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问一遍,我是谁◎
前面乔阳和秦智压着余下的胡人撤退, 腾出了空间,沈明酥留在后方,一同疏散百姓, 没功夫理会身后相继投来的两道目光。
雪狼‘伯鹰’即便是被封重彦唤了一声,也只是给了他一个眼神, 依旧守在沈明酥身旁,寸步不离。
很显然,她才是三匹狼的主人。
见过三匹狼的凶猛, 周围的百姓都有些害怕, 不敢靠近,沈明酥伸手摸了一下其中一匹雪狼的头,“趴下, 别乱动。”
声音平静淡然, 被周围的战火喧嚷声一阵淹没, 听不真切,也辨别不出, 但绝非是她此时所装扮的‘老头子’声音。
是一道女声。
三匹雪狼闻言乖乖地趴在了她脚边。
耳边的喧嚣消失了一瞬, 凌墨尘紧紧地盯着那道背影,只觉心口“咚咚——”几声跳动, 越来越快, 风雪扫起了他的衣袍, 有火星扑到了眼前, 他立在那悍然不动,甚至忘记了眨眼。
是你吗?
迎面窜出来的百姓撞到了他胳膊, 他没出声, 脚步也没挪开, 由着那些人不断地撞过来。
外层的人散开后, 后面的一批人终于有了喘气的机会,能动的人被驱散开,很快露出了中间被挤压的一堆人墙。
人与人黏在了一起,侍卫拉都拉不动。
呼救声和惨叫充斥在黑夜中,惨不忍睹。
所有人都被跟前的惨状震住,封重彦没再管凌墨尘是不是会怀疑,径直往后走去,立在了沈明酥身侧。
不远处粮仓的火还在烧,火光映着跟前百姓痛苦的面容,再无适才高歌时的激昂愤然,只余下了恐惧和绝望。
每个人都在挣扎地往外逃,想要活下去。
这才是为人的本性。
他们所敬仰的‘天神’在这一刻并不存在。
今夜‘天女’的计划已经成功,烧了青州粮仓,让那些‘背叛’她的人,受到了惩罚,死在了大邺的土地上。
‘张大爷’若是今夜在此,大抵也死了。
沈明酥一动不动。
身后乔阳已逼着‘天女’的人马挪出了巷子,吴文敬带着人方风风火火赶到,生平头一回见过这样的场景,惊得说不出话来,抬头往周围看了一圈,只认识跟前的三匹狼,并不认识封重彦和沈明酥,高声问前面的侍卫:“封大人呢?”
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一人出声:“救人。”
陡然听到熟悉的声音,吴文敬愣了愣,回头惊愕地看向‘张家公子’,目光触碰到一双清冷的瞳仁时,顿时醒悟,“大人。”
再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张大爷’,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大人和白金娘子先撤离,余下的交给属下”
说完也没耽搁,转头便上前,“几人去后方,从两头散,别硬拉,拉不动的一块儿抬过来,没受伤的百姓,只要能动,赶紧走,不要围在这儿”
支援的人来了,沈明酥没再留。
转过身往前,同封重彦并肩一道从凌墨尘身旁走过,神色平静,从始至终没去看他一眼。
三匹狼紧跟在她身后。
擦身而过的瞬间,凌墨尘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竟有那么一刻不敢去看,待人走过去,视线才缓缓转过,看到的还是一道背影。
谁能想到他找了五年的人,只要是关于她的风吹草动,他都不会过错,人人都以为他疯了,临到头了,最有希望的一次,却忽然害怕了。
甚至没有勇气去分辨那张脸,到底是不是她。
身影消失在了人群内,凌墨尘才回过神,手垂在身侧,一双腿不觉已僵硬,提步跟上前,一直跟到了州府门外,被守门的侍卫拦在了外面。
凌墨尘望了一眼刚进去的两人,冲那侍卫一笑,“没长眼神?看不出来我与封大人相熟?”
没想到侍卫一脸防备地看着他,“大人适才说,不能让你进。”
凌墨尘:“”
—
‘天女’被擒,余下的胡军很快被秦智的人马堵在了巷子里,一番绞杀,百余人马,只留下了十几个活口,同‘天女’一道,被押送到了州府地牢。
地牢外重兵里外围了三层,秦智亲自把守。
真正的张大爷和张家公子此时都在府上,避免同时出现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吓到别人,封重彦带着沈明酥先回了院子。
沈明酥一路都没说话,正要去推房门,身后的人忽然抓住了手腕。
沈明酥回头,疑惑地看着封重彦。
今夜他们两人换了妆容,但凌墨尘没有,知道她早就认了出来。
他找了她五年,凌墨尘也一样。这些年的传闻,她必然也听到过,如今人找上了门,迟早会认出她,或者说,已经认出了她。
见她一路无言,封重彦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一时茫然无措,抓住了她的手,想让她别去见他,也别再认他。
凝视了她片刻,终究没说出口。
沈明酥问:“怎么了?”
见她面容淡然,似乎并没有掀起什么波澜,封重彦神色松了松,缓缓松开了她的手,弯唇道:“没什么,天快亮了,先去歇息。”
沈明酥点头,推门而入。
福安从外面及时赶了回来,慌慌张张地把人打探了一圈,见两人都没事才松了一口气,禀报道:“主子放心,张大爷和张家公子,奴才已经差人送了回去。”匆匆跟上封重彦的脚步,神色露出几分着急“奴才听乔阳说,那凌”
封重彦脚步一顿,压住了声音里的一抹不耐烦,冷声道:“给少夫人备水。”
“是,奴才觉”
封重彦打断,“不会做事了?”
福安想说的是,那凌墨尘一来,必然没好事,主子得赶紧想个办法把人赶走。这要是认出了少奶奶,回头又纠缠上了,主子可怎么办。
见封重彦脸色很不好,福安不敢再往下说,转身回去,打了一盆水,敲开了沈明酥的门,看了看‘张大爷’的脸,笑着道,“奴才倒是觉得少奶奶如今这张脸,挺好。”
也不知道是不是看习惯了,最近看白金娘子那张脸也有了几分美貌,还是‘张大爷’这张脸保险。
那凌墨尘铁定认不出来。
沈明酥丝毫不知道他脑袋里在想什么,接过了他手里的面盆,净完脸后并没有歇息,而是换回了白金娘子的装束。
片刻后拉开门,便见封重彦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门外。
知道她睡不着,必然会去审问‘天女’,封重彦收拾好后早在此候着了,也没多问她,把手里的手暖递给了她,“走吧。”
天边亮起了一抹青色,已经过了一夜。
再见到‘天女’,完全没了初见时骑在青牛背上的光鲜。
头上的花环没了,发丝凌乱不堪,一条腿被雪狼咬伤,鲜血淋漓地托在身后,脸上的那抹傲气倒是还在,仰头看着两人靠近,目中没有半点畏惧。
“大人。”秦智神色愧疚,跪在了地上。
今夜袭击粮仓,制造动|乱的百余人,明显是训练有素的胡军。
他一直守在青州,竟然不知道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何时藏了这么一只壮大的胡人军队,更不知道,其中还有一位哈齐家族的遗孤,‘天女。’
五年前,固安帝与哈齐的那一战,虽被其刺了一剑,可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砍下了哈齐的头颅,并且将他的一只残军,赶入了北河。
这些年青州虽容纳了不少胡人百姓,但都是经过仔细盘查,确认其身份确实乃百姓才会收容,并且一一记录在册,严格管制。
这么一只军队,一百余人,无论是火油,还是马匹,只要稍微有点动静,不可能不会被发现。
只有一个解释,他们的马匹,火油和羽箭,包括这五年他们的吃穿,是有人在帮助他们。
而帮助他们的人,不是一两个。
是很多人。
一想起这些年,不知道有多少胡人百姓暗地里竟然在养着他们的军队,秦智后背一阵生凉。
再想起昨晚的那个场面,秦智只觉得讽刺,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都分不清。
照他的脾气,明日天一亮,他便将所有胡人赶出大邺,一个不留。
封重彦走上前,秦智才退下。
地牢中的‘天女’并没有因为他的靠近,露出慌乱,反而仰起头,看向他身旁的白金娘子,不是好奇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而是疑惑,堂堂一国丞相为什么要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护在身后。
她昨夜便认出来了,‘张大爷’就是白金娘子。
但白金娘子是谁,她不知道。
可此时她已经没有了精力去在意这些,不待封重彦审问,她主动开口,以纯正的大邺话同他道:“封大人,你不该庇佑罪恶之人。”
她声音冷静,完全不在意自己的处境。
就像昨夜她被凌墨尘掐住了喉咙时,被雪狼叼住了双腿,即便狼狈不堪,除了震惊和□□上的疼痛,她的眼里并没有害怕。
她继续道:“二十几年前,赵帝赵良岳趁顺景帝交战之时,偷走了大邺的江山,他背信弃义,弑杀真君,这样的皇帝,你为何要效忠他们?”
她说得义正言辞,“他们是背叛者,是偷盗者,已经犯下了罪孽,不应该得到原谅,更不应该得到人们的支持和厚待,封大人应当杀了他们,投奔到我们天神的怀抱。”
秦智嘴角一抽,这样的话,当年可没少听。
那什么哈齐,还有他的两个儿子,每个人见了二公子,都少不了这一番说辞,他们是神,他们是天,大邺的皇帝罪孽深重,他们是在替天行道。
被他们杀死的人都该死。
封胥脾气一向不好,能动手绝不废话,每回回应他们的都是一只羽箭。
秦智也是个暴脾气,没忍住,一口唾沫吐在了地上,“我呸!真他娘的恶心,连自己的子民都不放过,论罪孽谁有你们重?论邪恶,大邺也能你们邪?你那什么天神父亲,早就死了,这会儿说不定正在阎王老子跟前跪着赎罪呢,少在这儿调拨离间”
天女也不恼,目光像是两道清泉,天真又自信,坚决地道:“‘天神’不会死。”
“但你父亲死了,哦,原来他不是天神。”秦智难得能吵两句嘴,“你也不是什么‘天女’,少他娘的在这儿封神”
天女认真地道:“我是‘天女’,天神已经给出了指引,赵家罪孽深重,即将覆灭,二十二年前天降双生,便已是天象。”
又来!
“你们胡人一向擅长问天?”站在封重彦身后的白金娘子忽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