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节(2 / 2)

他将离世父母的破房子重新修补,门前那一亩田地收拾了一番,村里也给他申请了低保,希望这30岁出头的汉子,紧皱的眉头能够再次舒展开来。但之后的日子里,朴志刚反倒越发孤僻。他像躲避瘟神一般,躲避着村里的每一个人,甚至每一条狗、每一只鸡、每一个生灵。村委会将他送去了医院,得到的诊断结果是——妄想症患者——也就是精神病人。

所幸,他只是不声不响而已。于是,村委会的几个汉子专门开会讨论了一下,最终觉得还是让他在村里待着就是。毕竟,他除了沉默以外,也并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行为举动。

那年清明,下了一宿有电闪雷鸣的暴雨。早起的农夫发现,村尾住着的大户黄桂家围墙外的积水,红得有点瘆人。村干部领人将黄桂家的大门踹开,赫然发现他们全家7口人,竟然全数被人杀害,而且手法极其残忍。整个屋里,没有一具尸体是完整的。专案组当天就住进了木轮村,但就在当晚,朴志刚拿着一把镰刀,翻进了专案组借宿的那户人家……

木轮村惨案,被公开的死亡人数是27人(两晚合计),无一伤者。凶手的杀人手法极其熟练,每一个死者,都是一刀毙命,大部分尸体还被肢解。当全村村民将朴志刚按倒在地上,愤怒地举起手里的棍棒时,村委会里的老治安员大吼着制止了村民。第二天,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朴志刚被警方带走。一个月后,令村民无比愤怒的消息传了回来——朴志刚因为精神病免于刑事责任。他在非洲的那10年,为了保命,成为恐怖分子的帮凶,掌握了熟练的杀人本领。回到老家后,过往10年血腥的一幕一幕,令他开始出现妄想,并觉得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因为知晓他手里沾满的罪恶,而终将他杀死而后快。这一妄想越发膨胀,在他那沉默的世界无法承载后,他终于又一次开始了杀戮。

朴志刚被送入了精神病院,而当天要求大伙不要直接打死朴志刚的老治安员,在村子后面的一棵歪脖子树上上吊自杀。

这起骇人听闻的案件,令省公安厅开展了为期半年的全省“武疯子”专项排查活动。

武疯子——即指具有用武力伤害他人或者自己的行为能力、想法、冲动倾向的精神病患者。全省许多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都被进行了详细登记,该送医院的送去医院,该要求家人严加看管的也都发了通告。但,谁又能肯定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类似朴志刚的病人,还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呢?“嗯!不错,或者这个武疯子朴志刚,也是他们想要研究的重头戏。”李昊点头说道。

“不会。”邱凌在努力扭头望向李昊,“朴志刚这种病例并没有任何代表性,他与寻常的精神病人唯一的不同在于,他有攻击伤害人的技能与经验罢了。况且,关于朴志刚的研究一直都挺热门的,每年都有好多学生的毕业论文里,会用朴志刚案来当病例分析。那么,李大队,你觉得他们几个自视清高的家伙,会对这么个病人感兴趣吗?”

“我又怎么知道你们会对谁感兴趣呢?”李昊没好气地说道,“再者,朴志刚在那些病患中又怎么样呢?难不成,他还会成为乐瑾瑜、苏勤的帮凶?”

“有这个可能。”我放下了手机,“安院长刚才之所以打过来就是说这事——乐瑾瑜有一篇关于研究被害妄想症精神病人的论文,安院长看过,其中也提到了朴志刚。乐瑾瑜在那篇论文里说自己有幸与朴志刚进行过10多次单独的会面与交谈,并认为朴志刚是能够被自己软化,甚至驯服的。嗯!驯服,安院长说乐瑾瑜那篇论文里就是用到了‘驯服’这两个字。”

“那又怎么样呢?”李昊很不屑,“沈非,现在,我答应你的要求,带你和邱凌去观音山那边。不过,拜托你们就不要帮我再分析这些有的没的东西了。路上,你帮我盯紧邱凌就可以了,不能有半点闪失。”

“好吧!”我冲他点了点头,但紧接着看到他身后那扇敞开的门后面,韩晓的身影出现了,她应该是在监控里听到我们的对话后连忙从会议室里跑出来的。

“沈……沈非,带上我。”她冲我喊道。

李昊瞪大了眼:“好笑,真当警事是儿戏了吗?谁都可以随便嚷嚷几句,就参与进来吗?”

“李大队,出外诊的心理咨询师,确实是需要带助理才方便的。”邱凌还是在努力扭着头望向身后,他的身体被固定在椅子上后,扭曲的形状像是被他自己虐杀后的那些受害人尸体一般,“如果你不同意,沈非医生可能不能有最佳的状态哦。再说,他的不好情绪影响到我,也可能会让我不能更好地配合你们警方的行动哦!”

“你敢!”李昊吼道。

我并没有介入他们的争论,反而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转身,朝我办公桌后面的书柜走去。在那书柜里,有一件很普通的物件,而这物件,是我托朋友专程从风城带过来的。本来,它将成为一个礼物,但世事无常,谁又能保证美好的东西就能够永远美好呢?

我从书柜里拿出那个黑色的布袋,装入我的手提包里。因为其中的物件,让我的手提包变得鼓囊囊的。也因为这布袋里的物件……我的心越发沉重起来。房间里的另外几个人,这会儿也都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没再吱声了。

“沈非,你鬼鬼祟祟装了个啥?”李昊问道。

“没什么?一个老旧的玩具,会让我心安一点的东西罢了。”我这么回答道。

10分钟后,邱凌被带上了囚车。和他一起钻进那辆车的,是4名挎着枪的武警。武警们年纪都不大,满脸严肃。他们的世界里黑白还清晰分明,灰色尚不存在。所以,他们的严阵以待,绝不是矫揉造作。

韩晓作为我的助理,一起上了李昊开着的那辆警车。赵珂坐在副驾驶座位上,小声数落着丈夫:“沈非与韩晓都是给我们帮忙的,你非得弄得这么咋咋呼呼干吗?”

李昊“嗯”了一声,没再吱声。

“沈非,我可以说几句我的看法吗?”韩晓在我身旁小声嘀咕着,但车厢空间能有多大呢?她再如何小声,其实李昊和赵珂也都能听到的。她之所以选择这么怯生生,也算是对众人的一种尊重吧。

“嗯!”我应了一声,右手放在鼓囊囊的单肩包上,头却还是望着窗外。那不紧不慢的雨丝中,观察者心理咨询事务所的小楼正缓缓消失在身后的暮色街道剪影里。但我再次归来的第一个工作日,似乎并没有结束。

“邱凌不会让自己活着耗到明天清晨的刑场的。”韩晓声音依旧不大,但语气却斩钉截铁。

“为什么?”赵珂扭过头来望向韩晓。

韩晓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我点头,她才开始继续:“邱凌今天算非常配合我们了,但整个下午,他回避了沈非老师的一个问题,一个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问题。并且,他还紧接着快速岔开了话题,将对话引导到了黛西身上。”

“你是说沈非问的那个纯属浪费的‘你觉得自己会是怎么个死法’的问题?”李昊的双手紧握着方向盘问道。

“是的。”韩晓点头,“他随口说了句自己也不知道。”

赵珂:“没错,当时他打了个马虎眼后,就扯着沈非说了一些有点虚的话,露出了他想见黛西这么个话题入口上。接着,包括沈非在内的我们所有人,都一下子觉得这小子的七寸被我们逮住了,压根就没有抓着‘怎么个死法’的问题了。”

“那个问题本来也只是用来让他放松而已。”我还是望着窗外,有着雨丝的夜城市深邃而又幽暗,海阳市宛如空城。

“是让你们放松的时候吗?都什么节骨眼儿了。”说到这话题,李昊便又有点生气。

“韩晓,别管他,继续说说你的想法。”赵珂白了李昊一眼。

“嗯!”韩晓点头,“这两年里,我因为接触过之前那一系列事件,所以对连环杀人犯这个课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众所周知,这一课题,西方所积累的案例研究资料本就很多。而我身边有机会亲身接触到的连环杀人犯,却又只有梯田人魔这么一个非典型案例。所以,我在研究这一课题时,最为关注的,就是邱凌的卷宗。况且,你们也应该知道,如果我想要打听到梯田人魔案的更多信息,不会太难。”

我回头,将视线从那片黑暗移到了这个近在咫尺的如花女人。

韩晓继续着:“绝大多数的成人暴力犯罪的根源,都是与其童年的灰暗经历有着关联的,邱凌也不例外。但是邱凌的智商明显高于常人,思考问题的方法方式,也因为他对于心理学的造诣而理性规范。于是,我们可以说,他最终在成年后形成的对人生与世界的认知,都是积极向上的。而一切的导火线,是文戈的离世。尽管这一噩耗令他无比痛苦,但他还是告诉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立意识世界,并强迫自己继续冷静。而陈黛西小姐,似乎就是他在那段无比痛苦,却又压抑着偏执的时期,邱凌所主动收割回来的情感转移体而已。”

“韩晓,如果照你这么说,他压根就不会去犯罪了。”赵珂说这话的时候身体往回靠了一点,说明她对韩晓的这一番话逐渐没了太多兴趣。

“这个问题,一直也是我琢磨不明白的。但又确实如此……”韩晓顿了顿,似乎对自己缺少自信。于是,她又看了我一眼,见我也正看着她,便吸了口气,“因为受害者都是女性,所以,我们依然可以把邱凌归纳为性连环杀手的范畴。该类凶手分为四类——第一种是力量自信型。这类凶手之所以将受害者杀死,是因为出现了无法控制受害者的情况。也就是说,谋杀不是他的本意,只是有预谋袭击的升级。第二种是力量满足型,他们和第一种凶手一样,谋杀并不是他们想要的。他们甚至会取悦受害者,期待受害者在过程中表现出愉悦以及对自己的肯定。而这一愉悦,并没有获得后,他们便会变得很愤怒,进而杀死受害者。”

“很明显,邱凌不属于这两种。”赵珂微笑了,但身体还是往回靠着。但这次换成一种对于她来说相对比较舒服的坐姿。看来,她对韩晓的这番解说有了想要继续聆听下去的兴趣。

“嗯!”韩晓点头,“第三种连环杀人犯,是愤怒报复型。他们既预谋强奸,也预谋杀人,杀人的目的就是报复女性。邱凌,他一而再再而三想要让全世界人知道自己对文戈的爱,是他自己所理解的无私的大爱。那么,他又怎么可能存在报复这个说法呢?所以,之前我一直认为,邱凌应该属于第四种杀手——愤怒激发型。况且,邱凌也具备这类凶手的一些特征。首先,他的杀戮是早就预谋好了的。再者,他为了表现自己的控制力,还会很认真地设计谋杀,犯罪过程程序化,追求自认为的某种完美。该类凶手还会对受害者的尸体进行第二次侵犯,其中最为典型的一种手法,便是将尸体摆成奇怪的姿势。邱凌不正是这样吗?”

赵珂点头。而坐在她旁边开车的李昊一本正经地盯着前方,应该也在认真听韩晓说。

“愤怒激发型杀手,很多都过着两重生活。对外光鲜的一面,暗地里恶魔的一面。邱凌不正是如此吗?”韩晓语气越发坚定了。

“但是……”她的话被我打断了,“但是有一个因素你并没有考虑进去,那就是邱凌和我们一样,对这些知识包括性连环凶手的几种类型,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在最初想要将自己定义为哪一种类型杀手时,就会将自己完完全全地套入这个格式里去。所以,我们也应该尝试考虑这些表象下的真相究竟如何。”

韩晓笑了:“今天有幸在监控中看到了邱凌的表演,收获还是挺大的。同样地,也是今天的这一次接触,让我开始意识到,对邱凌是愤怒激发型杀手的这一定义,可能仍然是错误的。他说自己是故意赴死,那么他为了赴死而犯下的每一场杀戮罪行的现场,尸体都被精心布置,指向多年前他生命中自认为重要的一段经历,岂不是很多余?他完全可以单纯地谋杀然后被捕就可以了啊?于是,我们可以得到一个结论——潜意识里的他,其实还是想要遵循某种规则,某种他自己也并没有意识到的规则。而这一规则,可能就是刚才沈非你所说的,将自己往愤怒激发型凶手类型里面去放。”

赵珂插嘴了:“韩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邱凌其实有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强迫症啊?”

“是的,这也就是我想说的。”韩晓点头。

“和你们聊天是挺费劲的。”李昊笑着说,“邱凌有强迫症——嗯,我们知道了。”

“不仅仅如此,我们应该还可以得到另一个结论——邱凌也挺看重仪式感的。他将每一个受害者尸体细心处理后摆放的过程,如果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性幻想的话,那就是在给自己营造一种仪式,一种能够让他自己的某种信念得到满足的仪式。那么,一个有着这样思维方式的人,他对于自己的死法,包括死的时间、地点、甚至姿势,是不是也有早就规划好的计划呢?况且,他的心思缜密,滴水不漏,最终又怎么会令自己像条狗一样狼狈地瘫倒在血泊里呢?”韩晓摊手,“这就是我想说的,也还不算啰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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