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再亲一次吗?
画面逐渐黯淡,凄冷的风雨也不复喧嚣。
莉亚于混沌中伸手,试图握住温洛的指尖,但她只抓到了一片虚无。意识重归现实,房间点着豆黄的灯光,窗外则是深沉静谧的夜。
树叶飒飒,星光漫天。
莉亚按住怦怦跳动的心脏。丝丝缕缕的绝望依旧徘徊在体内,诉说着另一种命运的苦楚。
她突然翻身下床,离开自己的卧室,奔跑着下楼。被汗水打湿的睡裙紧紧黏在背上,流动的风穿过瑟缩的胸腔,带走剩余的温度。
温洛的客房在三楼最里面,借着走廊昏黄的光亮,莉亚摸到门前,抬手叩击:“哥哥,哥哥……”她弄出的动静并不大,但门还是开了。穿着宽松塔夫绸睡衣的温洛站在黑暗中,垂着眸子看她。
“怎么了?”
他问她,清冽的嗓音含着微不可察的关切。“做了噩梦?”莉亚抿着嘴唇,闷不吭声投入兄长怀中。突然被抱住,温洛有些错愕,犹豫着抬手抚摸她的脑袋。
他触到了温热的湿意。
“出了这么多汗……”
温洛想传唤仆人,但怀里的妹妹偏要挤进门里,呼吸凌乱身躯颤抖,湿热的吐息喷洒在他的胸膛上。
“哥哥,哥哥。”她抬头,眼眶盈着明亮柔软的光。双手沿着脊背向上摸索,从肩胛骨探到脖颈,如藤蔓般缠住他的命门。
哥哥。
和艾利克搏斗时,被砍断了胳膊的哥哥。逃亡途中,因巨石坠落而砸烂了脑袋的哥哥。
现在他还好好的活着。
所有的悲剧都未曾发生,阴谋与野心尚且潜伏在暗夜里蠢蠢欲动。
莉亚已经给菲利克斯下咒。
她不允许他伤害卡特家族,是不是意味着,梦境里的结局永远不会到来?她的朋友,她的亲人,以后也会享受平和的未来?
不,不能放下戒心。
必须要做更稳妥的安排——
思绪混乱中,房门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温洛关上了门,用手托住莉亚的腰臀,像抱小孩儿一样,将她抱进铺着绸缎软垫的长椅里。起身时,又被她搂住一条胳膊,怎么也抽不出来。
“我去给你拿热毛巾。”
温洛的语调有些无奈。他从来不是个粗鲁的人,更不可能推搡自己的妹妹,只好顺着她的意坐在旁边,额头相抵,低声发问,“你究竟做了什么梦?”
莉亚不愿回答这个问题。
她异乎寻常地黏着他,似乎想从他身上寻找慰藉与安全感,以此填充体内庞大的孤寂。可她又不会真正示弱,哪怕平时露出柔软娇媚的模样,也只是另一种伪造的表象罢了。
小时候她可以蒙在被子里哭。
长大以后,脸上永远戴着微笑的面具。唯一一次狼狈不堪,是艾利克撕裂她的身体注入粘稠肮脏的精液。从此往后,眼泪就成为发泄情欲的途径,不代表任何真实情感。
她用拥抱来表达依赖。但其实,她对温洛也没有多么深刻的依赖。
漫长的疏远期让这对兄妹成为独立的个体,兔子耳朵的约定可以消除隔阂,却不能让他们亲密到不分彼此的地步。
莉亚什么都清楚。
但她窥见了灰败的另一种未来,也窥见了温洛的隐忍与关怀。梦境里的温洛没能杀死艾利克,选择逃亡并非贪恋性命,而是想要营救岌岌可危的卡特家族。
营救孤独绝望的皇后。
“别怕。”
温洛亲吻着她眉心的褶皱,微凉的嘴唇贴着鼻梁向下移动,掠过颧骨,落在鬓发。像温和年长的兽,舔舐瑟瑟不安的幼猫。稍微变得沙哑的嗓音,带着安抚的意味。
“别怕。”
他也开始出汗了。
眼睫根部渗出潮湿的水气,白皙的面颊氤氲淡淡的温热。下颌线绷得很紧,凸起的喉结滚动着,吞咽颤抖的吐息。
“莉亚,不要担心……”
他虚虚搂住她的腰身,右手穿过凌乱微卷的长发,摩挲少女纤长的天鹅颈。某种难以言喻的痛苦萦绕在他的眉间,让人生出奇妙的错觉——如果碰一碰这张脸,他就会像湖面的薄冰,碎得四分五裂。
“我会将一切处理好。”温洛说,“你的婚约肯定能解除,菲利克斯会付出相应的代价。佩罗家族虽是亲皇派,但他们并非绝对忠诚,今天我已经和南迪将军交涉过……”
南迪是玛姬的次兄。
“我不会让菲利克斯成为一个真正的君王。他应当受制于我们,在保证西亚平安繁荣的同时,对你赎罪。”
温洛呢喃细语,“至于艾利克,赛拉贡的继承人不止他一个选择。莉亚,你相信我……迟早有一天,艾利克需要偿还他的罪恶。”
莉亚很想问问兄长的计划。
她侧过脸来,嘴唇意外蹭到了两片柔软的东西。短暂的停顿过后,温洛坚决而又缓慢地推开她,发出迟滞钝重的声音。
“天快亮了。”
他看着她,视线却仿佛越过了她,“你该回自己的房间。”
也许是因为卧室光线昏暗,不知不觉酝酿了粘稠的气氛。
莉亚垂落眼睫,指腹轻轻擦拭嘴唇。
她想到盥洗室里捏着水管坚持冲洗的温洛,以及他无措逃离的姿态。想到两次与安迪做爱时,缠绕在身上的视线。
想到梦境中,隔着婚纱落下的吻。
“要再亲一次吗?”
莉亚问。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并未考虑什么艰难沉重的问题。只是出于一种平静的冲动。
可温洛却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他僵坐着,眼底游弋着碎散的光。这眼神让莉亚想起几年前,他拉着她离开蕾拉夫人的宴会,在满天星辰下,望着她,责备她。
“莉亚,别开这种玩笑。”
他送她出门。从衣柜里取来薄绒毯,披在少女裸露的肩膀上。
莉亚站在昏黄的走廊里,再次发问:“要亲我吗?”
对自己的残忍毫无感知的魔女,用轻浮的试探折磨着忍耐克制的兄长。
温洛沉默半晌,俯身在她的额头印下一吻。
“晚安,我亲爱的妹妹。”
清晨,鸟雀啼鸣。
莫亚早早洗漱完毕,轻手轻脚下楼来。她想去厨房找些喝的,不料在餐厅遇见了玛姬的次兄。
这个庄园的男主人。
“日安,南迪先生。”
莫亚局促行礼,结结巴巴解释自己的来意,“我有些口渴……没想到您在这里。”
南迪捏着咖啡杯,态度温和地笑了笑,示意自己并不介意。
“莫亚小姐可以摇铃,仆人会直接送茶水过来。不必专门跑一趟。”
他靠着餐桌站立,长腿交迭,姿态很是放松。莫亚只看了一眼,便迅速垂下目光,小声道谢。
南迪召来管家,说了几句话,问她:“你要喝什么?”
“啊……水,温水就可以……”
莫亚胡乱回答着,“不用麻烦,我自己去倒就行。”
南迪却转头吩咐管家:“拿一杯热牛奶。”
莫亚愣了愣,感知到对方看待孩子般的目光,肩膀不由放松下来。她并不擅长和陌生异性独处,尤其是在这种老派贵族城堡里,但南迪给人的印象很舒适。
比克里斯……还要舒服一些。
莫亚揪紧裙摆。
自从那个夜晚她偶遇狐狸面具先生,世界仿佛就不一样了。像是由朦胧酸甜的梦境坠入潮湿软烂的沼泽里,光影色彩分明,情欲爱恨尖锐。
那个没回家的晚上——狐狸面具先生将她带到一座有漂亮花园的房子里,请她吃甜点,又安排了宽敞温暖的房间供她休憩。
两人彼此交换了姓名,于是莫亚得知他叫做克里斯,喜欢古典乐与书籍。在参加郊游之前,莫亚刚和克里斯进行了一次秘密约会,这位年长的成熟男性主导着约会的每个步骤,从买衣裙到用晚餐,安排得极为周密。临别时,他吻了她,动作带着某种难以抗拒的侵略感,让人心慌不已。
锁骨下面的吻痕,也是那时候留下的。
管家端着牛奶过来,餐盘里还有新鲜的蔬果和烤面包。
莫亚连忙道谢。其他人还没起床,她也不知道自己提前吃早餐合不合适。但既然是主人的好意,总得坐下来享用。
“不必客气。”南迪望着少女的面庞,眼底显露一丝恍惚,继而恢复清明。“我的妻子胃不大好,所以我习惯提前准备早餐。莫亚小姐既然下来了,就不必多跑一趟。”
他放下咖啡杯,打算去厨房取另一份餐点,亲自送去妻子的卧房。然而此时莫亚抬头,懵懂湿润的眼眸望过来,竟让他变得思维迟滞。
“您对夫人真好。”
她有些艳羡地说着,嘴唇还沾着一点儿奶渍。南迪下意识抬手,指尖即将触及少女脸颊,身后传来模糊的咕哝声。
“哥……你在和谁说话……”
披头散发的玛姬打着呵欠走进餐厅,看见餐桌边的景象,眼帘抬起。
南迪直起身来,困惑地按了按额角。再看莫亚时,眼神便掺杂了审视的意味。
“我先回去了。”他很快收回视线,随手胡乱揉搓玛姬的脑袋,“你怎么不换好衣服下来?头发都成个鸟窝,让人看笑话。”
玛姬抬脚就踹,被对方轻松躲开。
这对兄妹显然关系很好。完全没有其他贵族家庭的隔阂感。
“快送早餐去吧,迟了小心贝拉不要你!”
玛姬冲着南迪的背影喊。
兄长离开后,她才回转身来,问莫亚昨晚睡得可好,怎么这么早起床。说话间,她抬手揩掉对方脸颊沾染的牛奶,指尖带着冰凉的气息。
“真像个孩子啊。”
这句感慨大约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取笑莫亚的吃相。
但莫亚却不由自主脊背僵硬,手指拿不稳刀叉,抹了黄油的面包片啪嗒掉在桌面上。
又过了十来分钟,陆陆续续有人下楼。莉亚是最晚出来的,眉眼含着微弱的疲倦,早餐只吃了半份就回房休息。
玛姬出于担忧多问了几句,得来对方安抚性质的笑容。
“我没事,做了个噩梦而已。”
在朋友们面前,莉亚逐渐学会表露真实的情绪。
无论如何,这是个好征兆。
上午是自由活动,大概十点钟的时候,少女们陆续返回国都。莉亚坐在马车里,打开车窗,就能看见随行护送的兄长。
她望着他完美的侧脸出了一会神,然后回过头来,盖着薄毯闭目沉思。
莉亚能感知到,所谓预知梦境,其实是《被宠爱的莫亚》这本书的具现化方式。梦境里的画面,应当属于书里的原剧情。
菲利克斯派遣温洛前往赛拉贡,表面上为了两国交好,实则是支走麻烦,方便对卡特家族下手。等温洛抵达赛拉贡,再送上密信,就可以刺激温洛与艾利克产生争端。
菲利克斯根本没打算达成友好协定。
他要温洛搞砸一切。
袭击君王的罪名极为严重,菲利克斯必然有妥善的手段,争取舆论高地。
然后,借机与塞拉贡开战。
如此一来,也能解释艾利克在谈判桌的奇怪态度。
——可怜的卡特少爷,可怜的被放牧的羔羊。
艾利克恐怕早已猜出菲利克斯的意图,看穿温洛是被牺牲利用的棋子,干脆将计就计,掀翻了谈判桌。
两个上任不久的新皇,都想撕咬对方的血肉,博得辉煌声誉与信仰。
莉亚按住胀痛的太阳穴,轻声骂了句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