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我而来,这未免……”
“未免太过牵强?”
庾合点头。
天官说:“为你而来,也是为大玄而来。”
庾合笑道:“我怎么能代表大玄。”
天官并未回话,只是看着他。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官,见他未有神情变化,又看了看旁边的窦问璇,她也未有神情变化。
见两人这般,庾合便明白他们的意思了。他低下头,“晚辈惶恐不能。”
“人都是惶恐的,能也是不能变来的。”天官说。
“晚辈不明白,为何选我?是父皇选了我,还是天官大人选了我。”
“是大玄选了你。”
“大玄?”
“对,大玄。”
“我不明白。”
“会明白的。”
“可我不明白,不能心安。”
“局势走得太快,留给我们的时间并不多,希望你能承受。”
“可,你们没有——”说着,他停了下来。他想问,你们没有问我愿不愿意。
“没有什么?”
庾合摇头,“我说错了。”周若生的事情告诉他,有些事情并不能得偿所愿,如周若生的心意、身份,都在对他说,世间事,大都并非如意。
他抬起头,赫然说:“我们是贪婪的难民。”
窦问璇听此愣了一下,她虽不知意,但知道那不是好话,不由得有些急。
天官却并未在意,“我们要活下去,要摆脱难民的身份,要将‘大玄’前面的‘大’字去掉。”
“未必如意。”庾合说。这种阵前自降士气的话说来本就不好听,何况是在天官面前。窦问璇生怕天官大人生气、恼怒,但是当她看向天官大人时,却发现其神情并未变化。这时,她才知,天官大人对庾合真的很是包容。
“若是如意,我便不会来。”天官说。他自是从庾合的话里听得出来他并不像参与这件事,更不想成为被“大玄”选中的人。他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庾合是一个怎样的人,不然的也说不出“我喜爱不知尊重的那个你”这样的话来。同时,他也知道,“大玄”选中了他庾合,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庾合听此,深深地吸了口气,“夺母气,于我们何处?”
“在大势中争一片山河。”
“晚辈知悉。”
……
禁卫军占据控制着百家城每一条街道,没有人敢搅事,当然了,现在这个时候,看那天上的北参祭坛比搅事重要得多。他们大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那北参祭坛、大潮以及当前形势大肆议论。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却有一个声音格外的扎耳且突兀:
“算命嘞!算不准不要钱!”
年轻且颇有些邋遢的道士撕开了嗓子吼,边吼还便招摇那不知画着哪一道派标志的黄布旗。他摆这个摇摇晃晃的小桌子,一张八卦图铺在上面,也不避风雪。他在大雪中拼命招展的样子,滑稽得很。这个当儿,可没有人去理会他,把他当了疯子,傻子,蠢货。
却有一对人,急匆匆地走过去,为首者一把将那挥舞着的黄布旗止住,质问:“宁江湖,你在干什么!”
年轻道士宁江湖看见来人,喜笑颜开,一把把八卦图和小凳子上的雪掀开,“红绡啊,快坐快坐,你可是稀客啊。”
曲红绡没有理会他,凝眉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宁江湖挑眉,“算命啊!”说着,他摇了摇旗。
“宁江湖,我尊你是师叔,不愿与你动干戈。你不是被陈师祖禁足了吗,怎么又跑出来了!”
“嘿嘿,师叔我本事大啊。上天不能,我遁地,遁地不能我转世。”
曲红绡拳头握紧,然后又无奈叹气松掉,“你快走吧,陈师祖也在神秀湖。算了,我都知道你在这儿,师祖肯定早就知道了。”
宁江湖挤眉弄眼道:“你放心,他现在不会抓我的。”
“我是希望你快点回驼铃山,不要在外面骗人了,每次都要驼铃山给你清理后事。”
“骗人?”宁江湖急得蹦起来,站不住脚,“道士的事情,怎么能是骗人!”
“你还算个道士?”曲红绡挑眉。
“我怎么就不算道士了?”说着,宁江湖将注意转移到曲红绡身后的温早见,忽然弓着腰,笑哈哈地说:“这位女施主,要不要我给你算一卦?”
温早见愣了一下。曲红绡伸手,连忙将她护在身后,“不需要。师叔。你那套还是去骗别人。”
“怎么能是骗呢,这位女施主,我肯定算得准!”他挤了挤眼,对温早见说:“算姻缘算吗?”
温早见问:“这也能算?”
宁江湖拍拍胸膛,“当然了,我可被人称作小月老啊!”
曲红绡转身对温早见小声说:“他在驼铃山给一对道侣算,说他们可以白头偕老,结果次日,两人修炼时,就走火入魔,生机反噬,一夜白头。”
温早见惊讶地张了张嘴,小声问:“真的?”
曲红绡认真点头,“你可得小心,不要让他随便算。”
宁江湖憋了口气,“的确是白头偕老啊,不是挺准的吗!”
实在说,若是曲红绡不说那个事,温早见还不怎么好奇,这一说了,反而好奇。她小声问曲红绡:“要不,算算?”
曲红绡皱眉,“都这样了,你还算?”
温早见眨眨眼,“算一下嘛,小小地算一下,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好吗,好吗?好吗?”
曲红绡认真思索着。
宁江湖在一旁抿嘴笑个不停。
片刻后,曲红绡转身,对宁江湖说:“她是我的道友,你不要乱来,要是乱来,我定要跟师祖说,关你一万年。师叔你知道,我不说玩笑。”
温早见满足且难为情地站在后面,她心里美滋滋的,知道红绡已经对自己很上心了。现在要做的,就是努力那“友”变成“侣”,毕竟她家先生都没反对,就靠自己努力了!
努力呀!温早见。
“我从不乱来,红绡,你也知道的。”宁江湖认真说。
曲红绡满不情愿地说:“算吧,算吧。”
宁江湖笑呵呵地温早见说:“你坐在这儿。”他指了指小凳子。
温早见点头做了下来。
“手放在八卦图上。”
温早见照做。
接着,宁江湖食指点在八卦图另一边,闭上眼,眉头闪烁片刻后,睁眼露出一副遗憾的神情,“不妙,不妙!”
“什么不妙?”曲红绡抢在温早见前面,“你可不要乱说话。”
“我从不乱说。”
温早见问:“师叔可是算出什么了?”
“既然你也叫我一声师叔,那我还是实话实说吧。”宁江湖叹了口气,摇着头说:“你这一生,恐怕难遇良缘,不得世公子翩翩啊。”
温早见想了想问:“意思是,遇不到合适的男人?”
宁江湖说,“差不多。”又问:“我帮你改个命?”
温早见摇头,满不在乎地说:“我还以为多大个事呢,区区男人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
“嗯?”
温早见躬身一礼,“谢谢师叔!我们先走了啊。”
说完,她牵着曲红绡就离开了。
走着,她贴着曲红绡说:“我还生怕我以后会跟一个男人结缘呢!”
曲红绡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这么明显的暗示,她自然知道。可越是这样,她心里就越不安,越难割舍,越是复杂。
宁江湖遥遥地看着两女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
“多好一姑娘啊……”
大雪纷飞的街道上。温早见问曲红绡:“我们去哪?”
“见一个人。”
“见谁?”
“就是刚才我口中的陈师祖。”
“陈放大圣人!”
“嗯。”
“我有点紧张。”
“见先生的时候,你都不紧张。”
“我也有紧张啊,只是你没看到。再说了,你一直都说先生很平易近人的。”
“陈师祖……不是很平易近人。”
“那我还是不去吧,就在外面等你。”
“也可以。”
“算了,我还是跟着你。”
“可以。”
两人来到一个小洞天。进去后,立马就看到院子里开着一树腊梅,以及一只正在从嚼腊梅的黑驴。
见到曲红绡走进来,黑驴哼哧哼哧地叫唤了两声。
曲红绡走前去,抚了抚黑驴额头的唯一一撮白毛,顺手摘了朵腊梅给它。
“我可以摸摸吗?”温早见问。
“可以,它虽然是头驴,但是脾气不大。”
“驴跟脾气大有什么关系吗?”
“倔驴脾气,倔驴脾气的嘛。”
“可那是形容倔的,跟你一样。”
“我很倔?”
温早见笑了笑,“谁知道呢。”说着她抚了抚黑驴的白毛。黑驴十分配合地蹭了蹭。
“红绡。”从楼里走出来一个中年人。
曲红绡看去,然后上前点头行礼,“师祖。”
温早见瞧了瞧,发现这个陈师祖似乎跟大街小巷里的普通中年人没什么区别,如果不知道他的身份,定然转身就要忘了面貌。出于礼貌,她上前行礼,“洛神宫洛神传人温早见,见过陈放大前辈。”
陈放点了点头。
曲红绡问:“师祖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放说:“我毕竟是你的师祖,自是要关心。”
曲红绡说:“神秀湖大潮当口,不便与师祖多说,还是等过后,红绡再同师祖一叙。”
陈放叹了口气,“红绡,你还在怪我。”
曲红绡摇头,“红绡从来没怪过师祖。受师祖照顾成长至今,感激都来不及,何来的怨怪。”
陈放沉了口气,没多说,“我主要是想问一问你之后的打算,是回驼铃山,还是继续行走?”
“落星关之事未终,我自是要去落星关。再后,东南西北中、千岛、五海、十圣地、四十九秘境,还有许多我都没去过,身当人间行者,不能停下脚步。”
陈放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罢也罢,多走走总要比闷在山上好。”
曲红绡点头。“师祖还有事吗?”
陈放沉默片刻后,说:“你身上有文气。”
曲红绡点头,然后大大方方地说:“我在跟着一位先生念书。”
“儒家的先生?”
“不是。”她也没有解释。
“希望到时候能见一见你的先生。”
“过后我会跟先生说。”
“那,就这样吧。”
“师祖保重。”
说罢,曲红绡转身便走。温早见连忙行了一礼,然后快步追上去。
陈放看着她们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哀伤,随后又恢复清明,望着天上的祭坛。
就算是傻子,都能感觉到曲红绡和她师祖之间有矛盾,温早见哪里能不知道,她没有去过问,免得触及到矛盾,老老实实地跟在曲红绡后面。走着,走着,曲红绡转身说:“我们去喝酒吧。”
“喝酒?你会吗?”
“喝着喝着就会了。”
“那,走吧。”
……
虚空的阶梯上,没有人看得到秦三月和叶抚的身影。阶梯很高,很长,他们走了许久。
“老师,就要到了。”
“嗯。”
“我还是有些紧张。”
“没关系的。”
“嗯。”
到了最后一道台阶上。叶抚松开了秦三月的手,“去吧,走上去。”
秦三月恍然若失,“老师不跟我一起吗?”
“我会跟在你后面。”
秦三月低头,“可我希望老师你能握着我的手。”
“那样不合礼数。”
“礼数有那么重要吗?”秦三月出乎意料地问。她本是最知礼的。
“三月,去吧。”
秦三月驻足,看着叶抚许久,说:“告灵结束后,我希望老师能做面条给我吃。”
叶抚笑着说:“当然可以。”
秦三月点头,然后吸一口气,转身,一步迈入祭坛。
在她踏足祭坛的刹那,八面十六方铭刻着符文的幡旗呼啸起来,猎猎作响。整个祭坛通体散发出紫玄色的光,如同悬立在天上的天眼。她像是一道虹霞,遥遥升起,然后挂在长空,落进紫玄色的天眼里。“北参”两个除了大以外,没有任何特点的字上,腐蚀、风化的痕迹一片片掉落,露出其原本的模样,一如盛日,一如皓月,当空而立,可参日月。
符文作星辰,紫玄当深空,北参为日月。
那祭坛,便是一片天!
秦三月一步一步走在其间,神圣缥缈的祭祀袍隔绝一切凡俗气息,她便真如那九天而落的玄女。她不看百家城,不看神秀湖,不看阴云,不看风雪,只遥遥地看着北海深处那聚成一圈又一圈的圉围鲸。她伸手,去触摸,感知,感受,好似能隔着遥遥不知几万里,体会到它们留给世间最后的温柔。
她正身,正声:
“玄命司于此,告天下:
千年鲸落,回溯母气,天地往复,生生不息。
圉围之众,当与天地同葬!
今以北参之祭,慰以安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