阗仲麟在他房里坐了会,翻了翻他读的理论书,谈了谈文史哲,又讲到国际新闻,问阗资对巴以冲突的看法,两人说完了能讲的话,真正到了尴尬的地步,阗仲麟方才用手指头摩挲着握把,问他说:“你爸爸那漫画呢?拿出来给我看看。”
阗资便知道他是过来要漫画的,只是放不下面子,他宽容地笑了,把漫画书拿给阗仲麟。
漫画书被阗资翻得很旧了,书页都有些发软褪色,阗仲麟看了眼封面,低声说:“哦,它是书名就叫作通天塔。”
阗仲麟回了卧房,读起漫画。
他不看漫画,不懂漫画那多重的分镜,阗培英的漫画让他看得很吃力,他不晓得是该从上往下看,还是从左到右看。
阗仲麟皱着眉头,腾挪到书桌前坐下,抽了几张稿纸,慢慢把人物的台词记下,标出一二叁四,推理出漫画的故事情节。看到后来,小破烂的故事终于明晰起来,原来它和父亲走失了,原来它被人拆解了,原来它想回到通天塔。
阗仲麟在稿纸上记满了小破烂的话,它说,也许我高一点,父亲就会喜欢我了,它说,也许我壮一点,父亲就会喜欢我了,它说,也许我救回父亲,父亲就会喜欢我了。最后,小破烂失去了它的心脏,它躺在百花丛中,被火焰吞噬。而它父亲该怎么去爱一个死去的儿子呢?
阗仲麟看着小破烂,想到他儿子,阗培英也是被这么火化的。
阗仲麟心跳得很快。
他躺到床上,险些被阗培英咬断的小指又痛起来,仿佛是阗培英要他想起什么。
这夜,阗仲麟睡得很不好,他总是梦到阗培英,或者说,他总是想到他和阗培英的往事。
他想到阗培英出生后不久,他带他去阜外医院治病,阗培英像个肉团,身上插满管子,紧闭着眼,了无生气地躺在透明的暖箱里,拔管之后,护士准他抱抱他,他抱着阗培英,只觉得生命如此绵软又沉重,他淌下眼泪。
他想到他丢了阗培英的漫画稿,他们几乎打了一架,阗培英好几年不肯和他说话,连结婚的消息也是托阗启仁转告。阗培英结了婚就同池韫生活在香港,唯有春节才回来看他,有一年,他以为他们的关系稍好了,可阗培英却告诉他,他打算移民美国。父子俩又闹得不快,阗培英当天就回了香港,两人又不来往了。
后来有天,阗培英破天荒的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池韫去世了,问他该怎么办。池韫本要回来,是阗培英鼓励池韫多在日本留两天,现在她走了,阗培英以为这是他的错。阗仲麟说他想多了,又斥责他,让他坚强起来,阗培英不响。
最后,阗培英再给他打电话,是在他死前,他问阗仲麟是否有空来新加坡看他,阗仲麟原本答应下来,可到了时间又有事加塞,只好临时爽约,说明年这时再来,阗培英在电话里淡笑着说没事,让他先忙他的。等阗仲麟再接到电话,就是阗资打来的了。
阗培英自杀了。
这几年来,阗仲麟总想不通他心理上的死因。
今晚,他想着阗培英的喜怒哀乐,想着阗培英的漫画,想着阗培英打给他的那十几通电话。阗仲麟想,倘若他那年没有丢掉他的漫画稿呢?倘若他温柔地安慰他呢?倘若他飞到新加坡去看他呢?阗培英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如果阗培英的结局会因为他而不一样,阗仲麟羞愧而痛苦地想,那他不是差点没能拯救儿子,而是他间接的害死了他儿子。
快早晨了,妹妹在走廊上乱跑乱跳。
阗资被它闹醒,怕它又吵醒家人,他只好轻手轻脚走出来,把妹妹捉拿归案。
不知怎的,阗仲麟的房门开着,阗资听得房里有声音,他抬眼看进去,竟看到阗仲麟像个婴儿似的,疲惫而脆弱地蜷在床上,攒紧眉头,低声哭泣。这天,就算在白日里,阗仲麟的眼睛也是带着血丝的,他把漫画书还给阗资,愣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和阗资说什么好,最后,他哑着声音和他说:“谢谢你把我儿子的漫画改出来。”
再之后,阗仲麟总找阗育敏看电脑,阗资在Steam上收到了条新留言。
这位用户的名字叫仲麟,他的评论很简单,他说,漫画很好,游戏非常好,感谢创作。
阗资看评论看了半晌,他不敢相信这会是阗仲麟发的话,可种种证据表明,这就是阗仲麟写给他的,这日是正月初十了,天气已经暖和起来,阗资看向窗外,玉兰树已经作势要开花,他想他那场从新加坡下到甬城的雪,或许终于可以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