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米高的巨型化学储藏罐遮天蔽日,像是伫立于旷野之上的黝黑巨人。他的身影没入黑暗,去往那触手生长的源头。
是什么气味?这么刺鼻,叫人眼泪狂流,叫人咳嗽不已。
是……福尔马林?
那天在医院的标本室,好像也是这样的状况,那里有一桶倾翻到一滴不剩的福尔马林。
盛欢的眼睛在黑暗中雪亮,他的耳廓微颤,像一只捕猎的猫儿。
军刀的刀锋迎着声音的源头侧切下去。
这刀比预想的还要再锋利一些,切下去的时候蓝光流彩如火焰。刀下的质感微妙至极,这一处竟仿佛是出奇的软,像在切一段新鲜的橡胶体,几乎没什么阻力就丝滑到底了。
盛欢一撇刃面,那东西滴溜溜的滚出了老远,与此同时,他听见另一侧传来“咻”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逃窜着缩了回去。
杜晨飞迅速被松脱,像个被玩坏的木偶般从高处掉下来,黑色的诡影在化学储存罐的拐弯处留下一片似有若无的模糊残痕,随后便消失无踪。
盛欢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过去,他咳嗽了两声,用手捂着鼻子,被熏出来的眼泪沾湿了虎口。
他艰难的睁眼瞟向前方,这才错愕的发现,跟前偌大的金属罐身上有一个脑袋大的巨大破口。
浑浊的化学液体正如涓涓细流般从里面渗出来,这显然是不合常理的,这么大的罐子,这么大容积的液体,底部这么大的压强,若真开了个口,甲醛应该以□□般的速度喷射出来,足以把他盛欢击飞到对面的罐身上扒都扒不下来。
所以……这罐子空了。
——有人放空了这里面的液体。
盛欢皱了皱眉头。
他再也待不下去,感觉这甲醛的味道都快把他熏入味儿了,他分分钟也要变成一具尸体,盛欢踉踉跄跄的本将逃开,他想起刚才自己似乎还从那“大蟒蛇”的身上切下来一段儿东西。
那东西现下就在不远处。
因为滚的远,那东西脱离了黑暗的阴翳区域,落在了惨淡月光的普照之下,露出了真面目,盛欢呆了两秒,难以置信的奔过去。
他本以为自己看错了,但实际上并没有,那就是凌正亭的头。
这是他第三次看到凌正亭的头了。
第一次是在医院的标本室,那颗头新鲜、完好、须发皆存,是一具新鲜尸体该有的模样。
第二次是在校友会聚餐的会馆,那颗头在凌正亭的身上长着,能动能看,像个正经的活人。
而现如今,这颗头的性状与前两次堪称大相径庭。
它腐败了,发丝枯槁,肌肉灰白,皮肤蜡黄僵硬如皮革,牙齿松动且稀疏,眼窝神仙下去,没了脂肪的支撑,薄薄的皮描摹着骨骼,接壤的地方甚至有些破溃,露出了骷髅的形态,诡异,非常诡异。
然而这些都不是最离奇的。
盛欢看着它大张着的嘴,大量的福尔马林正从它干瘪的嘴角流淌出来,就仿佛片刻之前,他正将头埋在积蓄着大量福尔马林的金属罐内,如饥似渴的畅饮过。
这个念头让盛欢毛骨悚然。
他伫立在原地,紧紧的握着折刀,这时他发现,就连刚才切割以用的军刀刀刃上也流淌着几滴福尔马林。
周遭一片死寂。
就在这时,尖锐的手机震动声炸响,打破了这一切。
盛欢一个机灵,吓得差点儿没跳起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他抖抖索索的去掏手机,手机在手里颠了几颠险些掉落在地,他好不容易握紧了,发现来电显示是顾沨止。
经过方才的烈焰炙烤,这手机已经有点儿变形了,盛欢只恨它为毛通讯功能还健在,真是该死的顽强,他咳嗽了两声,硬着头皮接通电话。
“喂?”顾沨止的低音炮在电话那头响起,听起来不怎么高兴,“你人在哪儿?”
这声音居然从两处不同的方向传过来,盛欢转身回看,在远处发现了三个人影,除却正举着电话的顾沨止,还有方才分道扬镳未久的伍琳琅和熊提,这三人会师的倒是快。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盛欢心知靠躲是躲不掉的了,且现在的顾沨止正在气头上,不是什么善茬,还是不要惹的好,遂原地转了一圈,“我在……”他刚想报位置,忽然看见凌正亭的头,如醍醐灌顶。
他把那凶器擦擦干净收好,酝酿了一下感情,然后深吸一口气,对着电话那头“嘤嘤嘤”的嚷嚷起来:
“顾沨止!!这里有个死人头好可怕呀!!救救我!!!救救我!!!”
截至目前,救护车与消防车纷纷驶离现场,滨湖湾丰泰工业区的爆炸泄露事件已经完全被控制住了,但仍旧出现了一部分伤亡情况,这件重大灾害事件也终于如约的登上了各大媒体平台的热搜头条,引来多方热评。
“事情都结束了才上热搜?我差点以为自己活在上个世纪。”
“如果不是相关机构的人老年痴呆反应迟钝,你说这里面没猫腻我不信。”
“怎么会突然泄露呢??丰泰的设施难道是豆腐渣工程吗?管理人是不是应该引咎辞职???”
“讲道理就算泄露也不应该爆炸,重工业区都是严禁明火的,别是谁违规偷偷在工作的时候抽烟了吧!”
“严查!!必须严查!!!”
“这会儿还查个屁啊,关键区域都快被移平了,你当还能找得到能用的监控?”
“好惨,死15伤78,逝者安息[双手合十],都是一个个破灭的鲜活的家庭啊。”
“抽烟的以死谢罪都不为过!妈的!”
“只有我关心那么多化学气体泄露之后滨湖湾那边还能去人吗?”
“二甲苯会致癌兄弟们,我要收拾收拾离开虞城了。”
“但是滨湖湾当时好像区域降雨了,应该还好?”
“那么问题来了,那边的水质是不是也会受影响?”
“真就是等着老天爷救命,那请问现在咱们政府的人都在干嘛?在梦游??”
“楼上,敢说zf,你号没了。”
“我有现场一手消息集美们,据说昨晚全程只有滨湖湾消防支队一辆消防车出警,他们一直在呼叫市区消防支援,但是没卵用,你不知道市区的消防警力都去哪儿了。”
“靠,姐妹的消息准吗?这他妈是玩忽职守吧!”
“如果来十辆消防车,你猜还会不会烧这么久[滑稽]。”
“虞城人民政府,虞城消防,虞城人民法院,出来挨打,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果然实在梦游吧!人家死伤那么多,你们怎么给人家交代!”
“老铁们,一条内部消息,昨天半夜虞城北的挪瓦皇冠高尔夫球场也失火了:)去了小十辆消防车哦,有图有真相。”
“一个破高尔夫球场要去这么多消防车?疯了吧!难怪真正需要消防车的地方没车用!”
“冷知识,挪瓦皇冠高尔夫球场的法人叫许康国,我已经搜到了[图片],欢迎广大网友开始阴谋论。”
……
许念姿一觉睡醒,刷网上的消息刷的冷汗直冒。
挪瓦皇冠高尔夫球场的负责人许康国是她的爸爸,昨天晚上,他们一家都在迎接一个极为重要的场合——那就是凌氏药业的长子凌启刚要来他们家做客。
这么些年来许念姿一直在想方设法的巴结顾氏财团,但与做跨国贸易的顾氏财团相比,开高尔夫球场的他们家其版图拘泥于市区内,始终是差一些,这也总让许念姿在顾沨止的爸妈面前不得不唯唯诺诺。
而这次凌氏药业未来的继承人突然向他们递出友情的橄榄枝,不啻于是一个拓展商业版图的机会。
凌氏药业在虞城的财力基础自是不用说,能瞧上他们许家也绝逼是许家祖坟上冒青烟了,若是能促成合作,许家的生意不说翻几倍,挪瓦皇冠高尔夫球场走出虞城在全国范围内开连锁那是肯定的了,许念姿寻思着自己往后在别人面前尤其是在顾家父母的面前也能更加昂首挺胸一些,因此当晚接到许康国的指示说要赶回家中陪凌启刚吃饭,她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许念姿亲手起草,给凌启刚安排了两天一夜满满当当的娱乐行程,其中包括精美奢华的各国餐点、夜间温泉桑拿还有——第二天包场的高尔夫球运动。
素有“贵族运动”美名的高尔夫球需要的设施和场地非一般人能负担,许家在这方面还是有些话语权的,因此也算是很有诚意了,一切原本都在许家的计划之内,却不料直到凌晨时分,他们在温泉水里昏昏欲睡着,那边儿突然接到消息,说城北的高尔夫球场失火了。
高尔夫球场的草皮那叫一个寸土寸金,且凌氏财团在虞城内部那可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应酬期间发生这样的灾害事件,那他们的合作也许就已经黄一半了,许康国直接原地爆炸,二话不说就打爆了附近市区所有消防支队的电话,勒令对方前来救援。
照理说区区一个高尔夫球场,实在是动用不到全虞城市区的消防警力,但为了表示对凌启刚的郑重,许康国几乎是动用了所有的人脉资源,给各大消防支队施压,期间还翻天覆地的吵了几架,叫停了几个颇有反骨的支队长的工作,最终才促成了倾半市消防警力救援挪瓦皇冠高尔夫球场的壮观场面。
也真是没有白费许康国的这一通骚操作,挪瓦皇冠高尔夫球场的火在半小时内就被扑灭了,但架不住太多的消防车和救护车在城北发生了道路挤兑,场面那叫一个混乱。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滨湖湾的丰泰工业园区发生了爆炸。滨湖湾距离偏远,消息终究是慢了半步,他们呼叫救援时,大半个市区的消防警力都已经被许康国抽走了,而滨湖湾恰好又居于城西,与挪瓦皇冠高尔夫球场相去甚远,即便那些消防车和救护车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挪瓦皇冠高尔夫球场,不耽搁即刻再折返奔赴滨湖湾,也根本来不及,所以才酿成了如今网上传的沸沸扬扬的“死15伤78”的惨剧。
事情的内幕并不难挖,毕竟这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就有网友匿名将许康国的个人资料、行业履历以及当晚的行程和电联记录都曝光了出来,稍加串联便有了个梗概,网友们群情激奋,在网上骂的是沸反盈天。许念姿一觉睡醒,看网上的情形都傻眼了。
“爸!!爸!!!”她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扯了一件巴宝莉的丝绸长衫披着就冲出了房间,一路冲到一楼的餐厅,“你看新闻了吗爸!!!”
许康国正和妻子面对面坐在客厅里,壁挂电视机正开着,回放着晨间新闻,正在报道丰田工业园区的爆炸事件,二人谁也没有看,但表情凝重。
“怎么会这样!”许念姿举着手机道。
“谁知道呢!”许夫人身上盖着昂贵的绒毯,斜倚着沙发扶手,直皱眉,“你说这化工厂早不炸晚不炸,偏偏在我们家要用消防资源的时候炸,什么意思嘛!”她将缓缓滑落的绒毯网上拽了拽,盖住小腹,手指攥着毯缘拧来拧去,生气道:“要我说,就是那群人命不好,偏偏赶在这时候了!”
“是啊!”许念姿深有同感,气的跺脚:“你说咱们市一年才发生几件重大灾难啊,这本来就是小概率事件,在同一天,还是同一个时间段,连着发生两件,这算什么啊?这得是彗星撞地球的运气了吧!怎么偏偏就让咱们撞上了呢!”
“唉老许!”许夫人保养得当的眼周也因此勒出了几道细纹,她慌忙去拍许康国的肩膀,“你说这事儿不会要把责任都推到咱家头上吧?这咱家也没有前后眼呀,谁能预料到那边儿好好一个工业区会爆炸呢,你说是不是?而且咱家那高尔夫球场也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地方,真烧起来,也是不得了的损失呀!咱们每年给政府纳那么多的税,我们的损失也就是政府的损失呀!”
“唉你别吵吵了!”许康国本就烦着,被她这和尚念经似的絮叨给说烦了,抬手推了他一把,“你有这嘴皮子,留着跟上门调查的人说吧!看他们听不听你的辩解!”
“啊?”听这话,不光是许夫人,连许念姿也急了,一左一右的拥上来推搡许康国,“真的会出事啊!”
“不就是调用了几辆消防车嘛!”
“就是说,那滨湖湾自己不也有辖区消防,他们这么不顶用吗?”
“你管他们顶不顶用。”许康国双手交叉搁在膝盖上,虾一样弓着脊背,烦躁不已,“丰泰那边要是没死人,那一切都还好说,现在死人了,还不止死了一个,牵扯到人命这事情的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他的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咱家这次……怕是弄巧成拙了。”
“啊?那我们跟凌启刚的合作怎么办!”许念姿急道。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跟凌启刚的合作?”许康国气的一拍大腿,怒骂道:“你爹我这次搞不好还要去坐牢的!”
“坐牢?!”许念姿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脸都白了,“有这么严重吗?赔点钱不行吗?给那些死者家属每人赔二十万?不够的话……翻一倍?咱家也赔得起!”
许康国“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不应答。旁边儿的许夫人急着过去握他的手道:“老许,你想想办法,你想想办法呀!!你不是在政府还认识很多人吗?你让他们……让他们帮你求求情!让他们去打打招呼!”
正说着,佣人从外面进来道:“许先生,外面有人——”
“有什么人!”许康国气急败坏道:“谁他妈这么没有眼力见现在上门来!让他滚出去!你也滚出去!!”
佣人嗫嚅道:“是凌……凌启刚先生。”
许康国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诧异的看了看许念姿,又看了看许夫人,收到了同等水平的疑惑。
“凌启刚这时候来做什么?”许念姿小声道。
“可能是来告诉我们一声,以后老死不相往来了吧。”许夫人尴尬的笑了一声说,“雪上加霜。”
“那也不必特意上门来啊。”许念姿说,她想了想,觉得不对,于是道:“爸,你脸色不好,我去接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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