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我虽无洞察万事的利眼,但总能察觉身边人的性情。”
即便到了这一步,郑衡之也没有直言品评崔七娘的性子。她善矫饰,心思不端,可在郑衡之看来,只要一日没有亲眼见证对方的行径,他就会以礼相待,不亲近不逾越,但也不会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横眉冷对。
见他没说崔七娘的不好,崔舒若才算是真的信了他确实是一身磊落风骨。
倘若他一经她试探,就喋喋不休的讲起崔七娘的种种坏处,还有他的揣测,崔舒若反而要慎重考虑是否要继续与他联手。
崔舒若举起手中清茶,郑衡之见状也双手捧起茶碗,身姿如松,轻缓中透着如古琴一般的流畅韵律。
二人没有相碰茶碗,仅仅是遥遥一举,便懂得了彼此用意。
可还没有等郑衡之查出什么眉目,建康城内悄悄传起流言,正是关于崔舒若的。
不知从哪开始,竟有人说崔舒若恐怕并不是夜梦仙人,她更不是仙人弟子,这一切都是假的。她其实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否则为何她所在的地方,都会发生灾殃?
从并州的地动和大旱,一直到建康,结果皇后薨了,太子被废。正因为她是带来灾祸的霉星,是妖孽。而且是崔舒若吸食国运,才让国朝风雨动荡,若是再放任她大摇大摆的出入宫禁,只怕连皇帝的性命也要不保,而后江山彻底零落。
原本这些谣言只是在坊间小范围传播,甚至不留心打听都不清楚。
可偏偏,在大雪纷飞,压倒不少建康的茅草屋,冻死牲畜时,前线传来战报。原本势如破竹的定北王统率的大军,竟突然间被瓦解,好几处州郡的兵马都各自离散,而羯族大军夜袭,定北王遇害。趁着幽州军军心不稳时,原本争夺王位陷入内乱的柔然,还南下攻打定北王辖下的四个州郡。
原本五万幽州军镇守幽州,四州郡不论哪一郡有难,都能有余力襄助。可偏偏定北王先是带走了两万幽州军,后来为了打羯族能稳操胜券,又调了两万幽州军来援。
仅仅剩下一万兵马镇守幽州,根本没有余力派兵去其他州郡,除非甘愿丢掉幽州。
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另外三郡被铁蹄攻打,而且不知何时,柔然的人还跟羯族与其他胡人勾搭上,三郡皆被围攻。一郡被攻破,一郡被屠城,而被屠的正是曲南郡。
盖因去攻打曲南郡的是柔然,两边多年死敌,彼此将领和百姓都有血仇。
一座繁茂兴盛的边关大城,被屠杀殆尽,无一人生还。一开始还有百姓为死去的亲人入葬,后来被杀光了,自然就无人掩埋。那座城,变作最大的坟茔。
定北王原本是想要切断羯族大军的退路,可最后却是幽州军腹背受敌。听闻定北王被害时,定北王世子作为左路军,被派至山谷,准备奇袭羯族王帐中军。
若是能成,只怕这回羯族就能彻底被打灭。
但定北王出事,大军动乱,据说连粮草都没了,定北王世子更是不知所踪。
崔舒若想的还要更多些,原本都说了是奇袭,也不知道埋伏了多久,现在却传得建康都人尽皆知,只怕羯族的人也清楚了。奇袭变成了别人的包围,能不能活下来都说不准。
恐怕时凶多吉少了。
但现在轮不到崔舒若为别人担心,她自己也快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候。
随着前线的出事,原本只是小范围的流言,顷刻间变得建康人尽皆知。虽然没人敢对齐国公府做些扔菜叶子的行为,自然,平民百姓也做不到这么宽裕,冬日里头本就吃不上新鲜菜,谁还拿去丢呢,但是,齐国公府的马车每日出去,旁人都会避之不及。
若发现是崔舒若,行人能吓得逃窜,就怕被崔舒若这个‘妖孽’瞧见了,轻则倒霉,重则丢失性命。
赵平娘为了这个,气得不行,想冲出去骂人,但是满大街的百姓都是这样,她总不能见到谁都挨个抽鞭子吧?就算不怕惹众怒,可她就算把鞭子抽断,也是抽不完的。
崔舒若听着鹦哥鹦鹉学舌,小心翼翼说出来的流言,却不由得捧腹大笑,前仰后合,似乎听见了什么有趣的话。
她觉得流言说的还挺对,虽说散播流言的人,想的是尽可能的污蔑她,但却刚刚好说中了。崔舒若有乌鸦嘴,可不就是能给人带来倒霉吗。不过只说对了一半,因为她想让谁倒霉,可不是靠远近,就算离她十万八千里,一样可以让人倒霉。
赵平娘诧异的看着崔舒若,明明是中伤她的流言,不知戳中了她的哪个笑点,竟笑成这样。
见崔舒若如此,赵平娘也没了脾气,只能憋闷的坐下。
赵平娘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整碗清茶,她平素并不喜欢这个味道,但气上心头,只想着拿水浇灭心头火气,所以恍若牛饮,一口喝下,连味道都没尝出来。
崔舒若笑了好半天,最后安安稳稳的坐着,告诉赵平娘,“阿姐不必担心,说不准这流言,是为帮我扬名呢?”
赵平娘气馁了,“行吧,你心里有成算就好。只是不管什么事都不许自己抗,若真是不成,我们回并州,别理会这些流言蜚语。舒若,你在我心里是世上最好的人,绝不会是什么妖孽。
不管发生什么,阿姐永远站在你这一边,知道吗?”
崔舒若虽然心里有成算,但这样的流言蜚语,在时人眼里,只怕是翻不了身的。她遇见的若是偏激些的家人,即便是亲生女儿,只怕也会禁受不住流言,甚至信以为真,把女儿送出去,要么烧了,要么送去佛堂清苦一生。
她目前虽然只知道赵平娘的态度,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以窦夫人对她的偏爱,还有赵巍衡对认可之人的信任,绝对不会因为区区流言就怀疑她放弃她。
唯独拿捏不准的,就是齐国公了。
崔舒若也不确定齐国公会不会选择将她推出去面对流言,即便他这么选择,对崔舒若而言,还是能解决的了,只是等到将来,恐怕会在齐国公的心里留下隔阂。
在崔舒若思索如何试探齐国公心意的时候,齐国公身边的长随突然捧着赏赐,招摇的绕府里走了一圈,最终到了崔舒若的院子里,将赏赐交给崔舒若,除了各种珍奇的物件,还有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那是齐国公第一次上阵杀敌后,皇帝赏赐给他的佩剑,后来跟着齐国公在沙场上杀敌无数,剑身都已经斑驳,已经被齐国公闲置起来,但却没有放进库房,而是摆在书房,时不时观摩一二,乃是齐国公的心爱之物。
如今,却给了崔舒若。而且还是大摇大摆的给了。
无疑是齐国公的表态,他对崔舒若这个女儿依旧疼爱,并且相信她。齐国公将这把杀敌无数的长剑赠给崔舒若,何尝不是想明示崔舒若,让她亦有杀尽敌人的坚决与勇气,莫被区区流言左右。
后面,窦夫人和赵巍衡,还有孙宛娘也都各自送了东西给崔舒若,以表示信任。不管外头乱成什么样子,至少齐国公府依然如旧,下人更不敢对崔舒若有丝毫不尊敬,连嚼舌根都不敢。
窦夫人本就治家严谨,孙宛娘来了以后,虽然看似手段温婉,可实则比从前要更有规矩,看管灶台的婆子连油水都捞不着了。
赵巍衡身边的人则更不讲理些,他们在街上听到有人说崔舒若的是非,言语污秽,干脆直接把人打到重伤,还日日守在那个敢公然编排崔舒若的茶肆上,不肯让客人进去,弄得人家没法做生意,只能一再赔礼道歉。
最后不得不在一片谩骂崔舒若是妖孽的喊声中,命人传唱当初崔舒若祈雨的种种事迹,好一通夸。
就这样,鲁丘直几个还每日轮流去盯梢,但凡有一日敢阳奉阴违,顷刻间就喊来一群乞儿和流氓捣乱。
虽然他们的所作所为,未必真能起什么作用,但还是叫她觉得心里一暖。
孤军奋战和有人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这边,是截然不同的感觉。齐国公后来更是单独见她,想问她有没有什么计策,倘若她没有主意,也许自己只能带着她请见圣人。只要圣人愿意信她,那么外头的流言再厉害,也不能影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