被送进励光厂派出所。如果他被拘留,就真的没人能顾上玉米了。穷人就是要出卖脸皮去求人少割自己的肉,孤儿则是连报复都小心翼翼。施霜景很难过,觉得很没尊严。上学都如此受辱,去社会上也是一样。
施霜景带着一身晦气回家。
佛龛前静静燃香。施霜景放下书包,鬼迷心窍地凑近佛龛,双手合十,许愿玉米今天情况有所好转。他不知道是谁点的香,这真的有点恐怖了,可施霜景对佛像说:“如果我每天敬香,你能不能保佑我?我真的……太不顺了。所有事情都太不顺了。”
佛像当然不会回答他。
虔诚许愿完,施霜景忐忑地给宠物医院的江医生打电话。
“玉米今天只吐了一回,精神头还是有些差,但它会主动吃罐头。”江医生说,“你下次来的时候多带点罐头吧,这时候猫猫能吃东西就是好的。”
“好的……谢谢医生。”
玉米的猫罐头剩得不多,带去医院的已经是全部。施霜景挂断电话就打开购物软件,熟练地下单猫罐头。他看见自己的微信余额,又想起那个纯黑头像、空白名字的佛子,想起人家好心给他的一千块。
对了,冰箱……冰箱。
佛子让他每天晚上只吃佛子送的东西。今天送了什么?施霜景满怀期待地打开冰箱,新的餐盒,依旧是三层。施霜景取出来,一层一层打开。
第一层是隔开的两道菜,笋干烧肉和百合炒西兰花。施霜景是西南人,一看这菜怎么没辣啊,心里一咯噔,打开第二层。第二层竟然是辣炖猪蹄。施霜景眼睛亮了。第三层是米饭,稍稍有点降低惊喜感。施霜景家里有煮好的米饭啊,干嘛还专门送饭呢。
施霜景将菜拨进家里的碗盘,再送入微波炉。他真的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拿到钥匙、进他家门的,也想过这些菜里会不会有毒,可施霜景脑子笨,脾气直,有人对他好,他就觉得死了也拉倒,而且他不愿意相信有人会给他吃的但要他死。
摆好一桌菜,施霜景在开动前心带感激地拍了照,发给佛子,有点像是在打卡完成任务,表明自己确实有在认真吃对方送来的东西。
一剑霜寒:[图片]
一剑霜寒:谢谢你的晚饭!
昨天施霜景看见佛龛、打开冰箱只有惊吓,语气也不好。今天他受学校和老师的磋磨,装酷是很累的,回到家不用自己做饭,有人准备好现成的晚餐,色香味俱全。笋干烧肉,施霜景都不记得上次吃这道菜是什么时候了。他甚至认不出和西兰花放在一起炒的白色脆蔬是什么。辣炖猪蹄很好吃,猪蹄切成小块,炖得软烂脱骨。施霜景大口地扒米饭,是没吃过的珍珠米。
吃着吃着,施霜景忽然眼睛一湿。他放下饭碗,正想去找纸擦眼泪,这雨滴一样的眼泪就垂直地落进米饭里。施霜景一愣,眼泪便止不住了。
施霜景流眼泪的时候仍然表情不多,能哭得这么木的人也是少见,好像眼泪是滴多了的眼药水、跟施霜景本人无关似的。
抽纸擦泪擦鼻涕,施霜景定神,继续享用美食。
微信对面的人一直没回施霜景。施霜景吃过饭,收拾完桌面,终于有时间打开k歌软件,他看见练歌房里还有人在唱。
小亚:“哎呀,小景来啦。我们唱得差不多了,但听你唱两首还是可以的。”
中华小当家:“我不听咯!我老婆喊我带娃娃洗澡!小景你和小亚一起玩可以,高三生早点休息。”
一剑霜寒:“晓得了,王叔早点休息。”
中华小当家:“放屁,喊我王哥。”
施霜景对选歌没什么想法,干脆就随机点播,平台最开始推了几首短视频热歌,施霜景听过几次,可是那些原唱嘴巴里像是在炒菜,唱成一锅粥,根本听不出唱的是是什么字,施霜景学不来。切了一会儿,终于切到一首会的,《三国恋》,哎,这就是施霜景的好球带了。他叫“一剑霜寒”,说明他本来就对这些古风歌有兴趣。被人说土也没办法,施霜景清清嗓子,戴上耳机,小亚被他土得大叫,但她还是开心地闭麦,听施霜景唱歌。
唱到一半,施霜景的手机弹出微信消息,施霜景直接错过词。
[空白]:一周后酒店老地方见,我们谈谈包养的事。
[空白]:你唱歌真不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