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想要表达愤怒这种感情,其实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暴力,泪水,歇斯底里,沉默。而他的选择则是愚弄。
愚弄,代表了将对方置于自己之下,以俯视的姿态隐秘地宣泄内心对其的怨恨,同时也不必因为表露真心而将自己的丑态暴露于人。是一种绝对安全的,秘而不宣的快感。
当人们看见动物园里被驯服的动物在这个例子里,海豚表演起类似人的举止行动,多数观赏者男女老少都会身心愉悦,倍觉可爱,不吝惜赞美之词。在这场交易中,票钱的回报则是一场动物拙劣的类人表演。林霖从幼时第一次见到这种交易时,就被这种粗鲁的形式深深冒犯到了,这肤浅且残忍的表演,他如何也无法喜欢。征服了动物,再将他们能自力获取的食物变为交换的筹码,以享受着权力的快感——没有比这更卑鄙的事情。
看到周围鼓掌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开心快乐的笑容时,他感受到一种近乎绝望的孤独。在那之后,他选择了愚弄所有人,以此不与人为伍。
春天,他在画室里又在做他最擅长的临摹。无论照谁的画抄一遍,他都能摹得惟妙惟肖。黄昏降下,飞鸟在暮色里飞向远方,洁白的油画帆布和颜料摊在地上,画室里唯有死寂。林霖将手机打开,翻到相册,开始照着那个不知名的被他随手拍下的作品描摹起来。蓝色的线条,蓝色的点,蓝色的颜料,涂抹起来,无边无沿。像是一片什么都没有了的天空垂坠到了大海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那之后,林霖便将这幅画摆在了客厅的边柜上作为装饰。他很中意,也不打算和谁分享这个无名的艺术家。下班回家,信箱里放着一封信件,落款是他十几年未见的父亲,这么多年,鲜少有联络。拆开来看,只有寥寥几句:
得知你在大学做教授,竟还算是个艺术界有名的人物。近日有幸参观了几幅你的知名作品,不过尔尔。相比之下,你的弟弟更有天赋。
林霖上过厕所后便用这张信纸擦了屁股,触感柔滑,便知这是不错的纸。第二他将摆在客厅的蓝色的作品打包送出参加特纳奖的评选。而得知这副作品得了大奖,是在几个月之后。当天回家后,他特意给自己开了一瓶香槟。自斟自饮,聊表庆祝。
他赢了。即便谁也不懂他赢了谁,如何赢的,又赢了什么。总之,他用一幅画愚弄了所有人。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了,可当车子失控着滑向了那堵墙的时候,那一个瞬间,他明白痛苦依旧。
医院,纯白色的房间,点缀着一抹床头摆放着的蓝色玫瑰。入院生活总算要结束。他总算有心情坐起身来仔细去看这花,丰盛饱满的玫瑰正滴着水珠,有分量的花束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个电话号码,除此之外再无别的东西。昨天这束花还没有出现在这里,这应该是那个年轻男人留下的东西。
他有些紧张地拨通了那个号码,没有任何犹豫。电话一秒后便被接通,对方那令他难忘的沙哑嗓音隔着听筒传来。
约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见面,也是第二天的事情。灰色的天际,日光晦暗难明,在云朵的缝隙处,澄澈般地照下,映衬着高楼的影子。他穿的简单,灰色的套装,一条灰蓝色的丝巾系在脖子上,扎得利落整洁。
年轻的男人拿着雨伞出现了,身形高大。他推开玻璃门,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在窗边的位置坐好,他也点了一杯咖啡。他显得热情,直接问他是不是美院的林霖,又自我介绍起来,说他也是个美术爱好者,喜欢油画,自然也喜欢他的作品。
年轻男人有着端正的容貌,五官带着古典美,长发如绢。眼神得体不失多情,唇瓣饱满,含着一抹似笑非笑。被这样的人充满着热情地注视着,林霖感到不新奇,名与利向来是他最诱人的外表。他除此之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又怎会有年轻的美人无故对自己暗送秋波。
“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顾珍。”
“哪个zhen?”
顾珍闻言,轻轻抓住了他放在桌面上的右手摊开掌心,用食指在上面写起字:“珍贵的珍。”
林霖左手拿着咖啡,仔细地品了一口,此时也品不出什么味道。
顾……
顾珍却没有松开那只手,而是轻轻握着:“花你还喜欢吗?”
林霖点点头。
他却无法忘记那个雨夜和顾珍的第一次相遇,他是如何擦拭掉自己的污秽,又是如何看着自己最为不堪的一面。他究竟是因为什么出现在那里,他早已知道自己的名字。“林霖”二字想必在他的舌尖上翻滚了许多次。他是如何想过自己,他又是如何找到自己。
他不禁有些疑惑了。他到底对自己有几分实意?
顾珍却只是看向窗外,医院的高楼在阴天的日光下显得洁白,高大。午后的光,越过了一切的建筑物投射到眼前的这扇玻璃上来。光影变化之间,雨点点落下。他开口道:“我很喜欢你的作品……《bleu》。”
林霖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青年转过头来,朝他展颜一笑,太阳雨的光落在他柔软年轻的脸颊上:“这幅画能够得奖,我很高兴。”
阳光漏下一簇,打在眼睫上。目眩神迷。
“我可以去你的画室看看吗?”
林霖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他的银色的汽车被撞坏,修复要好大一笔钱,因此他选择了搁置。这是前妻给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东西,他不舍得。如今它见证了两场车祸,是灾难的象征。他打算把这辆残骸拖回来,陪自己到地老天荒。
从黑色出租车下来,顾珍很体贴地给他撑伞,二人走到公寓门前。这栋公寓位于f市中心,价格不菲。打开黑铁栅栏,入口处则是复古的大理石雕花外观,上了顶楼。打开门,宽敞的复式公寓,整洁干净,白蓝色调,东西很少,摆的最多的是酒。
林霖这次车祸锁骨断了几条,现在还隐隐作痛。顾珍察言观色,动作自然地给他脱下风衣挂到一旁。
“这房子我来到f市后就一直住着,单身汉,会乱一些。”
顾珍饶有兴致地观摩着房间内部,仿佛是一个新奇漂亮的展览室,他缓缓踱步,仔细看着,抚摸着几乎每一个陈列的摆件。注意到每一堵墙上都挂着一副画,顾珍又开始专心欣赏起来。
这些都是他这两年临摹那个不知名画手的画,从未公开过,仅作为个人的收藏。顾珍果然问他:“这些画你没有发表过是吗?”
“嗯,只是一些随笔而已。做装饰还可以。”
顾珍眼里含笑地看他一眼,神情是喜欢的。林霖还是没忍住,去厨房开了一瓶酒,倒进玻璃杯里:“喝一些?”
顾珍却婉拒了:“我不太喜欢喝酒。”既然这么说,他这个刚刚酒驾出了车祸的人更不应该喝。
林霖把两杯都喝了个干净后,便坐在一旁的沙发好整以暇地看着顾珍。他仍自顾自地欣赏着自己那些剽窃来的画作。
“笔触细腻,线条优雅,真的很美。尤其是这里,”顾珍说着指向一处,“颜色漂亮极了。”
林霖顺着看过去,他正指着画里的一处——他想起这是他临摹时重新调的一种紫色,他觉得会更漂亮些。这紫色他现在也不一定能调出第二遍。惊讶于顾珍敏锐的直觉,林霖点点头:“我也很满意。”
“不愧是林霖。”顾珍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秋天的f市是个很长的雨季。客厅的落地窗外的雨,丝丝飘洒下来,印在玻璃上,蛛丝一般,留下柔韧纤细的痕迹。
“你在哪里上学?”听到顾珍说他今年二十岁,大学生的年纪,林霖便问道。
“我没在上学,我在上班。”
惊讶于这样一个年龄且有着良好教养的年轻人竟然没有在上大学,林霖下意识地惋惜道:“怎么没去上学?”
“从家里跑出来了。只上到高中。”
从家里跑出来……惊讶于他和自己相似的经历,林霖心下一动,却没再过问什么。
“在热狗店,每天做的热狗多到数不清。”
顾珍到底是个年轻人,说起话来也带着一些俏皮。他穿着一件破旧了的黑色皮夹克,开裂处会随着动作偶尔掉落一些碎渣,落在光洁的地板上突兀地成为垃圾,令人不由得相信他的窘境。二十岁的年轻人,有着对艺术的喜爱和品味,可能因为遇到了变故以致过着不体面的生活……林霖心下了然。他的言行举止,三言两语,得体而充分地交代清楚了故事。
他需要做到心领神会。
在家里坐了一会后,顾珍提出要参观他的画室。林霖欣允,二人上了楼。
顶楼的阁楼不算小,整个都用来做他的画室,里面摆满了他的作品。大部分是他自己的原创,从未想过公布于世。另有一些是他剽窃拼凑出来的还算满意的仿品,搁置一旁以等待时机慢慢发表。
林霖斜靠在门口看着顾珍伫立其中,凝神观赏的样子。高大的身体,纤细的脸,顾珍的身上有着许多落差,这样一个年轻骄傲的年纪,他理应知晓自己的魅力,并野心勃勃地用在了自己的身上。
对于这个聪明且富有心机的年轻人,应该没人能讨厌得起来。林霖忍不住走过去站到他身旁。顾珍转头看向他,白鼻子晶莹剔透,红嘴唇,有种女人的性感。沙哑的声音在问他:“伤还痛吗?”柔情的语调,视线亦如此。
年轻人露骨的温柔,做作肤浅,却很令人受用。应了声:“好多了。”
九月雨后的蓝夜降下,一切回归寂静,是人们足以在整日忙碌后找到灵魂的刹那片刻。画室光线不再明亮。透过高窗,暮色投在顾珍的眉眼上,美丽异常。他垂着乌黑浓密的睫毛看着自己,毫不掩饰话语中的暧昧:“那天庆功宴,我一直在看着你。看到你出去了,我也追了出去。没想都目睹你了出车祸,我头次感到这么担心一个人……”
四目相对,脸庞接近,话截然而止。这是一个前兆式的停顿。感受着顾珍的呼吸打在自己的脸上,林霖静默地等待他的下一个举动。
没有吻,只有一只温热的手抚摸着他的头。顾珍神情柔和,像是抚摸一个小孩。手掌离开,温热散尽,顾珍也说要走了。
“下次来我工作的地方吧。”他只留了这么一句,欲擒故纵。门扉合上,留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沉静凄凉的夕阳。
转头给学院办公室打了电话,自己已出院,周一就可以回去正常上班。而对面则告知他酒驾事故的后果是需要参加一次人事面谈,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后果。生活一如往常,他还活着,还在喝酒,又要回去继续装疯卖傻,扮演艺术家,当那只猴子。意外的一场车祸,几乎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令人感到意外的,迷一样的顾珍。
热水冲刷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浴室里一片热气蒸腾。林霖擦掉镜子上的水雾,看到自己不再结实的身体,松散苍白,散落青紫一片。手术的疤痕是一条裂谷,中间钻出粉嫩光滑的新肉,填平了这条创口。血和尿都不再涌出。车祸给他的回忆只有一瞬间的痛,那之后便是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麻木度日。
他没能死,没能见到从未爱过的她,没能体会到她的全部。留给他的还和六年前一样,自虐式地不断回忆,醉生梦死。
晚饭则依旧简单,大豆和甘蓝,佐以白葡萄酒。他胃口不好,也无法戒酒。一瓶下肚,伤口也不再疼痛。昏沉睡去。