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2 / 2)

程似锦的五官沉在阴影里,看不出她的神情,只望见了一双明艳而又渗透着冰冷的眼睛。

像是误入了狮子的领地。

“谢谢。”他的声音还很干涩低弱,但是说得飞快,然后又非常急迫、不知所谓地说了句,“对不起。”旋即转身想要下车。

但就在他面前,刚刚充满善意递给他糖块的黑衣助理却马上起身,反手关上了车门,车门自动上锁,特助转头迈上副驾驶位。

车门打不开。陆渺知道这种车的车窗根本不是用力就能击碎的,估计连子弹都打不穿。他转过身靠着后座的角落,强迫自己面对着程似锦,两人之间隔了非常宽的距离。

程似锦的手搭在车窗边,指甲轻轻地敲着窗边儿。在带着某种韵律的敲击声中,她平静地道:“陆拂下个月的手术要花多少钱,四十万?”

他的神经变得非常紧绷。

“你很怕我?”程似锦转过头看他。

“不,”陆渺说,“我讨厌你。”

他的语气太坚定。

程似锦忍不住笑了起来:“挺好,我也没想让人人都喜欢我。”

“让我下去。”陆渺说,“你不是不做强人所难的勾当吗?你不是讲究什么你情我愿吗?我不想跟你有什么关系,也不想和你见面,你放过我……我还有很多事没做。”

程似锦瞥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太差了,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递过去一瓶水,抬了抬手腕示意对方接过,青年防备地看了她很久,才伸出手拿了过去。

“京阳已经没有人做那种生意了。”她忽然开口,“你就是把器官全摘了也卖不出四十万,这个市场早就没有了。当初颁布这项禁止法案让专项组调查的时候,很多人都在暗地里叫屈,对专项组恨之入骨……用钱能换到一切的世界,美好吗?如果你觉得美好的话,你还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出卖。”

他攥着瓶身,缓缓拧开盖子。

“这条路上经常有纨绔子弟经过,不是林琮那种人,是完完全全把人划分成三六九等、精神病发作的疯子。他们不会因为你倒在那里就避开,也不在意是压断了你的腿、还是压碎了你的手。因为美好的世界可以用钱摆平一切……用四十万买下压断你的那只手,你会兴高采烈的同意吗?”

陆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说:“难道你想买的就高尚吗?”

生命、健康、人格,固然残忍。那么用尊严和身体做交换,难道就格外高尚吗?

“怎么可能……”程似锦轻笑一声,她弯起眼,看起来十分温柔,“我也是坏人的一员,你可以尽情地讨厌我,可以觉得我是一个没有底线的、卑劣的下流货色,然后走投无路的时候跪在地上跟我说,求你了,把我的自尊和身体都买走吧。”

她简直是用一种揶揄的态度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风轻云淡。

在平静温和的语气之中,陆渺却觉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愈发稀薄。他大口喝水,过度空旷的胃却因为突如其来的液体变得异常抗拒,一阵阵收缩地疼,握着瓶身的手出了点汗,他再次用力抓住,指骨绷得泛白。

路边不停有豪车飞驰而过,在看到程似锦标志性的车牌号后,纷纷减速慢行。

车灯晃过他的脸。陆渺用手捂住胃的地方,徒劳得摁了一下开门的地方,车门纹丝不动。他埋头咳嗽了几声,低血糖的余劲儿还没有消退,他忍不住干呕,嘴里全是血腥味儿。

没有血色的唇被染得鲜红。

程似锦跟司机说了声“开去医院。”随后问道:“你有胃病?这都会忘了吃东西?”

他的发梢都在发抖,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想逃跑。陆渺实在不愿意面对她,不愿意在这个人面前如此地狼狈不堪,完全像一个只能被放在展台上的花瓶、只配被她挑选的商品。

可是现实如此,他连一丁点沙尘的磨砺都经受不了,只是长时间失眠和忘记进食,这具娇贵的身体都能让他吃尽苦头。

陆渺咬着牙,说:“我不去,你让我下车。”

程似锦的语气变得冷淡了一些:“溃疡引起的胃出血会让人休克。”

“我没有钱。”

“你要死在陆拂前面吗?”程似锦不轻不重地讥讽了一句,“陆公子,你连画笔都卖了,还怎么养活别人?”

他沉默了片刻,嗓音干哑:“我的画本来也不值钱。你别拉我去永安长华,治不起。”

程似锦抬手抵住下颔,她想起陆家出事之前,连母亲布置的花厅里都有几幅陆渺的画,色彩丰富,笔触浪漫,立秋时她陪母亲在香案上问卜,挂签在竹筒里摇晃碰撞的声音中,回头就是一幅很漂亮的献瑞图。

值钱吗?曾经应该是值钱的。陆家还在的时候,画展上的每一个作品都被赋予了金钱涂抹的其他价值,那些拍卖会上,他本人从未出现过。

程似锦说:“去最近的社区医院。”

司机愣了一下,把导航打开。

他老实了,安静沉默得像个哑巴。躲在边缘,用袖口擦掉不小心弄到座椅内饰上的血。好在材质不怎么沾,血迹就这么被模糊地擦在他雪白的袖口上,滚成一片。

过了不知道多久,或许是第四个信号灯的时候,他低声说:“……谢谢。”

程似锦没听清,她在签助理带过来的文件,名字飞舞地落在上面,头都不抬地说:“再重复一遍。”

这是她常对下属的语气。陆渺以为这是什么命令测试,或者服从性测试,可在这种处境下,他竟然没有底气像以往那样坚定的拒绝。

“……谢谢。”他又说了一遍,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吐出来时连舌尖都隐隐发麻。

程似锦的笔顿了一下,没有看他,无奈地哼笑了一声。

陆渺转头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窗外光影交错,大都市的繁华被抛在后面,明暗不定的零星光源落在她的肩上,看文件时戴的金丝眼镜从鼻梁上滑落了短短的一截。她没有化妆,眼尾有一颗很浅、色泽很淡的痣。

小拂喜欢的是这种人吗?

这样恶劣、阴晴不定,擅自决定一切;毫不顾忌地将人放在手里摆弄来、摆弄去,又偶尔流露出某种诱饵般的好心。

她开诚布公地让所有人都知道,咬上诱饵的代价是失去灵魂、明码标价,却又让人以为自己会得到所有。

小拂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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