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妈妈说。
没神经的女人平常挺可爱的,可江浩然显然不大在状态,背着身把窗外的大片阳光全都搁置在了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这几天,他一闭眼就是那天他走进小院儿的情景,那些细节像橙子被榨汁机榨过,被挤压成了肉眼难以捕捉却也排除不掉的碎片,仍旧锋利的边缘割裂了他。噩梦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地出现,那种感觉就好像不是他不能忘,而是他不想忘一般。自杀式的回忆在使他清醒的同时也使他更加痛苦难耐,也许喝酒会让他好很多,可他选择了清醒,即便浑身打冷颤也非得咬紧牙关。背叛血淋淋的,又仿佛烧红了的烙铁强行摁压在他的胸口,他听见自己皮肉被烫坏,伴随着付纯在方文身下淫荡的呼喊,那折痛了他的心,几乎也把他一向引以为傲的自信给摧毁了。
“我不渴。”江浩然说。
“你怎么这么娇气,江浩然,医生已经给你吃了止痛药了,你现在又不痛。”
他老妈的怒吼在四面墙之间来回地碰撞,江浩然干脆睁开眼,阳光一下子照进了现实,他懵了一秒,随即感到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可又体会不出来具体变化的部分究竟在哪儿,只能说他知道自己变了,这种感觉很复杂,说不清是主动还是被动的。
第一次碎石手术没碎出什么鸟来,下个星期还有第二次,这几天陆续有同学和老师前来看望他,给他送上了贴心的健康卡,还有这段时间的课堂笔记。午饭后,他妈妈通常一边嗑瓜子儿,一边坐在床边翻看那些笔记本,有一句没一句地念给他听,夹杂着嗑瓜子儿的咯嘣声,有时候连题目还没念完,他已经报出正确的答案,这可把他老妈给吓得不轻,他自己也很意外,在如此多灾多难之际,他的脑子反倒更清醒了,圆周率背到100位完全没问题。
付纯一直没来看过他,江浩然诚然不在乎这个人来不来,可付纯总得把他亲戚家的钥匙还过来吧,一码归一码,难道付纯还打算留着那串钥匙?当做失恋的纪念品?偶尔去度假?
还有一个人,蔡鹏飞也自始至终没有出现过,他们一度玩得很不错,可随着文理分班两人生分了。江浩然试图说服自己,他也不在乎,朋友嘛,多得躲都躲不掉,可事实就是他在乎,很在乎。他想蔡鹏飞是他为数不多的对他知根知底的朋友,他俩是知己,尽管蔡鹏飞一定不认同这种说法,可他认定了菜包的内心也和他一样是讲情义的。眼下,他迫切想见一见蔡鹏飞,希望他把自己骂一顿,往死里骂一顿,这是任何人都无法代劳的工作,只有蔡鹏飞才能把骂他这件事做到绝,不给他留一分薄面。他觉得自己现在最需要的莫过于撕开所有的伪装,不想摆架子,也不想表现得强势,在自己亲近、熟悉的人面前,他想要坦诚。
晚上八点他收到一条短信,以为是蔡鹏飞,结果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你在医院吗?”
“菜包?”
那边马上回复了:“我是阮悠游。你没事吧?我听说你要做手术?”
江浩然把手机搁在床头柜上,他妈回家歇着了,眼下就他自己待在病房。一如往常那样,住院部楼下有病人在走动,在咳嗽,楼道里响起了护士们轻缓的交谈声,还有病床被拉来拉去的车轮的滚动声,像是粉笔擦过了黑板那般尖锐得刺耳。医院的夜晚总是既安全又不安全,空气中似是有不安的味道,又像是医护人员们在疑神疑鬼。江浩然打开了电视,本地电视台在放铁齿铜牙纪晓岚,他看了半集,手机铃声响的时候正赶上广告,他差点儿忽略了,电视上,老头老太齐声唱:今年过节送什么,送礼还送脑白金。
“喂?”阮悠游先出声:“你怎么不回我短信?”
“你不是在美国?”江浩然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嗓音,身子骨也稍稍挪了个位置,挺着腰:“我没收到你短信。刚那条是你发的?”
“对啊。我不在美国。你猜我在哪儿?”
“你回来了?”
“呵呵……”阮悠游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卖关子:“嗯。想你了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